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肖虎瞪着戴世亮傲慢的面孔:他虽然是年逾花甲,但还是少年气盛的样子。肖虎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似乎内心的愤怒正在逼着他彻底失去理智,一拳挥出捣碎戴世亮这张依然留有最后风华的脸。
不知道肖虎和戴世亮对峙了多久,肖虎在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当他的愤怒渐渐转化为悲哀之后,他忽然像老了许多岁一般,用一种苍老无比的声音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也许你这种人的时代来了。不过我还是死抱着自己的信念,人在利益之外,总还有点儿什么。不会什么都没有吧?我猜,在利益之外,你有的那一点儿,就是芳子了。”
戴世亮刹那似乎被肖虎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眼内的张狂一下子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虎语带悲凉地继续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我希望你在今后厚待芳子,让她晚年幸福。你刚才说得对,我无能,也许也有些虚伪,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想给她的,最后都落空了。”
戴世亮完全没有想到肖虎会说这样一番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拜托了。”肖虎微微向戴世亮点了点头,说完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向了苍茫大地的尽头。
戴世亮呆呆地看着肖虎远去的背影,一瞬间他竟以为离开了的人不是肖虎而是自己。
几天后,齐之芳的母亲去世了,就在齐母葬礼的当日,齐之芳收到了肖虎留给自己的告别信:
芳子,原谅我用这封信跟你告别。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个告别方式对我们俩都是最好的。官司最终还是打败了,我向几百干部职工承诺的楼房盖不起来了,我辜负了他们,也不忍心看见他们失望的脸,所以我决定提前接受组织调动。所谓调动,不过是一种安慰的说法,其实就是退休的缓冲。
从你二十岁,我心里就暗暗喜爱你,对你的喜爱几乎是罪恶的。燕达牺牲后,我一直希望能帮助你,希望你依靠我,你的依靠就是我在你人生中的位置。可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个位置了。我看着你不得不依靠别人,心里既痛苦又难堪。我承认我嫉妒为你提供坚实的依靠的那个人。
就连你母亲的去世,都让我感到自责,当时我要是听你一句,不那么撑好汉,把房子让出去,老人家就可以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不至于走得那么突然……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大概从我妈生下我,我就长成这副个性,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多少日之后,齐之芳若有所思地走进一家食品商场,她麻木地走到一个蔬菜摊子上,开始挑拣蔬菜。
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市场的嘈杂声似乎是不存在的,她耳边依旧回响着肖虎那充满男性阳刚味道的声音:“我只想看到你过得好,无忧无虑。哪怕为了我,你也该试着去好好地生活。不管我对他个人的评价如何,只要他能对你好!”
这几句话是肖虎写给齐之芳告别信上的最后几句。
不知不觉肖虎在齐之芳生命中再次失踪已经有了好几个月,就当齐之芳在戴世亮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之下,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生气,甚至开始正式考虑起自己和戴世亮的婚事之时,她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无意间发现了戴世亮和肖虎之间的地皮之争其实另有内情。
那一日,齐之芳因在早市上看到了有小贩出售的番茄比平日里每斤便宜一毛,便特意称了两斤给平素里最爱吃番茄炒鸡蛋的儿子王东送去。由于王东和孙燕现在的家,本是齐之芳的娘家,所以齐之芳一直都有两人家的钥匙。在齐之芳进屋的时候,孙燕正和孙燕妈在家中聊着闲天,也许由于两人聊天聊得太投入了,所以皆没有听到齐之芳进门的声音。
齐之芳进屋时本无意偷听孙燕母女的谈话,只想把番茄往厨房里一放就走。谁知齐之芳刚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孙燕和孙燕妈的对话,便立刻再也走不动了全神贯注地听了下去。
孙燕和孙燕妈之间的对话,是从孙燕已到了要孩子的岁数但是两人的居住环境却尚不够理想而引起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将来的孩子,孙燕其实很想能尽快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但一想到王东微薄的工资,她便不由自主地头疼了起来。
孙燕向自己的母亲抱怨道:“要是王东像童彤那样,都当上戴叔叔的设计师了,就是没人给他分房子,他也能花高价租房子,过两年他没准能买得起房。王东呢?谁会给一个收发员分房子呀?他还指着我在戴总那儿苦干,挣房租呢。”
孙燕妈在听完孙燕的话后也颇感无奈,但除了能够陪着女儿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外,对其他的也只能徒唤奈何!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思前想后,孙燕妈竟忽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戴世亮公司员工极可能以折扣价从公司低价买房的传闻。想到这个传闻,孙燕妈便满怀希望地向女儿问道:“孙燕,你说你们戴总买下地皮盖大楼,会打折扣卖给员工几套,是这么回事儿吗?”
不想孙燕却道:“我一直以为是那样,今天才知道他是把地皮当期货买过来的,指望倒卖出去翻番。”
孙燕妈奇道:“你们戴总跟那个肖虎打官司都打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把地皮从消防总队抢过来,难道就是要炒地皮?”
