第6章
他受到鼓励,把手又放在我肩膀上。
我站起来,靠在他怀里,脸色发烧,但依然轻轻地说:“我喜欢你。”
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感觉:我喜欢他的怀抱。
当他紧紧地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喜悦,无与伦比。
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试过这种甜蜜而温暖的感受:我妈习惯对我呼呼喝喝,我爸极少对我说亲和的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里一位与我同龄的女生发烧了,老师到校务处打电话叫家长来带她回去。
只一会儿,女生的妈妈就来了,热切地抚她的头摸她的手,最后把她抱回家了。
那时候我默默地想,如果我病了,我妈会不会来抱我回家?想出来的结果是,一定不会。
下大雨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有家长来接,就算我在雨前的屋檐下望眼欲穿,我妈也不会出现。我只能傻傻地等,等到雨下得差不多了,才冲出屋檐,赶回家做饭。
我知道这不能怪我妈,她要卖头菜;也不能怪我爸,他要看大门。只不过,道理是懂的,但心里,还是掩饰不住地难过,感觉自己不被重视,无人疼爱。
若干年后,当我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依然泪湿眼眶。也许,我对方生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而仅仅是因为对情感的渴望。
只是,情爱或情感,又哪里有明显的界限,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奋不顾身投了进去。
我的世界,从此揭开崭新的一页。上班对我来说,是一件既开心又甜蜜的事。每天早上回到办公室,看到方生那边的大门,我便感觉很心安。
有时候,我会悄悄地走进他的房间,看一眼他,再溜出来;有时候,他会突然打电话叫我过去,两个人随便聊两句,我再迅速跑回自己的位子。
我最喜欢的,还是晚上,整层办公楼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可以坐在他办公室的大沙发上,与他对视,说着各种不着边际的话。他喜欢听我说话,尤其是说我妈卖头菜的故事,因为他告诉我,我说这些故事的时候,表情生动,眉飞色舞,很可爱。
“你知道吗,阿冰,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自卑过,觉得自己比你大了近30年,不能给予你更多。”有时候,他会走过来,伏在我的膝盖上,好像匍匐在女王的脚边。
我轻抚他的头发。自从我们在一起后,他像本地的中老年男人一样,刻意染了头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其实,我并不介意他的年龄,两个人在一起,享受彼此关心带来的温暖和快乐,已足矣。
他半个月回香港一次,每次回去两天。有时候他会给我买礼物,买兰蔻的护肤霜和口红,可是我对这个品牌过敏,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已经是最贵最好的了。”
最贵的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没有纠正他的错误,他仍然习惯用商人的目光看待问题。其实我肤质敏感,习惯了用雅芳的牛奶玫瑰。
记得有一天,他掏出钱来,说:“不如你自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我脸红耳赤地推辞,最后塞进他的抽屉中不了了之。
那时候的我,单纯而认真,总觉得自己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如果拿了他的钱,便破坏了心中最美好的感觉。
很多女孩子,都会陷入这种误区,以为感情与物质,应该泾渭分明。殊不知,在感情的世界里,精神与物质,从来都密不可分。作为男方,爱她,就给她更多;不给她,就一定不爱。
也有人说,爱她不一定要用物质证明,好吧,就当你是爱她吧,可是你爱你自己更多。
那时候的我,最享受的事,莫过于坐在他的膝上,伏在他怀里,听他说刚偷渡到香港时的种种际遇,有时候开心,有时候叹息。他就像一本书,内涵丰富而意义深远,了解得越多,越让人沉迷。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正如他曾预言,我不会一辈子是一个工厂文员一样,一切事情,似乎上天早有安排。
天气越来越冷,已是深冬。在春节之前,财会给我升了工资——2500元。我知道小云的工资依然是1500元,所以我从不敢与她提我升过两次工资的事。
我觉得,不知道这些,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知道我的工资比她高出一千元,不但自己不开心,也极有可能迁怒于我。
人就是这样,自己得不到一些东西,他不会检讨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却去怨恨那个得到的人,认为是别人抢了他的东西。道行差些的,甚至因此对人家打击报复。
只是,打倒了人家,人家的位子也不会成为他的位子,他的一切,仍然得他自己去争取。
在春节前,我们要再出一期《依娜之声》,其他的稿子我早就准备好了,单等头版方生的新春致辞。
某天早上上班,刚坐在位子上不久,小云便冲进来,大声说:“阿冰!把稿子给我!我来排版!”平日的版面都是我排的,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突然,便说:“你来排?”
她继续大声说:“难道我还不会排吗?你会排版也是我教你的!”我老老实实地说:“是,但这期的内容,方生有特别要求……”
“方生方生!你拿方生来压我了?我知道方生给你涨了两次工资,现在办公室里你工资最高,很了不起了?”
