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不到事情顺利得很,当天下午,对方便叫我去见工。我爸欢天喜地地告了一个小时的假,跑到市场找我。
一听机会来了,我忙不迭地从头菜堆中站起来,跑回家换衣服。我没有什么漂亮的衣服,但既然要见工,我还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整洁一点,这样可以给别人较好的印象,也可以提升自信。
因为我始终相信,一个内心自信的人,即使五官不漂亮,其举手投足间,也会光彩照人。
一个多小时后,我找到了这间名叫依娜的制衣厂。这间工厂其实与我爸看大门的工厂相距不远,同在一个工业区,但规模比我爸所在的工厂大很多,而且相当有气势,偶然在厂区见到的员工,都穿着淡蓝色的厂服,胸前佩着一个方块胸牌。
对找工作连连碰壁的我来说,这就是天上人间。我诚惶诚恐地走到公司前台,对前台的小姐说:“你好,我找方生。”
对方说:“请问有没有预约?”
我说:“是安达的林老板介绍我过来的。”
“那我帮你问一下。”
我点点头,她打了个电话之后,对我说:“方生在三楼右转最末一个办公室,你可以上去了。”
方生应该有50多岁了,但由于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上去还是挺年轻的。
我一进门,他便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按他的示意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一位年轻的姑娘从外面进来,为我用纸杯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的茶几,我连忙欠了欠身,轻声说谢谢。
眼睛忍不住多曝了一眼那粉色的纸杯,上面印着两个细长的美术字:依娜。连杯子都是特制的,我喜欢这样的风格。
方生看着我:“听说你今年大学毕业?”
我说是。他说:“我们想招一个读中文的。”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我不是读中文的,不过我语文还算不错,曾在全县的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奖。”
他点点头:“你在大学时办过校报吗?”
我怔了一下,老实作答:“没有。”
在校期间,我只是一个书呆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内或校外的组织。有时候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校报,我心里也会有想法:我写的,未必不如上面刊登的文章。
如果有人邀请我进校报,我一定会踊跃参加,但如果让我自动请缨,我绝对不会。其实,骨子里,我是一个自卑的人。
现实中,像我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如果你给他机会,他凡事可以做得很好,但如果你要让他自己争取机会,他宁愿不要。
不是不积极,也不是不上进,只是性格使然。
方生似乎颇为遗憾,略为谈了几句后,他向我点点头:“好吧,你先回去,我考虑下再复你。”
自知无望,我失落地站起来向他欠欠身子:“那我先走了。”我顺手把纸杯拿起来,轻轻地把里面的茶水倒在桌边的小水桶里,再把纸杯放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当我走到门口时,方生突然叫住我:“等下,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头看他,恭恭敬敬地说:“方生,我叫厉冰冰。”
他说:“你现在可以写篇文章给我看吗?”
我忙不迭地说:“可以的可以的,你想看什么文章?”
方生说:“随便,写你自己想写的就行。”
我点点头:“好的。”
很快,刚才为我倒茶的年轻姑娘走进来,把我带到旁边的会议室,拿了一叠稿纸给我:“你就在这里写吧,一个小时后我来带你见方生。”我写的题目是:我的家。我提到了我妈卖头菜的故事,也提到了我爸和大黑的故事,我还提到了我在广州一天一夜的经历。
最后,我写道: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妈不用在农村和城市之间跳来跳去,让我爸与大黑不再是“同事”……
写了好几张稿纸,大概2000多字的样子。
我有点心虚:写卖头菜的妈与看大门的爸,是不是太不争气了?我是不是应该写写祖国与人民,或者干脆写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的抱负?
在忐忑不安中,年轻的姑娘已经走了进来,把我带进方生的房间。拿着稿纸,看了几行,我看到方生的眉头皱了起来,稍顿,翻开下一页,连嘴巴都抿起来了。
来不及反悔了,我很是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太肤浅,错过了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有的人,一生中会有很多机会,但有的人,机会却稍纵即逝,紧紧地抓住,便成功,错过了,则成仁。
像我这样的人,机会不会太多,如果我唯一的一次都没把握好,那真的怪不得谁。我不安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强作镇定,等候方生的最后定夺。
半晌,他抬起头:“你写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点头:“是真的。”
他温和地说:“你愿意到这里工作吗?如果让你在这里办一份厂报,你有信心吗?”
