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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说: 娘要嫁人      作者:严歌苓

一个女人甭管到了多大,在她的母亲眼里都永远是个小女孩。没有了丈夫王燕达这个顶天立地的爷儿们给自己当主心骨,齐之芳开始越来越喜欢甭管有事没事都往娘家跑上一趟。而齐母本人在齐之芳成为寡妇之后,其实最担心的就是生性好强的齐之芳把大小压力和各种苦闷统统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现在见女儿竟然主动向自己袒露心扉,这于齐母来说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喜出望外了。

一日,齐之芳下班后又像平素里一样,领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浩浩荡荡地去了父母家。见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进了门,齐母当即连忙招呼倒水安排几人坐下,然后转身便奔了厨房张罗起当晚的吃食。

厨房内,齐母方从碗柜底部吃力地搬出家中的米缸准备淘米做饭,齐之芳便边玩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边心事重重地踱了进来。

“我来吧,妈。”

“你给我放下!”齐之芳伸手欲接过母亲手中的米缸,不想齐母却一把拍开了她的手,“芳子,来了妈这儿,你什么都不许干!瞧瞧你这几个月煎熬下来,本来白白嫩嫩的一双手简直都没法看了。”

“真是越大越不叫人省心。”齐母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唉,芳子,你跟那个小戴,现在怎么着了?你不是答应把他带来给妈我看看的吗?”

“再说吧。”

“他这礼拜日休息吗?”

“谁知道。”齐之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别处。

齐母见齐之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狐疑道:“又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正儿八经跟他搞对象了呢?”

“妈!”齐之芳声音中多少带着点因为被母亲误解而产生的埋怨,“您老说我要强,算您说对了。就因为我想跟他正儿八经搞对象,开头要开好。不能因为收了人家一点好处,花了人家粮票、豆腐票,还不了人家,就稀里糊涂跟人家搞起对象来了。好像就是图人家那点粮票跟人家似的。您不觉着那样太贱吗?我要跟小戴交往,就让他明白,我只图他这个人。”

“那他这个人怎么样?”

“还不知道。”齐之芳皱着眉似要从自己的回忆中将戴世亮的为人作一个总结,“妈,我之所以要把他给我的这点小恩小惠都抛开,就是想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这人到底好不好。现在我收人家粮票、豆腐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他这个头就开不好。”

“人家能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帮你,我看人就不错。你一个女人,拖着三个孩子,人家不嫌弃,哪儿找这么个人去?”齐母见孩子都一群了的齐之芳,此时在找男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当年找男朋友时的套路,不禁心头升起了一阵隐忧,不想齐之芳却好似听不懂她话里面含蓄的暗示,反而柳眉向上一挑道:“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了?就矮人一截呀?要不是他这么追我,我连正眼都不朝他看。”

“那你就不打算跟他来往了?”齐母见齐之芳闹起了小性子,干脆使出了激将法。

“妈!不说了。”齐之芳欲说又止,小姑娘似的娇羞。

“不说我也知道。”齐母斜了齐之芳一眼,已明白了齐之芳的真实心思。

“您知道什么呀?”

“你心里挺有他的,是不是?”

察言观色,齐母见女儿已经默认了,便心里有数地在齐之芳屁股上轻轻打一巴掌,“那就别把他放跑了,抓紧了呀!听见没有?”

“听见了!等把那些票证还给他,我就把他抓得紧紧的。”齐之芳被母亲说破心事,表情一下子有点不自然,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谁知齐母不听此话,一听此话反而想起了前几日齐之芳因在家中跟儿媳小魏发生口角,一时闹起脾气,竟然不管不顾地将戴世亮从牙缝里省出来给她的票据充了她自己面子之事,不仅对齐之芳又是一顿数落:“芳子,你这人!谁让你去打肿脸充胖子,又是请你哥哥嫂子吃肘子,又是还给你嫂子票证。你嫂子那个人,你给她,她就敢收。你哥一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你给的那点票证,她也拿去孝敬她们一大家子去了。你呢,拆东墙补西墙,到处跟人借,再来还小戴!何苦啊?你这么两头要强,等于从两头挤你自己,最后呢,把你自己挤干了、挤扁了,挤成一张相片儿,还是不带色儿的!”

齐之芳此时也自知前几日的行为实在不智,干脆边笑眯眯地看着母亲什么话也不说,边帮母亲收拾几个鲜嫩非常的蔬菜。

齐母见齐之芳这态度,也不好继续发作,嘴张了半晌,到最后到底只说出了一句:“芳子,你这犟劲儿像谁呢?”

齐之芳却对母亲娇嗔地瞥了一眼道:“您生的,您还不知道?”