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我却硬硬地收住。我把手上的稿子全部交到她手中。
如果可以息事宁人,我愿意不再说话。更何况,我终究是有点心虚,方生迅速给我涨了两次工资的事,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有没有私情在里面。
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不到当天下午,事情终究还是闹开了。
其实整个下午,我都看到小云在认真地排版,也许是我两次升工资的事,触动了她,令她想认真地做些事情。
临下班时,她拿着一叠稿纸走了出去,估计是到方生办公室汇报排版的事。我预感有什么事情将发生,却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正是因为不可预料,所以我才更不安。
一会儿,方生的助理慌慌张张地进门来,说:“阿冰,方生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我“哦”了一声,连忙起身跟着她出去。
还在门口,就听到方生怒不可遏的声音:“你不检讨自己做得好不好,却妒忌人家工资比你高,有你这种人在办公室,企业一天不会有进步!”
我心惊胆战地走进去,方生站在办公桌前,额头青筋暴露一一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凶。小云不服气地瞪着他,满眼不忿。
见我进来,方生指着我:“阿冰,你告诉她,你是怎样做工的,她是怎样做工的,你白天上班晚上加班的事情她看不到,她只看到你工资比她高!”
我尴尬至极,不敢附和,怕触怒小云。
四下一片寂静。
稍顿,方生大声说:“财会竟然私自泄露员工工资,严重违反公司的财务管理制度,必须处理!”
我噤若寒蝉,想不到事情这么严重。
当天晚上,方生与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天小云在饭堂吃早餐时,见到财会阿苗,不禁与其抱怨自己的工资数年没升。平时阿苗是一个不多言的人,当天也是合该有事一一她竟然告诉小云,我升了两次工资,现在是2500元。
小云听了肯定心里很不满,但仍然强按着没有大发作。直到下午,她拿了稿子到方生的办公室。方生看过稿子后,认为选得比较好,就说:“小云,这些稿子不错,你做得好。”
小云当即打蛇随棍上:“方生,你说我做得好,为什么有人可以随便升工资,我却几年不变?”
此话引起方生的警觉,他马上问:“谁随便升了工资?”
小云不客气地说:“阿冰!”
方生当时没想过要发作,只是淡淡地说:“阿冰的工作能力和态度我都很欣赏,这是她应得的。”
“为什么阿冰升了1000元,我却一分钱没升,这不公平!”
这句不公平彻底惹怒了方生,他立即叫助理把我叫了过去。
最终的结果:小云自动辞职,阿苗换了岗一一调到总务处负责饭票充值。
事情非我所愿,但却是因我而起,我很是不安。
该保守的秘密不懂得保守,不该做的事却迫不及待地去做,这是职场大忌。方生这样对我说。我唯有叹息,为小云感到难过。
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没错,错就错在她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却去质疑老板的不公平。老板有权利不公平,你却没有指责他不公平的权利。
这个世界,几时有过公平的事?有的人一出世,就是如珠如宝,有的人努力一辈子,都买不起一粒珠来戴。连老天爷都不公平,你还奢望猴子变成的人会公平?
因为小云的离去,此事在厂里引起轰动。我知道大家在背后都议论我,向我投以种种含义不明的目光。有一天,扫地的大婶在茶水间里拉住我,悄悄对我说:“冰姐呀,你不在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人说你是老板的二奶。这种人,你要告诉老板不要放过他。”
我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办公室里只有我对她最客气,有时候手上有零食,也会分点给她品尝,所以她有绝密消息,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我向她表示道谢,若无其事地倒了茶,回座位坐下。
不能说人家说的完全不是事实,可是我依然很生气。有的事情,自己做了觉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可是一旦有人说破,仍然忍不住反应激烈情绪低落。没有人能够例外,那些能够例外的,是因为他有更高深的武器一一直接“杀人灭口”。
而我手无寸铁,唯一能做的,就是伏在桌面,让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
当天晚上与方生在办公室里喝功夫茶,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了反问我:“你怎么想?”
