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齐之芳躬下身去帮肖虎捡勺子,只见桌面下,肖虎用自己穿着线袜的双脚直接站在地毯上,那双女人的绒布拖鞋早就被他踢在一边。肖虎线袜的脚尖上则各露出了一个让齐之芳不知是喜是悲的小洞。
在戴世亮热情的张罗下,当日的饭桌上自有一派其乐融融的欢喜和热闹。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喝得面如桃花的孙燕,开始微笑着不断地给戴世亮斟酒。
孙燕借着给戴世亮敬酒的机会,道:“戴叔叔,以后您的家居装饰公司需要人手,可别忘了我们呦!”
孙燕的话,让坐在齐之芳身边的肖虎看了一眼孙燕,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醉醺醺地说道:“孙燕,你吃得起苦吗?一天要工作十来个小时呢!”
孙燕闻言忙道:“练体操的人是最能吃苦的,我从小就练体操!几年前我受了伤,就没法教学了,体校让我改行搞行政,太没意思了!今天我和王东还说呢,不如跟戴叔叔学点儿真本事。现在不像过去了,有真本事再加上苦干,才能过上您这样的日子!”
王红则在一旁为孙燕帮腔道:“听说了吧,过去女孩儿都想找干部子弟,现在呢,都想找研究生和留学生!再过一阵儿,可能都想找像戴叔叔这样的个体企业家什么的!”
听到小女儿王红的这番话,齐之芳忙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肖虎,结果她却发现肖虎此时却露出了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态。原来他早就对这些让戴世亮和几个年轻人聊得不亦乐乎的话题感到心不在焉。
酒喝得差不多了,戴世亮给王方、王红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便乖巧地去了厨房给众人准备主食。
就在戴世亮继续意气风发地在餐桌上跟王东、孙燕两人大谈他的人生哲学之时,王方推开门端着两盆意大利面走了进来。
王方把两盆面条分别放在齐之芳和肖虎面前。孙燕充满好奇地看着两人面前的意大利面道:“这就是意大利面条?跟中国面条差不多嘛!”王方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太一样,吃起来就知道了。这还是戴叔叔上次去广州订货的时候买回来的呢。”
“是进口的吗?”王东亦对意大利面充满了好奇。
此时,王红也端了两盘面条走了进来,她听见哥哥这么问,便有点炫耀地说道:“当然是进口的。戴叔叔说,国外面粉的功能分得可细了,做面条的跟做面包的就不一样。做不同的面条,还要用不同的面粉!”
齐之芳闻言奇道:“王红,你怎么都知道了?”
王红嘻嘻一笑道:“我沾我姐的光,天天来这儿啊!”
肖虎看了一眼王红,眉头紧了紧,然后看看表,道:“呦,不早了,我得走了。”
“肖叔叔,你不吃就走啊?”王红没有看出肖虎此时眼神中的沮丧。
肖虎强笑道:“我已经吃饱了!一般晚上不敢吃多,不像你们年轻人,消化系统老化喽!”
齐之芳见肖虎要走,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吃不下了,我跟你一块儿走吧。”
肖虎却道:“你别走啊,一家子聚一块儿,也不易,想聚还没这么宽敞的地方呢。我是因为回去有文件要看,说不定今晚还要开夜车,明天上午要开党委会传达。”
“我跟你一块儿走。”齐之芳的声音中有着肖虎不能拒绝的坚定。
站起身,肖虎刚迈了一步,整个人便在鸡尾酒复杂的酒力作用下猛地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本能地向墙边扶去,不想却把一个青花瓷器从多宝格中碰了下来。幸亏坐在一边的王东手疾眼快地接住,否则这件青花瓷器恐怕便要难逃一劫了。
孙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惊魂甫定后,说道:“王东,你可救了一个险球!”
“对,好几千块钱的险球!”肖虎闻言揶揄道,不想王东闻言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说不定好几万呢!”
肖虎自我解嘲道:“都赖王红配的洋酒!王红,你配的是酒吗?是蒙汗药吧?”