孙燕点了点头,道:“不错。现在我分析,在刚接触焰火厂邓厂长的时候,戴总就看准了那一带的地皮,城市要开发的话,肯定头一个开发那里,所以他听邓厂长说了跟消防总队谈定的价钱,马上就提高两成价钱跟肖叔叔竞争。邓厂长一听戴总出的价,就决定跟肖叔叔那边解约。我以为戴总马上要在那儿盖楼呢,谁知忙乎半天……”
孙燕妈疑惑了:“戴总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抢的是肖虎签了约的地皮?闺女你先等等,我之前听王东他妈可不是这么跟我唠叨的啊?妈我有点让你给说迷糊了……”
孙燕笑道:“妈,多亏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么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戴总之所以对我婆婆这么说,还不都是为了不破坏他在我婆婆心里的形象吗?”
孙燕妈点头称是道:“嗯,你这么一说,妈我就明白了。对了,为什么法庭向着理亏的邓厂长呢?”
孙燕闻言哈哈笑道:“妈,这就是你不明白了,现在上了法庭,你得看律师怎么解释合约。名嘴律师可以把理亏的变成占理儿的。邓厂长的律师是全市的名嘴律师,价钱也最贵,要不是戴总在邓厂长背后给他撑腰,帮他付律师费用,出钱帮他打点所有关节,邓厂长那个快倒闭的厂子想打赢这场官司?妄想吧。”
几个番茄掉在了地上,听完孙燕母女之间的这番谈话,齐之芳顿时被惊得手脚冰凉。
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家,齐之芳进屋后立刻关上门,神神秘秘地对她现在视为小棉袄般贴心的大女儿王方道:“王方,你知道吗?我刚才偷听到孙燕跟她妈私下里说,戴世亮是愣把那块地皮从肖虎手里抢跑的。而且他早就知道肖虎为了单位里几百人的住房,前前后后跑了一年多,才把批款弄到的。而且肖虎要盖的楼,是给几百号人遮风挡雨的。而戴世亮买了地皮,就为了炒更多的钱--”
不想王方听完后,却反而拿一种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齐之芳,道:“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您还死抱着古老美德?戴叔叔赚了更多的钱,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不也是利国利民?只不过一个是直接为社会谋利益,一个是间接的。还有,戴叔叔在间接创造社会福利的时候,首先为他自己、他周围的亲友创造福利。”
女儿王方的这番大道理,齐之芳根本听不下去,她继续对王方喃喃地嘟囔道:“他还背地里出钱,让那个邓厂长跟你肖叔叔打官司--”
“你只不过听了孙燕说一句,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不如您今晚在见面时直接问问戴叔叔。”母亲齐之芳的话,让王方听得有点烦了。
“我还是不想去。”在从孙燕母女口中偷听到当年发生在肖虎和戴世亮之间地皮之争的真相后,齐之芳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面对戴世亮。
王方见母亲面露犹豫之色,忙出言相劝道:“妈,您这辈子,那么要强,从来不愿欠人情,咱家可是该着戴叔叔了不得的人情哪。戴叔叔对您这几个孩子的照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王方的话并没有让齐之芳内心好过一些,她不断地跟王方念叨着:“王方,妈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在女儿王方的反复动员之下,齐之芳在当日傍晚时分强打起精神与女儿王方共赴戴世亮定下的约会。跟戴世亮和自己的几个孩子以及孙燕一家人像平日里一样,在一家非常高档的餐厅吃过了晚饭,齐之芳趁着其他人众星捧月般地围在戴世亮身边说好话的当口,自己先一个人偷偷地跑了出来。谁知她刚走出饭店的大门,戴世亮温柔儒雅的声音便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齐之芳回头看了戴世亮一眼,然后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道:“小戴,我只想出来走走。”
不想戴世亮却对齐之芳道:“芳子,你看咱俩一起散回步好吗?”
