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就像年轻时的我。
第二天,我穿上已经洗好晾干的制服,早早便上班。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格外自豪。或许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一名穿着厂服的女工,但我心里却很知足:能够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工作,我的理想就算实现了。
总务处的人已经把饭卡放在我桌面。毕竟是港资企业,办事效率真高。我拿着饭卡到饭堂吃早餐。早餐1元一餐,正餐2元一餐,总务处每月会自动充100元进饭卡算是福利,吃完后就要自己掏钱到总务处充值了。
我急急吃完早餐,冲回办公室,我必须赶在小云回来之前就坐在办公室。因为,我有点心虚:我对电脑的掌握,仅限于在校时学会的打字,对做报表改报表什么的一概不懂,更别说排版了。
昨天一天的工作,已让我们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底细:她知道我是电脑盲,我知道她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心直口快的人,最喜欢的莫过于评价别人,别人的细小缺点,也会被其无意间扩大若干倍。
其实这种人也不一定有什么坏心肠,但话经过他们的嘴巴说出来,总不会怎么好听。现实中谁都会遇到过这种人:热情洋溢,敢说敢做,但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别人不自知,伤害了别人也不留意。
遇上这种人,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关于你的一切,他(她)知道得越少越好。缺点不是不可以说,但要说也得由自己说,如果经过别人的嘴巴说出来,杀伤力会扩大无数倍。
我无法阻止别人说我的缺点,但起码,我可以对对方好些,让他忽视我的缺点。通常,人的注意力就那么多,当他留意你的优点的时候,你的部分缺点他会不自觉地忽略,即使不忽略,也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
我把小云的水杯拿去倒掉隔夜的茶渣,洗干净,泡上新茶,放回她的桌面,然后在桌面的白纸上写写画画,设计厂报的格局。
9点整,小云呼呼喝喝地回来了,估计一回来是想拿杯子泡茶,
拿起来一看却发现茶已泡好。她好奇地“咦”了一声。我抬起头,说:“我刚才去泡茶时,顺便帮你泡好了。”
她大声说:“太好啦!我正渴着呢!现在这茶正好可以喝。”我说:
“我昨晚翻看了县里的报纸,心里有一点想法,一会你来看下行不?”其实,方生私下的说法,《依娜之声》是以我为主,小云为辅。“小云搞了几年简讯,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你可以大胆做,以你的想法为主。”这是方生的原话。
但是,我不希望给小云这样的感觉。在站稳脚跟之前,与人争长短是最不值的事,就算让你抢了风头又如何,赢了气势,也输了人心。
等小云终于喝了茶,上完卫生间,我把自己列出来的几个板块给她看:“第一版是《企业动态》,专门登企业的重大事件或者各级领导到企业视察的情况;第二版是《我与企业》,让员工自己写在企业工作和生活的收获或感想,也可以为企业的发展建言献策,比如上次的灭鼠之类的信息,就可以放在这个版;第三版是《两地书》,刊登员工与家人之间的通信;第四版是员工的自由习作,让大家多练笔写东西。”
小云也没细看,连连点头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想好了。”我连忙说:“我只是在简报的基础上发挥了一下,关键是你以前的基础打得好。你快拿去问方生行不行吧。”
小云高兴地说:“好。”
过了一会,她便喜气洋洋地跑回来,对我说:“方生同意了,说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希望本月中旬就可以出一期。”
当天下午,我到总务处拿了全部员工的名单和详细资料。依娜千多号人,外省人占了八成,我决定,《依娜之声》今后就围绕此类相关的题材做新闻。
接下来的几天,我抽时间跑饭堂,进车间,写了饭堂的现状,写了外省员工对饭堂的建议,比如希望做一些湘菜,每顿饭都准备一些辣椒圈放在饭桶边供员工自行取用佐餐等。另外,又约了几名年轻的员工写文章,还费尽周折地哄外省的员工把家里来的信件拿出来刊登。
有位老大姐与儿子感情很好,每月都与儿子通几封信,我鼓励她把信拿出来登,她却说羞死人,坚决不肯。
我说:“只要不涉及个人的隐私,信件登出来对你和儿子都是一种鼓励,同事也会羡慕你们母子情深,再说登出来还有几十元稿费,你可以为儿子买件衣服了。”我想起我妈,如果有人给她几十元,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果然,老大姐略为思考,就表示同意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并没有整块的时间,很多时候是趁临下班前的半小时或刚上班的半小时到车间去。白天,小云做报表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看,遇上不明白的就问。
幸亏,小云也是一个热情的人,事无巨细一一向我介绍。晚上我再在办公室里上机操作,一周后我基本上已掌握了办公应用的操作。
那时候的电脑,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电脑在公司的功能仅限于整理报表和打印资料,远没到今天的私密程度。放在今天,如果谁跑去动人家的电脑,简直与动人家的钱包一样可恶。
一周后,所有的稿子都到位了,我趁小云下班的时候,在她的电脑上把稿子都打了出来,一篇篇地分门别类整理好,待第二天上班时叫小云送到方生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方生下令:就按这些内容排版。
很快,报纸的大样出来了,我再仔细地校对了几遍,大功告成。
8月中旬,《依娜之声》的创刊号面世了!
