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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说: 女记者厉冰冰      作者:六井冰冰

我心里一热,惭愧,内疚,伤感,种种感受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不由得抱着大黑的头,把脸深深地埋在它蓬松的黑毛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泪水不可自抑地汹涌而出。

大黑默默地任我抱着,不动。直到我拿纸巾擦泪水时,它才回头担心地看着我。我摸摸它的头,表示我没事。

这个世界,连狗都这么善良,为什么人类,却偏偏喜欢与同类过不去?

我妈与我爸已经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了,两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在我印象中,小时候也仅是过年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才会同时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

今天的晚餐很丰富,有鸡,有猪脚,还有我最爱吃的笋干。我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脚骨给大黑,问我爸:“这个星期你不是值夜班吗,为什么会在家里吃饭?”

我妈说:“今天是小年夜啊,家里加菜,特意叫你爸请了假,带大黑回家吃饭的。”农历12月23日是小年夜,我们本地的风俗,是家家房房都要感谢灶老爷一年的眷顾,买来鸡和猪肉放在灶台上宴请灶老爷,顺便全家人加菜。

我听过无数次我妈宴请灶老爷的开场白,她是这样说的:“灶老爷,今天是小年夜,家里买了鸡和猪肉,还有烧酒,你慢慢吃。保佑我们一家日日三餐煮,时时五味香。”边说边把酒肉摆上去,在等候灶老爷吃肉喝酒的同时,还不断地烧纸钱。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这桌子已经有好些年月了,印象中我出生以来就有了,桌面被我小时候划花了,看上去很旧。我心里有点内疚,争取在春节前,给家里换一张饭桌吧。

我妈做的菜,味道真好,饶是我今晚心情如此恶劣,也吃了两大碗饭。

鸡与猪脚,是放在同一个大锅里做的。买回来的鲜鸡,洗干净晾干水,用味极鲜涂抹全身和腹腔;整只大猪脚砍成无数小块,也是味极鲜浇灌其上。待其入味后,一起放于大锅上添点小水,放火猛烧。

期间,只要水不干,就没必要理会,但要时时关注锅里动静,偶尔用锅铲将鸡与肉类翻一下身。大约40分钟或一小时后,鸡与猪脚都熟了,远远就闻到香味。揭开锅盖,满屋飘香。

这样做出来的猪脚,再肥也不腻;这样做出来的鸡,比下鸡精还香。这是我妈自创的做法,侨联大酒店做的猪脚,都没有如此上佳的水准。

吃完饭,我爸便急着要回厂,我妈说:“难得小年夜,在家里吃点瓜子陪两个女儿说会话再去嘛。”我爸说:“现在叫别人在顶班,我不能让人家等太久,你们吃吧,我带大黑回厂里去了。”

我也边抹嘴边说:“我也得回报社呢。”我妈扫兴地说:“就你们有功,我们都是白吃饭的。”

我嘻嘻地笑着安慰她:“才不是,你一个人的收入,顶我们两个。”这话未免有点言过其实,不过,我妈与隔壁跛脚的花姐,倒真是挣了不少钱。

你想想看,辣椒都是花姐直接从乡下娘家弄回来的,单是原材料方面,就省了一大笔;装瓶的玻璃瓶,是我妈通过我爸向广大民工朋友收集回来的腐乳瓶,清洗干净后,就是规格统一的包装瓶,这生意简直是一本万利。

我拿我妈寻开心:“成了万元户没有?”