在场众人闻言,不由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肖虎伸手慈爱地捏了捏王红的小脸,继续道:“不过把你肖叔叔蒙了,也没钱可打劫的!”
齐之芳伸出手把肖虎扶住,搀着他向戴世亮家的门外走去:“你们玩吧,我们走了啊!”
戴世亮见两人真的起身欲走,忙出言相拦道:“芳子,老肖,你们怎么走了?主菜刚上来!”
“得回去了!今晚还有事儿呢!”齐之芳边说边把肖虎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拿来。
齐之芳和肖虎两人匆忙地换好了鞋。
就在齐之芳拉开门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肖虎却忽然道:“等一下。”说完他便走进厨房,把包在被彻底冷落的油炸馓子上的手绢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平整后塞入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齐之芳不耐烦地瞪着肖虎做完这件事,她觉得肖虎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笨拙让人无法接受。
取好了手绢,肖虎对戴世亮一笑,道:“谢谢了!”
戴世亮微笑着向肖虎点头示意道:“老肖、芳子,等有空我亲手给你们做一次西餐。”
“那我和芳子都争取有空!”肖虎把手伸给戴世亮,戴世亮轻轻地跟肖虎握了握。
在齐之芳和肖虎从戴世亮家中出来后,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直到两人肩并肩在马路上骑了很久的车之后,肖虎才颇有感触地对齐之芳说道:“现在回到人间了。”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道:“肖虎,说什么呢,你?”
肖虎苦笑道:“刚才跟在天堂似的,什么都好,可什么都不习惯。吃不惯,喝不惯。现在比较真实。”
齐之芳建议道:“咱们找家小馆子吃碗面吧?”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我还了解你今天一晚上脑子里都在跑什么念头。”
“是吗?我觉得我这一晚上什么念头也没有,整个傻了!”肖虎对齐之芳所说的这番话,其实半真半假。
片刻之后,齐之芳和肖虎两人走进火车站旁一家在午夜仍然熙熙攘攘的小馆子。
齐之芳用眼睛打量着四周,眼睛里闪过怀旧的情绪,她语气幽幽地对肖虎说道:“肖虎,你记得吗?我们来过这儿。”
肖虎点了点头,道:“嗯,就是王东小时候离家出走从外地被送回来,咱俩接他那次。”
沉浸在回忆里的齐之芳笑着道:“那时候这儿脏得要命!”
“那么脏也不少收一两粮票。”肖虎边说边带着齐之芳走到一张小桌旁坐下,齐之芳从皮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拿起一份菜单看了起来。
一个服务员走上来,手里拿着笔和小本,对齐之芳和肖虎道:“二位吃点什么?”
“我只要一碗汤面。”肖虎道。
齐之芳便指着菜单上的一种汤面道:“这种汤面,两碗。”
服务员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记得吗,我们俩还吵了一架。”齐之芳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肖虎摇了摇头,道:“那时候我要知道山不转水转,此人今天会这么时来运转,闷头大发财,我就不会劝你跟他断绝来往了!”
齐之芳乜斜他一眼:“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念头。”
肖虎却不答反问道:“我记得你当时说,他是为了孩子和你去犯罪的,你念他的情……”
齐之芳嗔笑,道:“唉,肖虎,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你心里不舒服了一晚上,现在拿我报复是不是?”
肖虎沉默了一下,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我觉得孩子们的感觉是对的。孩子们对时代、对潮流、对不同社会的不同价值取向远比我们敏感。今天孙燕说,她要跟戴世亮学一手真本事。我们都得承认,戴世亮是有真本事的人。现在这个时代来了,给有真本事的人最大的机遇,最小的限制。”
齐之芳看着他,她知道肖虎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在肖虎悲哀地笑了笑后,又接着说道:“跟他比,我是个没什么真本事的人。特别是在今天的年轻人眼里。他们不再信服我们这样的人。”
齐之芳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她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芳子,老李不跟你结婚,为什么?他不愿意拖累你,他是真心疼爱你。我再次也不能做得比老李次吧?”肖虎动情地说道。
“你没有拖累我。”
“不让你过你应当应分的好日子,就是拖累……”
齐之芳怨恨地打断肖虎,道:“凭什么你来决定什么是我的好日子?你要是嫌我老了,想找年轻貌美、能生能养的,没必要找这个借口!我过去一直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我就爱你的汉子气!可是今天晚上我才发现,你的心眼儿跟个女人似的,看见人家的成功,心里那么不是味儿!”