女儿小时候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作为一个女人要自尊、自立、自强,结果教育来教育去反而把女儿教育到了无法领会“男人赚钱女人花,自古天经地义”这句大白话中所包含着的深刻哲学意义。想到此处,齐母还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对齐之芳的教育是算成功还是失败,到底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就在齐母每日为女儿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这段吉凶难卜的爱情未来长吁短叹之时,齐之芳本人却满心欢喜地享受着因为戴世亮柔情滋润而重新活过来的人生。

在王燕达去世之前,齐之芳一直是市电报系统中远近闻名的文艺活动骨干。凭借着自己身上的气质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齐之芳自从分配工作到电报局报到那天开始,就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成为了市电报系统合唱团中领唱。

不过齐之芳丈夫王燕达的死,却险些毁掉了她的这一业余文化爱好--丈夫王燕达突然死亡后,齐之芳一开始是伤心欲绝地哭哑了嗓子不能唱,后来则是一唱歌,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丈夫王燕达和他那个神秘情人在一起时极可能就是搞音乐,结果齐之芳只要一唱歌,就会立刻胸口憋闷难受欲死。且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连试几次结果竟然完全相同,齐之芳便也只得索性不再唱了。

当齐之芳在发现自己平白多了这样一个一唱歌就心口发堵的毛病后,内心深处不免又对死去的王燕达多恨上了一层。

随着时光的流逝,齐之芳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在内心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因为心理障碍,可能要终身跟自己心爱的歌唱爱好告别的这个事实。谁知道在跟戴世亮不时约会后的某一日,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却在齐之芳边收拾家务边无意间哼歌之时,童言无忌地点破了齐之芳再次唱歌的这一事实。

而齐之芳在惊讶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能够满心欢喜地歌唱的能力之时,亦不免慨叹古人所说心药还需心药医是一句多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想翌日,事有蹊跷,齐之芳恰好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去机关大楼办事,结果却被机关中负责合唱团的工会干部捉了个正着。

在齐之芳用各种原因推三阻四地拒绝担任合唱团领唱之后,工会干部几个月来都找不着像齐之芳这样合适的合唱队领唱。眼见着由全市工会系统组织的又一次歌咏比赛临近,工会干部此时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下班了小齐?到机关来串门?”工会干部在看见齐之芳后几步已来到了齐之芳的身前。

“杨干事你好,怎么我来机关办事,你不欢迎?”

“欢迎,欢迎,当然热烈欢迎。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来问合唱团排练的事儿呢!对了,之芳,你得回来参加排练啊。你这领唱老不来,我带着他们傻练有什么用呀?”工会干部语气坦诚到了让齐之芳无法拒绝的地步。

“那我下礼拜去排练吧?”齐之芳边说边绕过工会干部,走到一个朝马路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眼便看到靠着自行车抽烟的戴世亮。恋爱中的女人什么都能放下,除了爱人。

工会干部却不依不饶地央求齐之芳道:“之芳,你还是这礼拜就来吧。我们请了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指挥来给我们排练。”

齐之芳心不在焉地答道:“真的?”

“我们要排黄河大合唱的两首歌呢!”

工会干部干脆堵住了齐之芳的去路,大有一副齐之芳不答应她,他就不放齐之芳离开的架势。

“那好吧,我一定来。”齐之芳想起这名工会干部素来以苦口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着名,不得已只能选择了妥协。

重返合唱团参加排练当日,齐之芳考虑自己毕竟刚死了丈夫不久,本想稍微梳一下头就穿着平日里的工作服前去。谁知在临出门前却始终过不了自己心中那关,到底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对着脸盆架上的镜子打扮了起来。涂匀了脸上的雪花膏,拿起一个蝴蝶结形的戴帽发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最后从樟木箱子里给自己翻腾出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蓝带碎花的百褶裙换上,齐之芳终于对着镜子中风姿绰约的自己有了一种可以见人的感觉。

“这样打扮怎么都好,就是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齐之芳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嗨,其实不像不也挺好的吗?显得咱们在命运面前可以坚强乐观!”

用一根黑色宽皮带系出了自己细细的腰肢,齐之芳轻哼着歌,袅袅娜娜地飘出了家门。

来到合唱团排练现场,并不用齐之芳多解释什么,关指挥便一眼认定齐之芳肯定就是那位久久在排练中没有露过面的女领唱。拿起自己的指挥总铺,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关指挥便以有一些演唱时的细节要探讨为名,将齐之芳拉到了一边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聊起了闲天。

就在关指挥满头冒汗地跟齐之芳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跟齐之芳相熟的一名女合唱队员恰在此时看到齐之芳的背影。

女合唱队员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的肩膀。

“来啦?排练那么多次都没见着你。”

“我有心情来排练吗?”

女合唱队员闻言不免一愣,然后强笑打圆场道:“那个芳子,其实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看你和孩子,但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孩子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齐之芳那种要强的劲头又上来了,她朝女伴儿微微一笑。

在齐之芳转过身跟女合唱队员聊天之后,关指挥不知道为什么便失去了跟其他合唱队队员沟通的兴趣,他大声地将手掌拍响道:“来,大家来试唱一遍!”

