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孙燕崩溃般地冲着王东大声地嚷嚷道:“我没指望你去张罗房子!我就指望自己!我本来打算埋头苦干几年,挣钱租房子,那时候咱们再生孩子。这儿已经有了个孩子,夜里孩子一闹我就醒,这十月怀胎就甭想休息了。”
王东指指里屋,压低声音道:“孙燕,我求你了,唉,你轻点儿声行不行?”
“没关系了,你们爱说多大声就说多大声。”站在门口的齐之芳哀哀地说道,“王方走了。”
王东和孙燕回过头,看见了齐之芳那张写满了悲哀的脸。
王东和孙燕对视了一眼。
齐之芳惨笑道:“她说什么都比自尊受践踏强。”
“妈,我没有……”孙燕其实真的不是个坏人。
齐之芳对她摆了摆手,道:“孙燕,你也别解释了。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能怪谁啊?当了一辈子没本事的妈。”
说完,齐之芳便转身进了里屋。
孙燕看着婆婆的背影,眼里汪起委屈的泪水。王东看看她,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递给她。
“可怜天下父母心”、“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到底都是这十丈红尘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女儿王方那天拿着自己和孩子的东西回了赵家的当夜,齐之芳做出了两个重大的决定:一、为了女儿王方的安全,她决定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治好女婿赵云翔的疯病。二、为了让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可以有一个过得去的成长环境,她决定考虑接受戴世亮的追求。
由于齐之芳心里还始终放不下肖虎,这两个本来可以同时进行的事,竟被齐之芳以女人的逻辑搞成了之间有因果关系、先后顺序的一个事。齐之芳心中暗下决心,一旦女婿赵云翔病情有所起色,她就立刻跟戴世亮结婚。不想事有凑巧,就在齐之芳下了这个决心后不久,她生活的这座小城竟然也出现了正可对赵云翔特别的精神状态对症下药的心理诊所。
连哄带骗地带着赵云翔去心理诊所中看了几次病,这一日王方和齐之芳再次坐在了一位心理医生的对面,聆听他对云翔病情的讲解。
曹医生道:“我们国家的医学界对心理病症的治疗还很初级。像赵云翔这样长期受抑郁症折磨的病人,总是在他们精神崩溃的时候,才引起注意。这次要不是你们及时发现,他就没命了。当然了,也有的人是由于性格和人格的问题,出现类似的症状,最后的诊断还需要我的教授来做。假如有条件的话,你们应该去一趟北京,请我的教授为他确诊一次。”
王方点头称是道:“如果是您刚才说的那种病,该怎么办呢?”
曹医生笑了笑,道:“现在有几种药,是针对这种抑郁症的。一般在两三个礼拜会起作用,但这些药必须长期服用。我的教授懂得更多的药剂和治疗方案。他在国外留过学,是这方面的专家。”
王方突然流出了眼泪。她激动地说道:“我,我太高兴了!”
曹医生和齐之芳都愣了,不知她为什么会“太高兴了”。曹医生甚至开始怀疑起在长期跟赵云翔这位抑郁症患者共同生活后,王方本人的精神状态是否还属正常。
王方不断地抽泣着:“这么长时间,不是云翔在折磨我,是他的病在折磨我,也不是他骂我、恨我,都是他的病……”
王方流着眼泪笑了,站起来,紧紧握住曹医生的手,充满真诚和感激地说道:“谢谢您!等云翔身体稍微恢复一点,我就陪他去北京。”
曹医生缓了缓神,强摆出一个微笑,道:“到时候你先来我这儿一趟,我写封信给教授,你带给他。他在北京的安定医院。”
齐之芳在一旁问道:“这病有救吗?”
