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就让他给您下跪求饶?唱一夜小夜曲怎么样?”
齐之芳被女儿的建议逗得会心一笑:“别贫,啊。”齐之芳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道,“说不定老了,还是守着你们几个孩子过,省心点儿。”
“省心就够了?您该幸福!”王红真心地觉得母亲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
齐之芳叹口气,幽幽地说道:“能省心就是幸福。男人在没权没势,也不得意的时候,好像可爱得多。那时候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的感情,就跟渴急了似的,把你的感情当水那么珍惜。”
“妈,就是说,您喜欢需要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王红的话,让齐之芳心内不免一惊,她困惑地转过来看着女儿道:“可能吧,也不完全是对男人,对你们也一样。你们小的时候,最需要我,我虽然很苦,但是很满足。”
“您觉得肖叔叔现在不那么需要您了?”
“因为现在有很多人需要他。被人家需要的满足感是很过瘾的。”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王红道:“那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就装得弱一点,装得特别需要他。”
齐之芳苦笑道:“我装不出来。再说,我也想让他需要我。那时他在水库工地,对我的感情那么需要,我也觉得特别过瘾。”
王红一脸崩溃的神情,她夸张地拍着自己脑袋,说道:“妈,您真伟大!都五十岁了,一点儿都不实际,还是感情感情的!”
齐之芳闻听此言只得再次露出了苦笑。
肖虎一肚子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本想喝杯茶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谁知道刚一进屋他立刻就被堆积如山的工作给直接掩埋了起来。
戴着老花镜肖虎努力地阅读完一大摞儿钉在一起的信件和里面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喂,陈科长家吗?你就是陈科长?政治处原来的处长杜明的女儿写的信件,你们都看了没有?杜明的问题怎么一直都不给他解决呢?你赶紧看一下,这么长时间了!”
打完电话,肖虎放下电话,摘下眼镜,揉着鼻梁,然后走到墙角一个折叠床边,躺下来。
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紧不慢地转着。电话铃响了,疲惫不堪的肖虎继续揉着鼻梁,很显然他不想再接电话,只想结束一天的工作。
不想电话铃却在此时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肖虎睁开眼睛,看着吊扇一圈圈地转动。眼见着电话铃还在响个不停,他只好跳起来,抓起电话。
“喂,哪里?”肖虎的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道。
“肖叔叔,是我。”电话里面传来了王红的熟悉声音。
肖虎看了一眼手表道:“呦,王红!这么晚了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知道您还在上班。”
虽然王红猜得没错,但肖虎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不在上班,我在吹电风扇。”
“这就是您的问题,肖叔叔。”王红不依不饶地说道。
“我的问题?”
“您的工作压力其实特别大,可您表面上总是让人家感到您游刃有余。所以您在压力下作的决定就不能被别人正确理解。”
“哈哈,王红挺尖锐的!”肖虎一瞬间觉得王红这孩子长大了。
“在巨大的压力下作的决定也难免武断,容易伤害别人。”
肖虎诚恳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是不是你觉得我伤害了你妈?”
“您觉得呢?”
“一会儿我去看看你妈,跟她谈谈吧。”情绪平静下来后,肖虎曾站在齐之芳的立场上思考过问题。他明白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对齐之芳的一种伤害。
“您会唱小夜曲吗?”话题里,王红忽然咯咯地笑道。
肖虎一脸糊涂地疑惑道:“什么?”
“告诉您一个秘密,我爸爸过去会用口琴吹小夜曲。挂了啊?”
“唉等等,你这个小捣蛋,给我解释清楚!”肖虎真的被王红的行为搞得一愣。
“都那么清楚,就没劲了。要是您有诚意,肯定能明白。”王红挂断了电话。
肖虎把电话挂断,一脸迷惑地琢磨起“小夜曲”这个他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的词。他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拿起一本《新华字典》,戴上老花镜,嘴里念念有词:“小、小、三画--”
肖虎正要翻开字典,电话铃又响起来。
肖虎顺手拿起电话,心不在焉地说道:“喂!哦,你在楼下看到我办公室亮灯了,是吧?我还没睡,现在谈?”肖虎无奈看了一眼时间,略一犹豫,到底还是同意了来人的要求,“那好,你上来吧。”
肖虎慢慢地把字典推到一边,在文件桌角的一大摞文件里翻找着什么。没找着。他走到书架前面,翻着书架顶层排着的一堆堆档案袋,翻着这些在他恢复工作后不断涌现到面前的无尽烦恼。
齐之芳家经过了改造的棚子此时已有了下水系统。围起的塑料帘子里,齐之芳正在用一个舀水瓢在冲澡。她依旧姣好的身影被投射在帘子上。
王红清脆的声音,猛地从外面传来,道:“妈!”
