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于是,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了公交站。来了一辆车,人太多,没停;再来一辆,也满人,走了;我心一横,狠下心肠坐的士。
广州的交通大家想必知道吧?尤其是上下班时间。待我坐上的士回到文具店附近时,已是将近晚上10点。
走了一天,脚很痛,心也很痛——心痛花了冤枉钱。坐的士50多元,加上早上几次转公交的费用,还有中午我没有正式吃饭一一只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瓶水——所花的4元,一共花了70元。
这一天,我分文没挣,但却花了70元!70元,是我妈卖几天头菜的收入,是我爸看几天大门的收入。
总而言之,这70元,对我来说是巨款。这笔巨款,并不是我吃喝玩乐了,而是用于开展工作了,但这些,总经理们是不会理会的一一谁叫你蠢,坐公交不行还要打的!
更令我丧气的是,他们都吃过饭了。
得知我还没有吃饭,总经理们说:“你这么晚没回来,大家都以为你在外面吃好东西了,所以没留饭给你。”
我就像一个带薪施工的建筑老板一样,满肚子说不出的委屈。我自己拿钱来干活了,全世界还以为我占了多大的便宜,工程款迟迟不给我,当官的还向我要红包,广大人民还嫌我庸俗。
我默默地把东西放好,点点头便爬上了阁楼。我妈说过,我是一只门口狗,只敢在家门口张狂,走到外面只会乖乖地夹着尾巴。
我曾经认为我妈是在诽镑我,原来她说的是真的,我就是一只门口狗。
两行清冷的泪从我布满灰尘的脸上流下来,我默默地用手擦去,唯恐发出一点声响。
我知道一个女人满脸灰尘地赶公交,真的很狼狈,带着大袋小袋的杂物到处跑,更狼狈,完全失去一个女人应有的姿势和仪态。
可是,你也知道,姿势和仪态,也是庸俗的小人:如果你又穷又酸,它们是决计不愿意与你亲近的;高贵与奢华,才是它们的恩客。
比如我妈,整天在市场的一角埋头切头菜,你能让她摆出什么仪态,就算张曼玉扮风骚女人,也得先弄个老板娘当当才像样。
我躺在闷热的小阁楼里,任泪水在黑暗中恣意地流。我听到总经理们在楼下谈笑风生,说谁拉到了一张大单,说谁找到了一个新客。
我不羡慕他们,因为我刹那间突然脑中清楚无比:就算我可以做到像他们那样,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当我终于出人头地的时候,我会与人得意地谈起这段经历,但是现在,说出来,对我而言是耻辱。
虽然这个社会普遍仇富,但其实大家对富人很宽容。比如李嘉诚,如果他说自己曾经拾过垃圾,估计大家会赞美他;如果我说自己拾过垃圾,连拾破烂的都会对我敬而远之,省得我抢他的资源。
他们说累了,就睡觉了,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广州很繁华,广州很漂亮,只是,这与我何干?我在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天色微明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回家。就算跟我妈卖头菜,也比呆在广州卖7毛钱一支的原子笔要好得多一一好歹我妈的头菜卖1元——袋。
—袋。
做了决定后,我也不睡了,收拾好东西,还很积极地到楼下,轻手轻脚地用简单的炊具,为他们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白粥配榨菜。
这是目前为止,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也许自此别去,我们再无相见的机会,但终有一天,他们偶然想起一个叫厉冰冰的女子时,不至于会给我太差的评价。
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因为我临别时的煮白粥之举,竟然给其中一名“总经理”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碗白粥,这之后的某段时间,他请我吃了很多次饭,因为他认为我这个朋友值得交。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今天你不经意间给别人的一碗白粥,日后可能会为你换来对方回赠的一碗鱼翅。
可是有多少人,因为不愿意付出白粥,而失去品尝鱼翅的机会。
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自然惊动了我妈和我爸。因为他们之前一直以为考上大学是件了不起的事,大学毕业更是不得了,好工作高工资更是手到擒来。
可是我可怜巴巴地告诉他们,我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家慢慢再找。不等我说完,我妈的眼眶便红了,她忙不迭拿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终于不作徒劳的忙碌,干脆坐在矮凳上,哭起来。
从哭声可以判断,伤心的程度,丝毫不低于当年生我妹时的绝望和悲伤。
我爸走过去,轻拍我妈的肩,大声说:“哭什么!别吓坏女儿。找不到工作就慢慢找,难道还会饿死么!”