“我确实不是味儿。”从没有想到向来心高气傲的肖虎竟然会有一天在自己面前如此的诚实和自卑。瞬间,齐之芳反而觉得自己对肖虎所做的种种诛心之论似乎全都碰撞在了一块海绵上。由于一点反弹的力量也没有,她反而没话可说了。
一阵令人抑郁的沉默。
“你好胳膊好腿儿的,拖累我什么了?尽庸人自扰。”齐之芳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道。
肖虎却再次摇了摇头,他道:“芳子,你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为孩子们操了那么多心,哪个男人不能让你晚年享点儿福,他就不配做你的男人。让你享福呢,当然包括让你轻轻省省的,别再为孩子们的事儿操心伤神,所以孩子们的幸福最终决定你的幸福。你没有办法,芳子,一朝为母,一生为母,你早就把自己做一个女人该得到的享受压下去了。不管孩子们长到多大,只要你活着,你就有一多半儿是为他们活,不管他们需要不需要你的帮助和支撑,你的帮助和支撑永远是现成的,就是将来体力上支撑不了了,你的心理支撑永远是在那儿的。我没有说错吧?”
齐之芳看着肖虎,她不得不承认肖虎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
肖虎见齐之芳不语,便接着道:“年轻人有一种本能,就是发现谁能够真正帮助他们和支撑他们,那种本能就像他们在婴儿时期,有奶便是娘。”
就在此时,齐之芳却忽然不管不顾地拉住了肖虎的手,大声说道:“肖虎,我不管你说的有没有道理,反正你说过,你再也不会撇下我。”
肖虎看着齐之芳眼里全是泪光闪闪,自己也表情痛苦地低下了头。
齐之芳有点神经质地问肖虎,道:“你不会撇下我吧?”
肖虎苦笑着说道:“芳子,放心吧,我不会的。”
齐之芳含泪一笑,只要得到了肖虎的这一承诺,她便似乎可以在难以预测的命运面前放心了。
人间的寒来暑往不知不觉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一年,在这一年中齐之芳家发生了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重要变化--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在又跟丈夫赵云翔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虐心之爱”大剧后,又再次回到了赵家,并在不到十个月后生了一个名叫赵小天的白胖儿子。也就是赵小天的诞生那一刻起,齐之芳忽然意识到此刻已正式升级为外祖母的自己,恐怕离齐母白发苍苍的老年岁月已不再像过去想象的那般遥远。
与齐之芳心理上所正在经历的仿佛改朝换代般天翻地覆的变化相比,她那两间依旧陷在大杂院嘈杂喧哗中的家,却除了住这屋里的人在不断衰老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齐母每日依旧会在清晨坐在阳光下,头微微摇晃着,边听着她的老半导体,边用微微颤抖的手拣着绿豆里的沙子,日复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齐之芳每日里上班下班,看着她依旧不断地徘徊在肖虎和戴世亮两个男人之间,慢慢地任岁月消磨掉她彻底苍老前的最后时光。
虽然当日肖虎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承诺,齐之芳言犹在耳,但是眼见着肖虎自去过戴世亮家做客后,因为信心深受打击而日渐颓唐,没了精气神,齐之芳不免内心深处在对肖虎增添了一份怜惜的同时,也对整个人说话办事时依旧活力四射的戴世亮多加了一份喜爱。
这一日,吃过了晚饭,齐母又以她的老观念,像往常一样跟齐之芳聊起了肖虎和戴世亮这两个男人各自的优势与缺点,然后开始纸上谈兵般地为女儿分析起了,如果她真跟这两人中某一人结婚后,所可能得到的种种幸福以及不得不面对的种种烦恼。
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却在此时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怀抱着儿子赵小天走进了齐之芳的家门。
一见王方带着自己的重外孙赵小天来了,齐母当即喜笑颜开向王方怀里的重外孙伸开两只手道:“哎哟,我重外孙回来看太姥姥来了!”齐母颤巍巍地把孩子接过去,慢慢坐到椅子上,嘴里喃喃着婴儿语言。
齐之芳却首先看到了王方哀伤的脸色。她试探地接过王方背在肩头的大包裹,道:“闺女,背这么多东西,不沉呀?那个赵云翔,他明知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怎么也不送送你?”眼见着王方在自己说话的过程中,垂下的头越来越低,齐之芳便明白女儿和女婿之间一定又发生了矛盾。
结果事情果然不出齐之芳的所料,在沉默了片刻后,王方到底还是跟齐之芳说出了她作为母亲最怕听到的话:“妈,我多住几天成吗?”