齐之芳把头从帘子后面伸出来,答应道:“王红啊,我洗澡呢!”
王红把嘴巴贴在窗子缝隙上,打趣道:“妈,肖叔叔说,他一会儿来看看您。”
“这么晚他来干吗?”
“给您唱小夜曲呗!”
“王红,你讨厌,啊!”齐之芳脸上升起两团红晕。
半晌之后,齐之芳身体上裹着毛巾,仍愣愣地站在幽暗的灯光里,幻想着肖虎这个坚硬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唱小夜曲的有趣样子。
“他不唱,我唱了啊!”王红似窥破了她心思般地哼起了《五朵金花》里的“找金花”。
齐之芳“扑哧”一声笑起来。
换好衣服,齐之芳有意地打扮了一番,拎着一把椅子走到了大杂院的门口。邻居们穿着汗衫短裤,有的男人干脆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乘凉。亦有四五个聚在一起打扑克,或者喝着散打儿的啤酒磕着牙花子。
齐之芳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着扇子。她穿黑色宽腿绸裤,浅色短袖衫,看上去是要出门。
王红拎着塑料桶,头发湿漉漉地从厨房棚子里出来,看着母亲坏笑道:“唱小夜曲的还没来?”
齐之芳用扇子拍了一下小女儿的屁股。
时间随着月影一点点地移动着,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齐之芳的脸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扇子从她膝盖上慢慢滑落,终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惊醒过来。乘凉的邻居都已经进屋了。
她看着自己精心穿扮的一身,似乎有点恼恨自己。
气冲冲地拎着凳子走进家门,齐之芳发现王红就着床头灯的光线读书,便只得控制情绪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又看了一眼自回城后就一直让自己无比揪心的大女儿王方的铺盖。
人还没回来。齐之芳皱了皱眉,问王红道:“你姐怎么还没回来?都十二点了。”
王红却头也没抬不以为意地说道:“十二点算晚呀?我们在学校都是一两点钟睡觉!”
齐之芳听完此话,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她忐忑地走到帘子后面不安地躺到床上。
几个小时后,被一个怪梦惊醒的齐之芳睁开了眼睛,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走下床,她撩起布帘,轻轻走到王方和王红的双人床前。蒙眬中,她看见王红还在熟睡,而王方的床却是空的。
齐之芳慌了,她推开了房门。
齐母恰在此时从厨房棚子里手里拎着水桶走了出来。为了给齐之芳的儿子王东解决婚房问题,齐母在齐父死后不得已只得搬来跟齐之芳同住。
齐之芳看见拎着水桶的母亲马上跑过去,一把把水桶抢下来,道:“妈,水池那儿那么滑!”
“昨晚上我等了大半夜,也没听见王方回来。”齐母用手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老腰。
“我这儿也正纳闷儿呢,她是不是一早出去了。”齐之芳道。
“不会。家里有个孩子没回来,我睡不踏实,有一点儿动静就醒。”
齐之芳不安地说道:“这孩子,这一夜去哪儿了?”
齐母大有深意地看了齐之芳一眼,道:“你看出来没有,王方最近神魂不宁的,小脸儿都尖了。”
齐之芳试图把事情往好处解释:“她那工作不轻省--”
齐母却道:“不对。为工作忙的人不是那么一种眼神。她那样儿像是急着要上哪儿去,又不敢说,又像是,嗯,做错了什么事儿,怕人发现。我也说不好,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就那么答应着,等我说完了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听进去!是不是在闹相思病啊?你们那个新词儿叫‘失恋’了?”
齐之芳听完此话,神态毫无商量余地说道:“我是坚决要她跟她那个对象断。”
齐母摇了摇头:“这事儿我们都操不了心。过去我要你跟你爸银行里那个大学生好,你听我了吗?”
齐之芳笑笑道:“我真后悔当时没听您的。”
“你后悔了?”
齐之芳一笑道:“所以我得坚决阻拦。不然王方到我这岁数,还在对象的事儿上伤脑筋,还得跟她妈说,她后悔当初没听为娘的。”
跟母亲聊完几句闲天,齐之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本来目的--找王方。想起市委赵书记那个始终对王方纠缠不清的儿子赵云翔,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出现在齐之芳的心头。
女人遇着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找自己的男人商量,不料在齐之芳拨通被肖虎当作宿舍使用的办公室电话之时,肖虎却在刚刚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睡下不久。此时的肖虎已被没完没了的烦心事儿搞得精神濒临崩溃。
齐之芳的电话铃声把肖虎惊醒,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决定不理睬它。
铃声持续响着。
肖虎愤怒地跳起来,抓起电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着话筒,大吼了起来:“这里是党委书记肖虎的宿舍,不是消防值班室!”