我妈不语,只是美滋滋地笑。想不到以前常用“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来搪塞自己是话痨的人,现在也学人家沉默是金了。

钱真是好东西,最起码,它让我妈不乱说话了,变得有深度了。

回到办公室楼下,刚好见到王社匆匆从楼上走下来,见到我便说:“回来了?我刚写好情况说明,你帮我带给黄占吧。”

我接过来,说,好的。黄占自从当了县委书记的秘书后,就成为我们报社在县委的内应了,很多事情,当县委还在商议阶段,我们就提前得到信息一一朝中有人好办事。前一段时间,王社还打算通过黄占,向县委书记递交关于增加明年办报经费的申请。

当然,现在提这个问题非常不合时宜。

我惴惴不安地拿着王社写的情况说明,穿过几条走道,直奔县委大楼。虽然同在一座大院里,走路也得5分钟。走到县委大院楼下的楼梯时,强烈的好奇心令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卫生间,信封并没有密封,我可以打开看。

仅有薄薄的一页纸,关键的字眼是:“报道属实,买卖新娘现象确实存在,错在把关不严,应该慎重发稿。”

也就是说,我们愿意认错,但不是因为报道失实而认错,而是因为把不该发的稿发了。

我心里一松,王社没有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如果他承认报道失实,那么必须就得有个人站出来承担过失,而这个人,非我莫属。如果只是承认把不该发的稿发了,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前提下,对报社的影响并不大。

找到黄占的办公室,轻敲房门,听到他在里面唤进来。

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很大的烟味。他抬头看是我,苦笑着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先坐,我先看完这份文件再说。”

我点点头,顺手在旁边拿过一张报纸,正要看,手袋中的手机却传出有信息的声音。我忙不迭地把手机拿出来,调成静音,再看信息。是赖小宁发来的:“在哪?做什么?”

我复他:“在黄占的办公室,带文件过来让他转告给县委书记。”他复:“那你忙吧,忙完致电我。”

我复:“现在不忙,在等黄占。”

他再复:“晚些与你吃宵夜?”

我复:“好的。”其实我很饱,估计今晚也吃不下什么,但谁都知道,吃宵夜只是幌子:他想约我,总得找个理由;我愿意见他,也就接受他的理由。

有时候,我们拒绝了一顿饭,拒绝了一餐宵夜,其实就是拒绝了那个人。

好一会,黄占看完文件,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一番后,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先把这份文件拿到打印室叫人打印,立即回来。”

片刻,他匆匆走进来:“书记叫我们现在过去侨联大酒店找他。”我愕然:“我也过去?”

他说:“对,书记与省里来的人在那边喝茶,他叫我带报社的人过去。”

我说好的,与他一前一后下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黄占现在有专车了,而且开得相当熟练。他边开车边打开车窗,嘴上叼起香烟:“不好意思,忙乱得连烟都没空抽,真累。”

似乎是抱怨,更多的却是自彖。我应和道:“忙是好事,你位高权重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苦笑:“伺候领导不容易。就拿我今天写的这份报告,秘书科和调研科已经整理了好几次,书记还不满意,非要我一改再改一一我今天下班后在办公室一直弄到现在。”

“什么材料这么重要?”

“一份关于招商引资的总结材料,书记叫我整理出来,拿给省里来人看,关键是给南下老干部看,希望他帮忙介绍多些有钱人来投资。”

“这样有用吗?”

他把烟灰朝车窗外弹了一下,说:“不知道,反正书记交代的事,就得做好。昨天,我还特意跑了全县最远的镇,去哪里买了一堆石头回来。南下老干部喜欢玩石头,书记就让我买石头送给他。”

我笑了:“送石头?”

他说:“你别笑,确实是石头,不过很贵,一块把掌大的石头,就要两万元。还找不到开发票的地方,只好又想办法找侨联的经理解决。”

我说:“买石头开餐费?”