齐之芳和其他合唱队人员闻言赶紧走向自己的位置。刚刚站好队形,钢琴手便按照关指挥的指示弹起了过门。

“风啊!你不要呼喊--”钢琴声中,齐之芳一张口竟又找到了过去唱歌时的快乐与投入。也许是因为齐之芳实在是过于投入了,所以她甚至没有发现站在排练场窗外的戴世亮,此时正满眼里爱慕地看着自己。

就在戴世亮满心欢喜地看着齐之芳排练之时,不想在唱到某华彩乐章之时,齐之芳竟然随着关指挥的指挥棒一动,皱起了眉头,捂着肚子,似乎身体深处突发了极其惨烈的疼痛。齐之芳跟指挥说了句什么,便跳下了矮矮的台子,匆匆向一侧的门走去。行到门口,她的肩膀猛往上一抽,同时捂住了嘴。

戴世亮看着齐之芳在排练场内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即也满脸关切地向齐之芳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

排练室旁边的一间空屋内,齐之芳冲到一个痰盂旁边就开始呕吐。齐吐了两口,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自己怀孕了!她怀上了亡夫的遗腹子”。

“怎么了你?”满心慌乱让齐之芳甚至没有注意到戴世亮已经走到了离自己身边不远的位置。一扭头,齐之芳看见戴世亮正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刚要说什么,一阵恶心又上来了,她更猛烈地呕吐起来。

戴世亮赶紧上来扶住她,拍着她的脊梁。

“怎么了?吃坏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齐之芳气息奄奄地道:“你别拍,我最怕人拍我--”齐之芳一只手撑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整个头埋在胳膊里,摇摇欲坠。

“那怎么办?”

“你别跟着我,什么都好办--”

“我不跟着你,能知道你病成这样吗?”关心则乱,一向反应敏锐的戴世亮竟然没有听出齐之芳其实话里有话。

“我没病,就是怀孕了。”齐之芳见戴世亮始终转不过弯来,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

“不会的。”戴世亮吃惊得脸都变色了。

齐之芳苦笑道:“其他事我可能无知,对怀孕,我是老行家。”

戴世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受打击似的表情,对齐之芳又怜又恨!虽然跟齐之芳年龄差不多,但戴世亮的人生经历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应该就是他牺牲前的那个晚上吧!我知道那两天我不行,肯定会怀孕,让他采取措施,他偏不--”齐从胳膊上抬起头,侧过脸,似乎等着看戴世亮笑话似的,又像等待着戴世亮看自己的笑话:“每次都那样,怀上了,他又后悔,男人来了劲就跟狗似的!这下你不跟着我了吧?”

“也许不是的,只是得了胃病什么的--”戴世亮还不死心。

“要不是胃病呢?”

“那,我也跟着你。”戴世亮说话的语气并不算坚决,但是他毕竟说了。

“真的?”齐之芳第一次向戴世亮流露出女子在男人面前那种极其娇弱的神情。

戴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个刚才跟齐之芳打招呼的女合唱队员从排练室出来,招呼齐之芳道:“小齐!你没事儿吧?关指挥说,不行你今晚先休息,让小张先代替你唱。”

“我这就来!”戴世亮的不离不弃,让齐之芳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往排练室走去,临进门前,齐之芳回过头,见戴世亮还在跟着自己,倏然一笑,晴朗喜悦如同阳光下的夏花。

“别傻跟着了,还有一会儿我们就排完了。”齐之芳手指着过道尽头,“那边有个房间,里面有电视机!告诉你一个秘密,随便用一把钥匙都能打开门。你就去那儿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等我啊!”

戴世亮微笑着对齐之芳点了点头,目送着齐之芳走进了排练厅,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艰难地对抗命运无处不在的黑暗。

从排练室里传来钢琴声。一会儿,齐之芳的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风啊--”

戴世亮抬起头,似乎被这不幸的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迷醉了。他流下了眼泪。

排练结束后,齐之芳借上厕所为由甩脱了其他合唱队队员。

走进女厕所,齐之芳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走廊渐渐地完全安静下来。齐之芳小心翼翼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堆零碎的票证,认真点数起来。点出了足够偿还戴世亮的票证,齐之芳边幻想着自己跟戴世亮美好的未来,边脚步轻盈而急促地向走廊尽头一间房子跑去。

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小戴,开门。”齐之芳又轻轻敲了两下门,“怎么你睡着啦?”

门开了一条缝。

门没有锁,齐之芳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戴!”

齐之芳拉开灯,打量着空空的房间,戴世亮并没有在这里等她。

齐之芳明白了,长久以来暗恋她的戴世亮终于现实起来。对于她,他及时望而止步了。

戴世亮的临阵退缩并没有让齐之芳痛苦多久。倒不是齐之芳心里不难受,而是在戴世亮给齐之芳生活镀上的那层玫瑰色浪漫金边完全消失后,生活所显现出的坚硬本质,其狰狞险恶程度远远出于齐之芳的想象。王东、王方、王红--齐之芳家里的三个孩子,本身就像三个用多少食物都填不满的窟窿,而医院白纸黑字写明了齐之芳又有身孕在身的确诊书,则一把将本还怀有一线希望的齐之芳逼入了越发窘困的生存环境之中。

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越长越像《红岩》里的缺衣少食的小萝卜头,齐之芳生平开始头一次怀疑起自己过去所坚持地以爱情选择再婚对象的标准是否正确。就在齐之芳正在犹豫不决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一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却已经被齐之芳好心的哥哥齐之君推进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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