我知道我妈不是怕我饿死,而是她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辛辛苦苦供我读完大学却找不到一份可以糊口工作的现实,因此伤心欲绝。
就像一个忙碌的老农,到秋天收获的时候,竟然发现庄稼饱满的穗子里面都是空的,那种伤心绝望,非城里人所能理解。
看着我妈耸动的肩头,我第一次发现我妈其实很软弱,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两栖动物,她虽然能走路能游水,但走路走得不快,游泳技术也不算好。
如果当时,有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以毕生的努力报答他(她)一一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一一但在当时,这样的想法也是奢望。
机会,就像庸俗的女明星一样,当你顺境时,喜欢搔首弄姿地结伴而来;当你境况稍差时,你想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
第二天,不等天大亮,我便爬起床,跑到楼下的柴房收拾好头菜榨菜等一应杂物,塞进手推车,准备帮我妈到市场摆档口。在中学的每个暑假寒假,这样的活我经常干,当我考上大学后,我便不愿意再帮我妈摆摊了。
但是现在,我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摆摊,我觉得摆摊是光荣的,头菜的味道是不错的,能够与我妈一起摆摊卖头菜,是我现在最大的王电相当我一切收拾停当的时候,我妈也来到了柴房。母女俩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推着小推车往市场进发,连眼神都无须交流。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她心情不好,她知道我情绪低落,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一起卖头菜。
市场里倒是人声鼎沸,卖肉的依然像往日那样粗声粗气,好像不那样说话就没人知道他肉多气粗;卖菜的依然细声软气,唯恐不小心得罪了老主顾。
唯有我妈,连说话都觉多余,只顾埋头切头菜。我妈的刀功真是无可挑剔,切出来的根根头菜细白匀称,不要说吃,就算是看,也是一种享受。
我看准她切得差不多时,就乖巧地拿过白色的小塑料袋凑过去,装成差不多分量的一小袋,扎好袋口,在案台前一字排开。母女俩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第一次发现,我妈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远远还没有到不可忍受的程度。
其实,可不可忍受,完全视你有无退路可走。如果你进可攻,退可守,你当然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如果你再无后路可走,在生与死之间,你只会选择生,不会选择死。
当年,项羽与人打架,他先做的事不是敲锣打鼓撒花装傻,而是先叫人把几个煮饭的大锅砸破扔进河里。人家问他:“你打架就打架了,为什么要砸锅呀?”
人家项羽却说,我砸破了大锅,就再也没有办法煮饭啦,想要吃饭,必须得打倒敌人,再抢他的大锅煮饭,不然大家会饿死。
士兵一听说,哇,这精神病把大锅都砸破了,断无后路可退,于是只好双目圆瞪气急败坏地把敌人往死里打,于是气势如虹一举取胜。
现在我也是这样,我妈虽然不是我的敌人,但我的饭锅已没有保障了,我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计前嫌挪近我妈,与她吃同一锅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连跟我妈在市场卖了两天头菜。我妈整天埋头切头菜,作日理万机状,就算有个学校饭堂的伙夫向她买了5个大头菜,她也没有多余的话说,估计是怕人家知道她刚大学毕业的女儿与她一起卖头菜。
我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隐隐作痛。我妈是一个好强的人,生了两个女儿后,邻居的闲言碎语打不倒她;下岗后,生活的压力压不倒她,现在只因为我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我妈却在两天之内被打沉。