我答:“我没怎么想,只是觉得没意思。”
他轻拍我的手:“确实委屈你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什么也不能为你做,甚至现在为你出头都做不到。”
我轻轻地摇头。我不需要他为我出头,否则,人们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受我妈的影响,自小,我就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我宁愿自己做多吃少,也不希望背后有半句微言。而我妈,卖头菜多年,她最忌讳的便是人家说她缺斤短两。
孩子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家长行为的延续,我之所以要面子,就是延续了我妈的要面子。如果我妈知道我背后与老板有暧昧关系,一定气得卖头菜也不开心。
晚上,我九点左右就回家了。我爸上夜班,我妈在家用包菜做泡菜。自从做酸辣豆角小挣了一笔后,她现在已成为技改挖潜的突出标兵,经常把当季的廉价蔬菜大量地买回来,试验着做出各种各样的泡菜。
你还不要说,她的创新之举得到了不少家庭主妇的追捧,卖头菜反而成为副业。只要用心,副业有可能会成为主业,主业也有可能成为副业,不管主业副业,挣到钱就是甜蜜的事业。
多年之后,我到一家韩国菜馆吃饭,觉得那里的泡菜与我妈做的泡菜相差无几。如果谁出钱投资给我妈开一间韩国泡菜馆,保证共同发大财。
我打电话给好友阿美诉苦。大学期间,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毕业后她因为父亲的关系进了教育局,现在招生办负责管理资料。因为各有各忙,我们现在的来往没有以前密切了,但在我心中,她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本想告诉她关于方生的事,她却甜蜜地告诉我,教育局办公室有人追她,末了又告诉我一件事:“对了,上次在县府大院里见到周永,他说想找个时间约你出来吃宵夜,他好像喜欢你。”
我打消了提起方生的念头,闲聊了几句,就放了电话。
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郁。广东的企业,向来有吃团圆饭的习惯,即在春节之前,邀请各种关系户或地方官员一起聚餐,饭后塞上红包或礼品,希望对方来年多关照。除非大企业或有背景的企业主,不然官员还不愿意赏脸。
依娜吃团圆饭的晚上,方生请了县政府的官员过来吃饭。方生与县长是好朋友,再加上方生本身是政协委员,捧场者众。
第二天,方生一早便叫我过去,告诉我:“昨天报社的副社长也来了,我问他们招不招人,他说数天后有场招记者的考试,你要不要过去试下?”
我大喜:“好,不过我怕人家对我不满意。”
方生说:“我看得起的人,总不会太差,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提醒我:“我只是告诉你这个信息,具体行不行,他们还要笔试和面试。”
我依然兴奋地说:“好的。”
三天后,报社举办了笔试。参加笔试的有十多人,除了我一个女的外,都是男的。看得出,他们大部分都相互认识,从他们互相的问候中,可以估计他们是平时有来往的“文友”,即文学爱好者。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文学爱好者,其实就是报社的通讯员。他们分布在各行各业,平时喜欢舞文弄墨,时不时给记者提供一点部门新闻或街头新闻。记者拿到他们的稿子后,稍作修改,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大家一起赚报社的稿费。
传说中的报社,待遇好,又风光,号称“编外记者”的通讯员自然想当真正的记者,于是他们一获悉报社招人,立即纷纷前来报考。
题目不算复杂,给一个简单的线索,写一篇新闻报道,再写一篇评论。由于我已经编了大半年的《依娜之声》,对于这个驾轻就熟,仅一个多小时就全部完成了。
我交卷的时候,看到余下的人仍然在奋笔疾书。
报社坐落在县府大院最里面的一座小楼里,四周种满了高大的芒果树,环境幽静而安适。如果我能够在这里上班,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回来后,我到方生办公室说了考试的事。他问:“你有信心吗?”
我笑而不语。其实心里没把握。
他说:“我敢保证你一定可以。我看好你,是金子总会发光,去到哪里都是。”
我开心地笑。他总能说出令我自信的话。
至今,想起他,想起他与我之间发生的一切。也许,仅仅只是因为在他身上可以不断得到肯定和鼓励,才让我对他越来越依恋吧。他不见得就一定理解我,但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我适当的冃定。
每个人都是自卑的小孩,谁肯定他,他都乐于张开怀抱。所以异性之间,一旦互相欣赏,总免不了落入俗套。
一周后,报社来电通知我去面试。
负责面试的一共三个人:社长王安,副社长冯杰,还有新闻部主任郑言。后来我才知道王安既是报社的社长,又是县委办副主任。
当时的县委机关报由县委办直管,社长身兼两职,级别不低。王社长长得高瘦挺拔,冯副社长却长得矮而胖,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映成趣。
没有我想象中的紧张,无非是问我喜不喜欢当记者,还有我现在的工作情况等。我详细地介绍了我在管理《依娜之声》方面的经历和体会,并表示:“虽然我没当过真正的记者,但我平时常与工人接触,也写了不少东西。”
王社长似乎很感兴趣:“有没有带你办的《依娜之声》过来?给我们拜读一下?”
我连忙说:“带了。”我早有准备,马上从随身带的包包里拿出厂报,递过去。
他们几个人凑近看了一会,王社的脸上,似有微笑,我心里暗暗高兴。再看旁边冯社的脸,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心里一沉,收回了脸上的笑意,作正襟危坐状。
面试结束后,回来等候通知。
方生问我:“情况乐不乐观?”
我说了面试的情况,他若有所思地说:“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冯社长,让他关照下?”
我连忙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不想让你出面,免得人家说闲话。”方生说:“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笑:“你不怕我走了后,忘记你?”
他摇头:“我这样的老头子,你迟早会忘记的。”
我连忙哄他:“才不会,我要一辈子缠着你。”
他开心地笑,我也笑。
有些话,明知道对方是在哄自己,可是依然免不了心花怒放。就像有些话,明知道说出来会惹出轩然大波,可还是要不计后果说出来。
知道是一回事,做出来又是一回事,能够逞口舌之勇快意恩仇,也是人生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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