齐之芳点了点头,刹那她似乎又在现在被所有人称为戴总的男人身上,看到了那个敢于为自己铤而走险的男人。
戴世亮和齐之芳两人一先一后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处街心公园。
齐之芳只不过是无意识地轻轻颤抖了一下,戴世亮便立刻解下自己的薄羊绒围脖,然后轻轻地将它围在了齐之芳的脖子上。
“芳子,有点儿凉,戴上吧。”戴世亮投向齐之芳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情。
“没事,我不冷。”齐之芳话虽这样说,但是上面还有着戴世亮体温的围脖,却的确让齐之芳倍感温暖。
戴世亮笑着对齐之芳说道:“等你觉得冷就晚了。咱们这岁数,生一次病,老一大截。”
齐之芳顺着戴世亮的话头,半真半假地对戴世亮说道:“世亮,那你该找年轻一大截的。”
戴世亮却非常诚恳地看着齐之芳的眼睛,深情地说道:“可能我的审美观点在十七岁就定格了。那时候我在阳台上看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盯着你打球、唱歌儿,我就那么看了一个暑假,咔嚓,你就在我脑子里定了格。我这辈子再也发现不了比那个叫芳子的女孩儿更美、更可爱的女性。”
齐之芳别过头去,脸上一时间艳若桃李:“我才不信呢。”
戴世亮见齐之芳竟还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一时间失去了他平日里在商海中纵横捭阖之时的绝对冷静,宛如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青年一般,毫不讲究恋爱方式方法地结结巴巴地向齐之芳继续表白道:“我承认我跟我过去的女朋友恋爱过,也挺热烈的,但不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跟另一个女人,可能还能找回来,至少找回一部分来,就像我出狱以后,在青海和一个劳改过的女人同居,但那些跟十七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同居以后,你就把人家扔了?”齐之芳就像所有女人一样,对于自己男人在过去恋爱中的表现非常在意。
对于齐之芳的疑问,戴世亮则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去了香港,她很务实,怕我到国外不会再要她,就跟一个劳教干部结婚了。”
“那你在香港的时候,打算要她吗?”齐之芳却显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戴世亮想了想,最终还是对齐之芳坦诚地摇了摇头,然后道:“这就叫时过境迁。境迁了呢,时也就过了,这非常残酷。我在香港积累了一些资金,两个表姐又援助我一些钱,所以命运夺走我的年华,也可以说现在正在偿还我,包括把你又送回我身边。”
“送到你身边的不就是我这么个老太太。”齐之芳笑着说道。她的笑容充满了一个真实女人应有的美丽与哀愁。
戴世亮却对齐之芳的话不以为意地说道:“芳子,我自己也是个老头子了。”
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世亮,你是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钱的男人和没钱的男人又不一样。”
戴世亮笑容不改地说道:“那我就有多了一项要向你证明的。你对我,还像十七岁的时候一样。”
齐之芳奇怪道:“我有什么好啊?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惦记?”
戴世亮玩笑地对齐之芳说道:“也许就因为惦记你的人不算少,所以我也是其中之一!”
齐之芳却因为戴世亮的话,一下子想到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远走他乡下落不明的肖虎。
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齐之芳一时间竟全没了再继续跟戴世亮说下去的心情。
齐之芳和戴世亮两人沉默地走出了街心公园,在踱过了几条长街后,一起坐在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凳子上。
齐之芳此刻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的疑惑,她到底还是向戴世亮抛出了自己的疑惑道:“世亮,你是在背地里给那个厂长撑腰,出钱让他跟老肖打官司吗?”
“谁告诉你的?”戴世亮微微皱了皱眉。
齐之芳见戴世亮并不正面回答自己,便继续追问道:“你还出钱,帮邓厂长疏通人脉,所以他才赢了老肖,是这么回事儿吗?”
戴世亮不屑辩解地一笑,道:“一定是老肖告诉你的。”
“难道真有这回事儿吗?”齐之芳面露惊讶之情。
戴世亮深深地看了齐之芳一眼,最后却摇了摇头,道:“在老肖那儿,我反正就是恶人了。芳子,你想我能做那种事儿吗?老肖是体制里养出来的人,对我们这种人看不惯,老是闹对立。我跟他说过,两个男子汉嘛,可以公开竞争,最后谁败了,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他人品低劣,没必要记私仇。竞争自古有赢有输,输了的楚霸王比赢了的刘邦更英雄气概,两千多年来更受后人讴歌。”
齐之芳看着他,在他眼睛里搜索。戴世亮也平实地直视她,整个人似乎非常坦荡。
戴世亮眼中此时又燃起了齐之芳为之胆怯的深情,他望着齐之芳道:“在青海的时候,我在好几个监狱工厂干过,不断发明、革新,我最后的减刑是因为一项染毛毯的技术革新。释放以后,我不愿意回到这儿来,就留在青海做皮货生意,我熟的皮子是青海出口的皮子里最高等级。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向芳子证明我的才能,假如我运气更好一点儿,我还能建设一份好生活,和你共享。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和谁成了家,我都要和你共享。做一个男人,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傻,不成熟,这么天翻地覆地折腾,就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一点儿什么。究竟想证明什么呢?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就在齐之芳不知所措的时候,戴世亮的白色皇冠轿车驶了过来。
车停在路边。
戴世亮走上去,把后座的车门拉开,先让齐之芳坐上去,然后他拉出齐之芳的手恋恋不舍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我还要跟原来开如梦甜品店的花大姐商量一下餐馆经营上的事儿。那你就先回去吧。”
齐之芳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些许眷恋。
戴世亮在此时忽然动情地说道:“好好的,啊?我明天派车接你,到我那儿去,好吗?”
“我……”齐之芳似乎想推托又似乎是想接受。
“唉,上次是我做的饭,这回该你做饭了!”戴世亮把齐之芳的推托及时堵了回去。
齐之芳一笑。她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很多年前他跟自己初次见面时一样让人难以抗拒。
就在齐之芳到家后不久,她的大女儿便哭着跑进了家门。
看着手里只剩下一条单薄毛毯的王方,齐之芳第一个感觉便是外孙赵小天出事了,齐之芳向着王方急问道:“孩子呢?”
王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怎么了?”齐之芳声音中焦急更甚。
王方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云翔把他--带走了!”
齐之芳闻言不免倒吸一口气,她用双手握住了王方的肩膀,大声对王方叫道:“带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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