最深的伤害,来自最亲的人。我虽无心伤我妈,我妈却为我所伤,正因为无意,所以才更觉内疚。
这是我此刻的体会,如果我妈在这个时候生一场病,我愿意像切头菜一样切下大腿的一块肉给她作药引。
第二天晚上从市场收摊回来,刚煮熟饭,我爸便回来了。
这个月我爸上的是白班,早上8点上班,晚上8点下班。下个月,他上夜班,晚上8点钟上班,早上8点钟下班。每月仅有一天假,工资是800元,请假一天扣50元。
其他医保社保什么的,统统没有。
作为一名大学毕业生,我知道这很不符合劳动法,也不利于劳动者的身心健康,可是人家企业的规定如此,你不愿意干可以不干呀,反正大把人等着干。
我爸对这份工作视若珍宝,别处看大门都是600元一个月,这里看大门800元,这是多好的工作呀!休不休息的就算了,反正下班了回家睡一觉也算休息了。
如果谁要鼓动我爸去劳动局讨说法,估计我爸会敲破他的头:就你多事,这工作粮期准,工薪高,人家老板多有良心呀!这个工作不但要好好地干,而且要干得好好的,不要等到人家不要你才后悔。
我知道,我爸这叫居安思危,所以他工作非常积极努力一一他在看大门的同时,还积极技改挖潜,深得老板重视。
比如由于附近的村子经常有小贼偷偷翻过围墙到厂里偷东西,防不胜防,老板极为头痛,我爸二话没说,便托乡下的二叔弄了只大黑狗带到厂里。每天在厂里饭堂打一盆饭,我爸都会分给大黑狗一半,几月间大黑狗长得凶猛高大,人模狗样,芳名大黑。
老板本不知道大黑的存在,可是狗的机遇就是这样,常在不知不觉间来到。
某天有个小贼窜进厂区被大黑发现,大黑悄无声息地蹿过去,把小贼大腿连裤带肉地撕下好大一块,痛得小贼哭爹叫娘。
我爸与上夜班的打工仔闻讯赶至,把小贼“绳之以法”——用大麻绳捆起来,打电话叫老板来处理。
在厂里,老板就是法,谁说了都不算,老板说了才算。
老板一听厂里抓了小贼,马上兴奋地开车赶到厂区。大家在回忆各界群众英勇抓贼的同时,免不了将大黑狠狠地夸了一顿。
这个时候,夸战友也是夸自己,哪怕战友是条狗,只有你与它一起立功,把它夸得越高,你也就越功不可没。
大家夸大黑狗,老板才注意到站在一边乖乖地半伸着舌头的大黑。大黑也不怯场,用一双半眯的狗眼亲切地看着老板。
老板说:“这狗是哪来的?”因为老板记得很清楚,厂里的一草一木皆经过他的手,他从没有买过一只狗在厂里养。大家面面相觑,原以为老板当务之急是论功行赏,他却追问狗的来历。
我爸是一个老实人,马上老老实实地说:“狗是我带来厂里的,晚上看更,一只狗可以顶两个人。”
老板一听,立即开怀大笑,亲热地拍着我爸的肩膀:“老厉呀,你真有眼光!为厂里弄回一只好狗。以后这狗就算是厂里的员工,每月工资100元,由你代领!”
哇,大伙艳羡不已,我爸更是闻言大喜,欢天喜地地抱着大黑的狗头连声对老板说谢谢。见主人如此开心,大黑也开心得不得了,呼呼喝喝地欲冲上前去再咬那个被麻绳捆着的小贼。
老板使了个眼色,几名年轻的男员工冲上前去,使劲往小贼身上踹,直将其踹得奄奄一息,老板才打电话叫派出所来带人。
第二天,附近的人都知道有小贼进厂里偷东西,让狗咬了半死后,被带到派出所去了。从此以后,虽然附近的别家工厂时有失窃,但再无毛贼敢进我爸看大门的工厂作案了。
因为大黑,老板自此之后对我爸相当亲切,有时候路过门口,会特意下车与我爸打声招呼,顺便抚抚大黑的狗头。
我爸因为大黑,每月多拿了100元工资,这令另一个看大门的老头相当羡慕,更令他眼红的是,老板还经常亲切地与我爸聊天,像多年的老朋友。
别看我爸只是看大门的,托大黑的福,在老板面前,我爸现在算是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自以为与老板攀上交情的我爸,此后在我妈面前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有事没事就显摆自己的先见之明。
眼看我在家已经卖了一段时间的头菜,我爸也急了。有天,当老板上班路过大门口,摇下车窗与我爸打招呼时,我爸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去说:“老板,厂里还招人吗?我女儿想找份工作。”
或许老板心情不错,他说:“我这里不招人,不过我前几天有位朋友说他公司想招个搞资料的,不知道你女儿干不干得来。”
我爸忙不迭地说:“我女儿今年大学毕业,读书时年年有奖状的。”老板说:“那我帮你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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