报纸出来的当天,在厂里引起了员工的抢夺,这种“身边人写身边事”的格调令大家感觉分外亲切,尤其是看了“两地书”后,当天下午上班前就有员工把家书送到厂办。
晚上,我吃了饭,正坐在办公室里录入这些家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阿冰?”
我说是。一一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谁会在晚上找我。
“你过来一下。”对方说。
我终于醒悟过来,是方生。
我忙不迭地说:“好的方生。”
轻叩一下门,我走进方生的办公室。
方生坐在桌子前,对站着的我说:“这段时间,都看到你在加班。”我点头说是。
他说:“我不主张磨烂席,你天天都需要加班,我会怀疑你的工作效率。”磨烂席,在广东话中,就是花很多时间做某事的意思,把席子都磨烂了,可想而知花了多少时间。
我抬起头,大着胆子说:“方生,我不认为自己是磨烂席。我现在每晚加班,是因为我对电脑操作不熟,所以利用晚上时间练习,我认为这样可以更好地提高将来的工作效率。”
他盯着我眼睛看:“是这样?”
我也看着他的眼睛:“是的。更何况,我每天晚上都要看完厂里订的所有报纸。如果我上班时间拿着一叠报纸看,不合规矩。”
在当时,我认为上班时间看报纸是不务正业,直到后来,我进了机关,才知道,原来有的人每天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纸,便可消磨整天的时间。
用广东话来说,就是同伞不同柄,同人不同命。
方生好奇地说:“你看报纸做什么?”
我说:“我们的《依娜之声》虽然不可能办成县委机关报那样,但有的地方我们是可以借鉴的,比如我们可以多关心员工的家长里短,让大家觉得《依娜之声》与自己很近,大家都有兴趣参与。”
方生笑了,指指桌子前的椅子示意我坐:“第三版《两地书》是你想出来的?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我依言坐下来,说:“我到总务处拿过员工的花名册,这里的外省员工有800人左右,刊登他们与家人的通信,除了可以让大家分享彼此的亲情和牵挂之外,也有利于增加他们对工厂的感情。”
方生微笑颌首:“想不到你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你当时不自己来与我说清楚你的想法?如果当时我否定了这个方案,你会怎样?”
我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否决了我的想法,我会第一时间跑来想办法说服你。”
方生欣赏地看着我:“阿冰,你就像年轻时的我,敢想敢做,只要定了一个目标,就会永不回头地走下去。”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谢谢方生。”心底窃喜。
对于男人来说,最赞赏后辈的说法,莫过于一句:“你就像年轻时的我。”但凡自认为事业有成的男士,对于年轻时的自己,总有挥之不去的自恋。
8月的下半月,征得方生同意,我在厂里组织了一次题为《XXX,我想对你说》的征文比赛。这个XXX,可以是丈夫和妻子,也可以是女儿和儿子或父母兄弟姐妹等。征文的前10名获奖者,将在春节期间获得厂里资助的来回路费。
消息一出,在厂里引起轰动,尤其是一些离家较远的外省员工,在那段时间都成了积极的文学爱好者。有的早上刚交了《老婆,我想对你说》,晚上又交《儿子,我想对你说》,投稿的热情高涨。
那段时间,厂里员工每天茶余饭后都在议论此事,就连方生到饭堂吃饭,见到工人都会亲切地问:“你有没有参加征文比赛呀?”
毕竟个个都是业余选手,我的工作量变得无比巨大:有的征文是用方格纸写的,有的是用日记本上随便撕下来的单行纸写的……字体龙飞凤舞有之,鬼画符有之,令我头大如斗。
不过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心情,每天晚上坚持回来看稿,及时筛选。反正我最不缺乏的就是时间,如果花点时间就可以把事情做得好,何乐而不为?
奋战半个月,我终于挑选出10篇写得比较好的征文,与其他的投稿一并交到方生处。方生大概翻了一下,笑着问我:“就这10篇是最好的?”我肯定地说:“是,另外我还选了10篇备选,但质量不如这10篇好。”
方生说:“你挑选的标准是什么?”
我说:“我认为感情真挚比较重要,比如裁剪组的女工杜丽婵,她在给儿子的信中说,为了省钱,她三年春节没回家了,希望儿子能够谅解,好好读书。如果厂里能资助她春节回家,她一定会高兴坏了,对厂里的感情也会更深。”
方生颌首微笑:你的想法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我相信你的眼光,这些备选的我就不看了,你在这期的厂报公布获奖名单,并把获奖征文登出来。”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你真的不看了?”