我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我很想来这里工作,但我之前没有做过”
他站起来,不容置疑地说:“你的文笔不错,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办公室可以安排一个人帮你电脑排版,半月一期,不会很吃力的。”
我连忙站起来道谢一一欢天喜地地道谢。
一直走到我妈卖头菜的市场口,我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方生并没有提及我的工资问题!
我妈一听,便急了:“那不行,快回去问问你老板,每月有多少钱工资。”
我说:“他说多少就多少,我不问。”
我妈不可理喻地看着我:“你这么蠢,迟早吃亏的是你。”
我看着她:“你不蠢,还不是在市场卖头菜?”
我妈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不愿意在市场与我争执,但从她时不时曝过来的余光,我知道她满腔怒火正在胸中左冲右突。这也难怪,我好不容易才乖乖地跟她卖了几天头菜,现在一找到工作,立即就抖了起来,谁看了都会生气。
唉,有什么办法,小人得志就是这个样子。以前我乖巧听话,是因为我无路可走,如今我踏上坦途,哪还肯再听你指挥方向。
当你无法掣肘人家时,你只能忍受人家的趾高气扬,不然,又能如何?难不成像我妈常说的那样,“挖个眼珠出来砸死你?”只怕你成了瞎眼狗,人家却依然好好地活着。
不如心平气和,接受现实。
你知道,我妈也是一个现实的人,所以她的生气通常不会太久。
当天收摊时,因为我找到了工作,我妈忽略了我刚才气她的事了,很开心地与我一前一后把手推车推回楼下的柴房。
依娜制衣厂是一家港资企业。说是港资企业,其实老板方生就是本地人,只不过数十年前偷渡到香港,在香港挣了一笔钱,数年前被“招商引资”回来,建起了依娜制衣厂。
在广东,这是很多港资企业老板的发展轨迹。之所以回大陆投资办厂,是因为各地政府都在出台种种招商引资的优惠措施,比如开厂三年内免租金,一年内免税收等。
有时候为了抢夺投资者,当地的政府官员还要像孙子一样逢年过节到香港送家乡土特产,名为联络乡谊,实则哄香港佬回乡办厂。
刚开始的时候,依娜才数百人,现在已发展成为千人左右的企业。在大城市,这种劳动密集型的千人企业根本不算什么,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已算很了不得。据说方生与县长很熟,相互称兄道弟。
之所以成为兄弟,是因为大家都需要向上攀登,所以也算风雨同路:一个关系到当地的招商引资和税收,另一个关系到各种种类繁多的管理和收费,共同的利益,成就了一对“精诚团结”的兄弟。
在香港生活多年,方生已成为典型的香港人——他喜欢穿西裤配运动鞋,头发白了一大半也不染黑,一切崇尚自然。
还有,他喜欢文职人员叫他方生,车间的工人叫他老板,此外,再无其他称呼。只有在公司的内部文件里,我才看到“董事长方依”的字样。
方生叫方依,他香港的太太叫李娜,所以这间制衣厂叫依娜。
我就这样成为依娜制衣厂的一员,在我的胸牌上,写着:厂办,厉冰冰。
厂办在二楼,十多人一个办公室。这里像我在广州看到的写字楼一样,用防火板隔成一格一格的写字间,我占据最末尾的一个。旁边坐着的就是我日后的合作伙伴:小云。
小云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她可以灵活地操作。“以前的依娜简讯就是我编的,编了有两年了。”
我拿过来看,白纸黑字,版头有依娜简讯的字样,共两页四面,有企业的各种各样的统计数据,还有关于车间灭鼠的通知。“你看我编得还不错吧?可是只得一个‘干’字!每月都要编两期,月头和月底还要整理很多报表,烦死了。”我朝她笑笑,表示对她的辛苦感同身受。
小云在这里已工作数年了,因为是老员工,所以快言快语,什么都敢说。她悄悄地告诉我,方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她在这里工作几年了,工资一直没有升,开始时是每月1500元,现在仍然是。
她问我:“你工资是多少?”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愕然地说:“你这么傻?不问多少钱就跑来做?”