没等对方反应,肖虎就挂上了电话。
齐之芳被肖虎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呆呆地拿着话筒,竟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打给肖虎还是就此作罢。思前想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齐之芳最终慢慢地放下电话,此时她的心情竟比给肖虎打电话前更加的茫然无助。
离开了公用电话亭,齐之芳朦朦胧胧地走进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中负责接案的警察本准备以王方失踪时间不足为由,让齐之芳先回家再等等看。不料该派出所所长竟然是李茂才的老部下,此人之前不但在李茂才家中见过齐之芳,更从李茂才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王方和赵云翔之间纠结的情事。在派出所所长直接出面协调下,王方失踪之事得以破格办理。而齐之芳在念及此时已基本成了个废人的李茂才,竟然都比肖虎在自己危难之际更可依靠,自是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慨无限。
“我们还是送你回家吧,在这里等又不会更有效果。”负责接案的警察又一次提出建议,让齐之芳回家去等他们的结果。
齐之芳眼睛看着地面,哀哀地道:“求求你,就让我在这里等吧。”
“阿姨--”负责接案的警察皱了皱眉头,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不想自己桌上的电话铃却突然炸响。
警察和齐之芳一块儿振奋起来。
有消息了。
警察接起电话:“嗯,嗯,城北出去的。肯定是市委的车牌号?是什么颜色?车里有几个人看清了吗?出了城以后呢?”
齐之芳瞪着警帽阴影下动着的嘴唇,不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派出所接到跟王方有关的消息后,开始组织警力准备出城搜救王方。齐之芳本想同去,但是由于警方此时尚未找到王方和赵云翔所在的具体位置,所以齐之芳无论选择跟哪队负责搜救任务的警察出城,都极有可能会找错了方向,反而可能会在关键时候耽误事。所以前思后想后,齐之芳亦只得按照警方的建议,暂时离开派出所回家等警方的消息。
红灯一亮,所有自行车停下来。齐之芳戴着遮阳帽,骑车跻身于车流中,整个人的精神恍恍惚惚。无边的疲惫与茫然,让齐之芳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她的侧面投射过来的一束深情目光。
注视者的目光从齐之芳额头开始一点点抚过她的鼻子,再到她的下巴。这段不长的距离是齐之芳脸上最美的温柔线条。
绿灯亮了,齐之芳向前骑去。
注视她的目光从侧面移到了背面。
齐之芳的背影混入骑车的人群,在注视者的眼里,穿着白色邮电制服和绿色制服裤的身影依然矫矫不群。这束注视的目光始终跟着齐之芳的背影,就这样满怀深刻感情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忽而被人群挡住一半,忽而被全部挡住,忽而又浮出水面那样全然出现,最终消失在人海中……
注视齐之芳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戴着太阳镜,面孔黝黑瘦削。他摘下太阳镜,只有他的两束目光提醒我们,他不是齐之芳生命里的陌生角色。那两束目光是敏感的,把所有东西都当成绘画对象来看的。他是齐之芳多年不见的戴世亮。令人惊奇的是,此时戴世亮的身上不但全无一个人在经过牢狱之灾后的丧气,反而穿着相当体面时尚,太阳镜也是考究的。
戴世亮骑车走开,他眼中全是怀恋。骑过几个街口,戴世亮把自己的车停在一家叫作丽君服饰店的门口,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服饰店的大门。
短短一个小时候之后,在这间属于戴世亮的服饰店内,便挤满了环肥燕瘦的年轻姑娘。这种没有柜台的商店让向来只有在国营百货公司购物的她们非常新奇,有人伸手摸着挂在衣架上的衣裙,又有人把衣裙拿下来比画。
一面大试衣镜旁边,立着一个和试衣镜一样大的镜框,里面是邓丽君的全身照。一名身材颇窈窕的姑娘指着照片上邓丽君的样子,道:“有这套衣服吗?”
戴世亮点了点,道:“有啊。”戴世亮从一个衣架上取下衬衫,又从另一个衣架上取下裙子。
戴世亮用手指指角落,道:“试衣间在那儿。”
一位身材略显丰满的姑娘惊讶地叫道:“竟然还能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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