女儿王方的话,让齐之芳不免颇感到为难。正在齐之芳思考着自己该如何作答之时,不想齐母却抢先对此事发话道:“芳子,你就让王方和孩子在家里住吧!”
说完此话,齐母将脸转向了自己怀抱中的重外孙子赵小天,一脸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你想在这儿住多久都成!就让太姥姥趁这机会,多抱你几天,你说好不好啊?”
齐母边说着边顺手拿起了蒲扇一边给重外孙扇着,一面往门外走去,把肯定有着无数心事要互相倾诉的齐之芳和王方这对母女留在了屋内。
“又吵架了?”齐之芳担忧地问道。
王方被母亲齐之芳这么一问,顿时眼圈一红,道:“妈,我还是想跟他离婚。”
“又怎么了?”齐之芳口气中不免夹杂着些烦躁的情绪。自从大女儿在十几岁在知青点跟女婿赵云翔好上后,多少年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像今天这样的大吵大闹就压根儿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很多时候齐之芳真的很受不了王方这种在感情生活三天两头就会彻底改一个主意的性格。
“妈,你知道他今天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王方说到伤心处,眼泪“哗”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齐之芳闻言不免顿时勃然大怒道:“小天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小赵云翔,他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他就是瞎了!找别扭的时候,什么话能伤你,他就说什么!”王方哭得更厉害了。
“那他父母知道他这么胡扯八道吗?”齐之芳向王方问起了赵云翔父母的态度。
王方则恨恨地答道:“妈,我不愿意跟两个老人说了。他妈反正袒护他,我要是告诉他爸,背地里他更得折磨人。有时候哭得我奶都下不来了。”
听到女儿王方现在的日子竟然过得如此凄惨,齐之芳又急又气,简直五内俱焚。不过她齐之芳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所以她虽然也想为女儿王方做些什么,但是到了最后能做的亦只不过是陪着女儿一起悲愤而已。
“你看,现在童彤和王红多好,整天笑不够,乐不够。看见他们在一块儿那么好,我就想啊,差那么半步,那日子就该是你的。”齐之芳想起三女儿王红现任男友童彤本是王方的追求者,不免又一次叹息起造化弄人。
王方听完母亲的这番话后,露出了一个哀伤的笑容道:“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什么都值了。就是苦了您和姥姥,结婚到现在,我住在娘家的时间比住在自己家多多了。您吃了那么多苦,把我们仨拉扯大,现在还要拉扯我的孩子。”
见女儿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当母亲的齐之芳亦只好顺着王方的话,安慰她道:“你回来住,我们就是挤点儿,可是你姥姥和我,反而松心。不然,你住到赵云翔家,我们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您同意我跟他离婚?”王方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道。
“我以为,有了孩子,他性子会改改,现在看来--”齐之芳说着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剩下重重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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