我笑笑,不说话。我什么都不会,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
正好此时方生的助理打内线分机,通知我到方生的办公室,我才逃脱了小云的盘问。
方生今天穿着深色的休闲上衣和白色的棉质裤,看上去自有一股儒雅的风采。
“方生早上好!”虽然方生听得懂本地方言,但我还是恭恭敬敬地用粤语与他打招呼。
“阿冰,你坐。”方生指指旁边的椅子。我点着头,依言坐下来。
方生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依娜的人了,希望你在这里工作得愉快。厂办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亲自面试招进来的,你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
我愕然地抬起头。
他说:“第一,昨天见工,你临走时把自己喝过的杯子放到垃圾桶了一一很少人会这样做一一所以我觉得你是一个做事比较细致的人。
其实,我没有想得这么远。小时候,我经常在家里乱放东西,我妈因此常骂我,所以我习惯了喝完水就把杯子收好。
他继续:“第二,你没有提到工资,直到现在都没有问我工资有多少,你很老实也很淳朴。”我抬起头,有点小得意地笑了,其实我是不敢问,但在他看来却是淳朴。
他看着我的眼睛,突然抬高声调说:“但是,我不赞赏你第二个做法。不要以为自己不提条件,人家便会自动自觉给你合适的价钱。”我低下头,确实如此。我自始至终不问工资,心底却一直侥幸地希望对方给我一个惊喜的价钱。
“我已通知财会,你的工资是1500元,三个月后视工作能力再定,如果表现良好,每年会略升,但厂办也有人几年没升工资。工作没进步,工资自然不会有提升。”
我点点头,向方生道谢告退。不知道为何,在他面前,我感觉不安,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穿透我的心。
当天临下班时,总务处通知我去领厂服,一共三套。上衣与车间女工的差不多,淡蓝色的圆领上衣,但下身是黑色的短裙,车间女工是黑色的长裤。
在依娜,厂办的人就相当于当官的,车间穿长裤的都是平民。国人向来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就算是简单的厂服,也要在上面大做文章。
我把三套衣服抱回办公室,仔细地看个不停。我从没有试过一次性拥有这么多新衣服,开心至极。
坐在邻位的小云对我的举动不以为然:“这破衣服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穿,不穿还挨批,烦死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要钱的新衣服,还会有人不喜欢?
因为我的到来,方生提前决定把《依娜简讯》办成《依娜之声》,而且一改过去的简报风格,办成一张正式的报纸,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没有刊号,内部发行。
“这张报纸,要划分出各个板块,除了报道企业内部的发展外,还要鼓动所有的员工写稿投稿,让大家因为这张报纸而团结起来,以在依娜工作为荣。”方生把我和小云叫到办公室,对我们说。
回到办公室,小云不以为然:“切,你每个月给大家发2000元,大家才会以你为荣。”坐在位子上,小云犹自愤愤不平地说,“想弄张破报纸来糊弄人,你以为大家是小朋友吗?”
我唯恐别人听见,不敢与她搭话。话虽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但让人听到背后说老板坏话总归不是好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唯有装聋扮哑,埋头整理她安排我干的活。
等我对完小云给我的报表,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跑到旁边的接待室,拿来本县的一叠报纸,仔细地看起来。直到晚上9时许,看完报纸,我才回家。
将来如果办好了饭卡,我就可以在厂里吃完饭再干活,多晚回家都不怕饿肚子了。我默默地想,熄灯关门,离去。
回到家中,我妈正在技改挖潜:泡酸辣豆角。近来豆角价贱,市场上每斤才卖5毛,可是泡成酸辣豆角,却可以卖1块5毛。“算起来,除去水分,每斤就可以赚七八毛。”她得意地向我夸耀。
我爸对她的做法颇为欣赏,夫妻俩齐心协力地把一根根长豆角择好,除掉有虫眼的部分,边挑还边互相鼓励:“只要做得味道好,价格公道,人家这次买了下次还会买。”好像他们做的是什么大生意,夫妻二人前所未有地团结互助。
没有永远的对手,只有永远的利益。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终于有了和睦夫妻的样子了。
我很是为他们欣慰。我爸靠养大黑狗一月多领100元,我妈靠泡酸辣豆角每斤多赚七八毛,而我,既然是我妈和我爸的女儿,技改挖潜的本事一定不会比他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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