他说:“招待费是最容易操作的,只能开餐费了。反正县里每年在侨联大酒店消费那么多钱,谁求谁还说不定呢。”

我点点头,曾经那么书生意气的黄占,现在也成老油条了。

到了侨联大酒店,黄占带着我穿过大堂,走进后院,再穿过几个横跨在小河上的亭台楼阁,终于抵达一间三层高的小楼房。

我曾多次来侨联吃饭,想不到里面竟然还别有洞天。黄占向我解释:“这里是不公开营业的,让县政府包下来了,一般都是县领导在这里接待贵宾休养的地方。”

这座小县城,虽然人不多,面积不大,但依然闻名海内外,就是因为这里华侨众多。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移民海外多年的华侨纷纷衣锦还乡,于是当时的当权者为了吸引华侨回乡投资办实业,在县城各个镇都大兴土木建设侨联酒店或侨联宾馆。时至今日,侨联大酒店虽然已改制,但依然是县委领导接待客人的饭堂。

敲门进去,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书记与另两位客人正在聊天,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穿着黑色的唐装,应该就是南下老干部了。

书记指着我,向老干部介绍:“这位就是报社的记者,我让他们把情况调查清楚,给老领导一个说法。”

我连忙从手袋里掏出那封信,交到书记手中。书记接过去,打开信封,掏出里面的纸条,恭恭敬敬地交到老干部手中。

老干部坐下来,边看边念念有词,好半晌,脸色暗了下来,用力把那页纸扔在旁边的茶几上。

书记拿过来一看,脸色也变了,悻悻地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显然已是恼怒至极。

黄占的脸色都变了,拉着我出门,问我:“王社在里面写了什么?我不是与他说过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封信,说报道是没有失实的……”

黄占长叹一声:“王社这次真是老猫烧须了,他应该说报道失实,是一个实习记者或实习生写的,立即处理,这样老领导便不会追究了。”

我嚅嚅地说:“那稿子是我写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慢慢地走出去。

当记者这么久,第一次感觉这个职业很可笑:以为自己可以铁肩担道义,以为自己可以替弱势群体说话,其实自己本身就是弱势群体。连媒体人都是弱势群体,你还能奢望这个社会上的个体强大起来?

走出侨联大酒店,我给赖小宁打电话:“我在侨联。”此刻,我情绪低落,只想随便找个人,靠在他的肩头上,哭泣。

10分钟不到,赖小宁便飞驰而至。我拉开车门坐上去,他从旁边伸出手来,拿过我膝部的手袋,放在后座上。这细致的动作令我顿感温暖,酸楚的泪水几欲流出。

他说:“你想吃什么宵夜?”

我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不饿,我陪你吃吧。”

他说:“我今晚也有应酬,刚吃完饭,也不饿。要不我们去花间蝶坐坐?”

花间蝶是县城新开的西餐厅,城中的年轻男女以在西餐厅里若有若无的音乐中进餐为浪漫,我却对此并无偏爱。我说:“还是算了,我们就在车上聊聊吧,然后你送我回家。”

我知道这样说会令他扫兴,但我不想勉强自己。他却依然好脾气地笑:“没关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在我的指挥下,他把车子开到了机电厂附近的一个比较偏僻的路口。再走几步,就是城乡结合部了。

我记得,在中秋之夜,我曾经与周永在这里漫步,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我在这里与他含泪相拥,自此,再没有见他一面,也再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在这个阴冷的冬天里,我坐在另一个男子的车上,想起他,想起他怀中的气息,还有热烈的怀抱,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

那时候,我多么想告诉他,我依然深深地爱着他,可是我没有。就算是在最后分手的时刻,在他眼中的我,依然是一个倔强的女子。

有时候我不说,是为了回避失望;有时候我不说,是以为你懂;有时候我不说,是以为你与我的想法一样。当你终于从我身边走过,我才知道:原来,我不说,你也不会说。

我们就此错过。

从此,我是一朵孤独的野花,被你忽略在寂静的山间,你看不到我绽放,我也看不到你归来。

赖小宁问我:“那件事处理得如何?”

我叹气:“很糟糕。”他说:“糟到什么程度?”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看到书记大光其火,似乎对我们王社很不满意。”然后将王社的那份情况说明,还有书记的反应,一一说出来。

赖小宁说:“王社此举真让人想不透,一个老江湖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我说:“也许他是为了保护我,我欠了他一个好大的人情……而且,极有可能连累报社。”

赖小宁却说:“你太单纯了,一个从部门里混出来的人,会做这么幼稚的事?就算他义气再重,也不会这样做。而且,据我听外界对他的反映,他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属下得罪县领导。”

我突然想起以前的副社长冯杰。为了把冯杰迫走,他不惜通过提拔郑言“曲线救国”。难道,他这样做是另有目的?顺手给我做个人情?如果他有其他的目的,这个目的又是什么?