曹医生如是回答道:“不好说。在大部分人身上是可以用药物加上辅助治疗控制的。”
齐之芳闻言急道:“那要是他一辈子都这样,好起来花好月圆、诗情画意,坏起来如狼似虎、伤人伤己。”
王方却笑着说道:“没关系,只要知道他不是存心折磨我,我再也不会跟他计较了……”
听完女儿王方的这席话,齐之芳不免生出一种深切的悲哀,女人实在是一种太容易因为爱而自欺欺人的动物。
出乎意料地解决完女婿赵云翔的精神病,齐之芳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看在孙燕越来越大的肚子的分儿上,在和戴世亮又深入地聊了几回后,最终咬牙下了跟他结婚的决心。
这一日,在精心打扮了一番后,齐之芳第一次去了戴世亮的公司。
齐之芳在戴世亮公司供职的儿媳孙燕见齐之芳来了,忙一边招呼婆婆到跟戴世亮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套间中坐下,一边赶忙给齐之芳端来了一杯茶。
孙燕见今日齐之芳穿着款型颇为时尚的深红呢子大衣,黑色长围脖,黑色皮手套,不免语带调侃地说道:“妈今天怎么这么漂亮?有什么喜事儿吧?”
齐之芳笑道:“领证非得照照片!这么大岁数了,人家该笑话死了!你们戴总叫我来这儿会他,然后一块儿去照相馆!你看我头发还行吗?不像刚从理发店出来的傻样儿吧?”
孙燕打量着她,眼里充满由衷的赞叹,孙燕道:“怎么会傻?您看上去最多四十九岁!”
“夸张!”
“那最多五十岁!”孙燕跟自己婆婆又逗了一句。
齐之芳乐了乐,问孙燕道:“戴总呢?”
“还在开会呢。您先在这儿等会儿。”
齐之芳点头道:“行,我坐会儿。真是老了,骑会儿车还出了一身汗!”
孙燕把茶杯搁在茶几上,道:“您喝茶啊。”
孙燕说完便离开了,齐之芳摘下围脖,头仰到沙发靠背上,闭上眼。
就在此时,戴世亮充满自信的声音忽然从墙那边传来:“这块地皮,绝对是黄金地段,我已经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我们市的新市中心就会延到那儿。”
听到“地皮”二字,齐之芳不禁全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她睁了开眼睛,脸转向戴世亮办公室的门。
墙那边的戴世亮继续说道:“你们今年把它买下来,绝对是中彩票,它明年要翻不了两番,我包退!我要不是资金太紧,打死我我都舍不得卖给你!”
他现在的声音已经有一种富翁式的豪迈和夸夸其谈。
齐之芳皱起眉头,这声音令她如坐针毡。她站起身,踱了几步,慢慢向门口走去。
坐在戴世亮办公室门口办公的孙燕一抬头,见齐之芳出来了,赶紧站起身,道:“您怎么不在里面坐呀?”
“有点儿闷。”齐之芳指指玄关,“我就坐门口等吧。”
孙燕微微皱皱眉,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地说道:“那我进去催一下戴总。”
“唉,别催他!”齐之芳真的不急,她希望能多点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考虑什么。
孙燕却道:“不行,什么都能迟到,这事儿不能迟到!”
齐之芳无奈地看着孙燕走进了戴世亮的办公室。稍微溜达了几步,齐之芳走到大厅中一个中年男人对面的沙发前,坐了下来。
男人见齐之芳坐在了自己对面,主动跟她搭讪道:“您也等着跟戴总谈事儿呢?”
齐之芳对男人的话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男人继续小声地、神神秘秘地对齐之芳道:“你觉得这位戴总有谱吗?”
齐之芳不动声色地道:“您指什么?”
男人继续道:“他让我把我们厂的一块地皮卖给他,官司折腾到好几个法院,他说所有的法律费用都包在他身上,可是到现在连一半儿都没付清!”
男人的话宛如一盆迎头而下的冰水般顿时就把齐之芳浇了个透心凉。
男人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微变的脸色,继续道:“原先我们是有买主的,是市消防总队,我为了跟他们解约,一层层打官司,戴总让我别操心法律费用,他给我掏钱。官司打赢了,他还该着我多一半儿的法律费用呢!钱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钱,可是我们厂穷啊!开不出工资,都给职工打白条了!”