方生指指旁边的功夫茶具:“我们坐过去那边吧,喝喝茶聊聊天。”用煮沸的热水洗了茶具,方生为我倒上一杯小小的功夫茶,我隐约记得功夫茶是要一饮而尽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杯子,一喝而光。茶水很热,我被烫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生端起面前的杯子,试了一口,说太热了,是不是烫着你了?我尴尬地笑,默认。
方生笑着拍拍我的手背:“受了委屈不要不好意思说,说出来,更容易得到别人的理解。”
我看着方生,听他说下去。
他说:“你来见工时写的那篇文章,我后来又看了几次。每看一次,都感觉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我刚去香港时,与你到广州找工作是一样的。没有经历过那种彷徨的感觉,写不出那样的感受。”
我脸红耳赤:“我觉得父母供我读完大学已经不易,我不能再靠他们养我……”
方生点点头:“我与你是同一类人,即使没人向你提要求,你自己也不会放松自己的要求。”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
他说:“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相信我,你不会永远是一名普通的文员。”
我说:“谢谢方生。”
他诚恳地说:“你以后有空可以随时来找我聊天,个人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如果我帮得上的,都会乐意帮。”
我受宠若惊地说:“哪好意思麻烦方生。”
他笑笑:“我很希望你把我当成朋友,不要当成老板。”
我脸色发烧,只会点头。
次月底,我的工资升了,比第一个月升了300元,一共1800元。拿到工资袋,我以为数错了,再数一遍,再核对上面的名字和数目,真的没错,是我的工资。
唯恐引起小云的注意,我连忙把钱从袋里抽出来,放进随身带的包包里,把工资袋放进抽屉里锁好。进厂第二个月便升工资,我有点心虚。但心里,隐隐升起几丝欢喜。这1800元给我带来的喜悦,是如此直接而舒畅。
这是我爸与我妈一个月收入的总和。当天晚上回家,我把1000元交给我妈,余下的800元自己用。我妈这家伙,连假意推辞都不会,理直气壮地一把拿了去,收进贴心的衣袋里。
我想起好朋友阿美。她爸爸把她安排进教育局办公室,每月工资2000元左右,她领到工资后把500元交给她妈,她妈都要谦让半天。
各人有各人的妈,各人有各人的命,妈不同,命也就不同。
你可以不认命,却不能不认妈。
看着我妈开心的笑容,我觉得自己也很开心。
在我愉快的心情中,夏天过去了,转眼间秋凉。
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除了早晚有点冷,一整天都秋高气爽,阳光普照。厂里给我发了两件冬装,说是冬装,其实只是两件黑色的单层西装,我穿上去在家里臭美过一会,我妈说看上去就像大机关里的人,让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妈就是有这本事:她可以随便一句话,把我气死;又可以随便一句话,让我美死。当然,在她面前,我也有这本事。这本事估计是传女不传男的,所以她只生了两个女儿。
冬雨飘起来的时候,同事都在西装下面穿了厚厚的毛衣,有的甚至还在西装外面套了羽绒服,只有我,每天依然穿着浅色的贴身内衣打底,外面套件制服。印象中,我从没有试过穿两件衣服以上。因为自小,我妈就说:多衣多寒,无衣也暖。
因为“无衣也暖”,所以她极少给我买过衣服:小时候的衣服,大部分是亲戚朋友们给的;上中学以后,她每年春节时给我买一件衣服。现在我参加了工作,有时候自己可以添置些,但你也知道,外面随便一件衣服都要100多元200元才像样,而厂里的制服不但像样,还不花钱,我当然很乐意天天穿在身上。
有天晚上,正在办公室里为《依娜之声》排版。(这时候我已经有自己专用的电脑了,是方生的安排,我非常享受在电脑前伏案工作的感觉,充实而幸福。)
突然,案头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是方生的声音:“阿冰?过来一下。”
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出办公室。
方生坐在办公桌前,笑着看我:“又在加班?”
我说是。
他看着我:“我前一段时间与你说过,有空可以过来坐坐,陪我聊天,但你没来过一次。”
我沉默,不知道说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其实,我有点怕他。他说:“我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人?”
我终于抬起头:“不,其实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他笑了:“喜欢听我说话,却不过来找我?因为我是老板,所以不当我是朋友?”
我不语。他欣赏我,就如我也欣赏他一样,我佩服他当年的拼劲,他的不屈。他今天的一切成就,便是他魅力的综合体现。
他起身,胸有成竹地走到我面前,站定。
那么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低垂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一如果面前有一个洞,我愿意钻进去,永远也不要出来。
他没有说话,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肩上。
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腰,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我。
我听到他澎湃的心跳。
他的怀抱,很温暖,一种我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半晌,他才稍微松开手,低头看我的眼睛,微笑着说:“为什么穿得这么少?不怕冷?”
我不好意思地推开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为什么给我涨工资?”
他笑:“那是你应得的。在春节前,我还会叫财会给你涨一次,到时你的工资是2500元,比助理要高几百元。”助理,就是他的助手,平时兼任他的秘书负责各种迎来送往。
我大为吃惊:“这个工资比很多人高……”在当时,这已算是很高的工资,与县里的公务员差不多了。
他说:“我只对事不对人,谁努力,谁做得好,我看得到。”
稍顿,他又踱过来,不好意思地拉我的手:“我没有想过我今晚会这样,希望你别介意。”
我抬起头,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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