见我不语,赖小宁说:“想不通的事,就别乱想了。到了一定时候,你总会自然而然地弄清楚。”

我叹气:“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有的事,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弄清楚。”我想起周永。也许,到死,我都想不通,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如果是,他怎会与别人混在一起;如果不是,他怎会那么细心而坚持地为我做一些事。

见我不语,赖小宁问我:“你冷?”

明知他在黑暗中看不到我的脸,我依然强笑着说:“不冷。”他突然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的手好冷。”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已然把头凑近我耳边,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

我大惊,欲要推开他,却已来不及。他紧紧地贴近我的脸,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冰,我喜欢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温柔的感觉,如水一样漫过来。我没人疼爱很久了,我让人忽略很久了,此刻,他柔声地唤我名字,诉说他爱我。

我像是迷路后历经波折终于回到家的小孩,倚在他肩上,在黑暗中,默默地点头。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肩,怜惜地抚摸我的头发,说:“还是太短了,我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头发很长……”

我记得,当时我刚从依娜过来。那时的我,青春无限,意气风发,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可是,经历越多,越发现自己可掌握的东西越少。

他附在我耳边,说:“把头发为我留长,好吗?”我默默地点头,说好的。别人以为我坚强,其实,在疼爱自己的人面前,我只是一个需要疼爱的小女人,柔情似水,似水柔情。

这一夜,我彻夜失眠。

时而想想泥滩镇的报道,时而想想赖小宁那句柔软的“我喜欢你”。一切来得太快,我应接不暇。

第二天,竟然下大雨了。冬天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少见。

吃过早餐,拿起手袋正要上班去,电话响了。看到来电显示中“赖主任”三个字,我有点小欢喜。这个号码是两年前存下来的,人家现在是院长了,但在我的手机里,他依然还是赖主任。

我打开电话,笑着说:“赖主任早上好。”

他笑:“对不起,我现在是赖院长。”

我认真地说:“但我的手机上面写着,赖主任来电。”

他笑说:“看来你的手机太老了,要换掉才行。”

我说:“这手机确实很老了,换台新的,你才会变成赖院长。”

“呵呵。你在家?下这么大的雨,要不要过来接你上班?”

我略为迟疑,说:“不用了。”

我不想在刚开始的时候,就让他迅速渗入我的生活;我不想在无法确信他真的爱我的时候,就习惯有他的日子。否则,当他改变主意的时候,我会不适应,我会无法接受。

他说:“好,那你自己去上班吧,路上小心。”这就是赖小宁,说一不二,决不拖泥带水。如果是周永,他可能会追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有过感情经历的女人,总喜欢拿现任男友跟前任对比,对比了又如何?我打着伞边走路边想,不知不觉已到报社。

奇怪的是报社竟然水波不兴,没有人神色不安地看我,也没有人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话。我倒了杯水回来,喝光了,依然无人找我搭话。

我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出击,过去找王社。

透过外面的玻璃门,看到王社在里面正看报纸。我轻敲数下后稍候,便听到他在里面叫进来。走进去,在他的桌子前站定。

他把目光从报纸上移起,抬头看我:“有事?”

我点头:“是的,想与你说下昨天晚上的事。”想起昨晚书记的愤怒,心里不免有点担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脸上露出意义未明的微笑:“有人大动肝火骂人了?”

我说:“是。书记很生气,发怒。”便将昨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他摇晃着老板椅,身子微微地动,脸上却是轻松的表情:“他生气就让他生气,没理由要我们说谎来讨好他。”

我说:“但这样一来,恐怕我们明年的办报经费会无法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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