“你今天就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我这儿有他亲笔写的担保。你看--”男人不知何时已将那张戴世亮手写的担保展开在齐之芳眼前。
担保上戴世亮的字斯文隽秀更胜往昔。
齐之芳迅速看了一眼,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免茫然若失。一种深深的失望情绪开始在齐之芳心中潜滋暗长了起来--这是对一个人人格的失望。
“您也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齐之芳木然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有人干那买空卖空的买卖,跟你一签购买合同,那边就找好下家,去跟人签出售合同,拿着那边付的款来还这边儿,自己一个子儿不掏,大把的银子就进兜里了!你是不是觉得戴总就是这种主儿?”
齐之芳失落更甚。
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之后,戴世亮和孙燕终于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沙发上是正在打盹儿的男人。他头仰在靠背上,鼾声高一声、低一声。另一边的沙发上,空无一人。
戴世亮此时心中忽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齐之芳。
几天后,戴世亮收到了齐之芳这辈子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那日,一个年轻的秘书送进来一摞信件,轻轻地放在戴世亮桌上。正在打电话的戴世亮两只脚架在巨大的写字台上,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就在他那只得意地摇晃着的脚边,一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戴世亮先生亲启”,落款为“本市齐缄”。
小戴,原谅我还像几十年前那样称呼你。因为只有那时的你是我熟悉的。而现在的你,我常常感到陌生,甚至不敢相认。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而一切我只能来生奉还了。我们在新旧时代的十字路口重逢,这重逢注定是短暂的。我们很快会擦肩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交汇点。我属于的那个时代正在过去,你却已经走在时代的前面。我的生命因为有过一个叫小戴的男孩儿而不同,我谢谢你!
【尾声】
就像做了一个关于女人一生的梦,多少年后,当齐之芳在一个冬季早晨一觉醒来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老到了可以用一种全然慈悲的目光,审视自己在即将过去的一生中跟几个男人之间聚散离合、纠缠不清的一世情缘。她忽然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走完一辈子也挺好的。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男人,以他们各自不同的好,不声不响地陪她度过了人生的最好与最坏的时光。
几日后,齐之芳骑车路过路边的一处建筑工地,破碎高大的院墙后面,一片俊俏的梅林正开得灿烂。齐之芳下了车,推着车接近梅林,她忽然想起了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极冷的冬天,肖虎曾像个孩子一样带着自己在这附近苦苦地寻找着一片他认为这世界上最美的梅林。
“那片梅树怎么找不到了?”
“你记错地方了吧?”
“不会的。”
梅花开了。齐之芳的脸贴近梅花,嗅着它们的清香。一辆推土机往后推着,碰得梅花花瓣飞溅,脏了的雪地上,就是一片金黄花瓣。
齐之芳愤怒地朝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叫喊起来:“唉,你怎么回事儿?撞着树了!”
“那些树都得砍倒,明天就要在这儿破土打地基!”
齐之芳一惊,然后痛心地凝视着天真无邪,但死期降临的梅花们。她走到推土机旁边,对小伙子说:“那我能挖一棵走吗?”
“你得问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是谁呀?”
“他姓戴,是我们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齐之芳愣了。
“他可不好找,常常到省里去!省里也有他的开发项目!”驾驶着推土机的小伙子继续大声向齐之芳喊道。
“我就要这棵最小的,行吗?要不你毁了也是毁了。”齐之芳哀哀地向小伙子祈求道。
“你有地盘儿栽它吗?”肖虎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齐之芳背后响起。
齐之芳如遭雷轰,一瞬间一动也不动。
肖虎走到她前面,折了一枝梅花,转过脸,冲她一笑。
肖虎把那枝梅花献给齐之芳。
“走吧,能带走的就这点儿了。”
两人转身,慢慢走开。
“你怎么……还一个人?”齐之芳嗅着梅花。
“没人要我呀。”肖虎道。
齐之芳甜蜜地一笑。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转过脸,看见一对老年男女手拉着手在细雪里走去,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枝姿态优美的蜡梅。
推土机轰的一声,推倒一棵梅树,花瓣飞得一天一地。
透过花瓣,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再次看那对老年男女。他们走远了,此刻站了下来,老太太替老头儿整理了一下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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