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东,你带妹妹进屋玩儿去。”中国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国女人在很多时候都比男人行。在齐父和齐之君两名大老爷儿们都被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吓得噤若寒蝉之际,齐母说话了。
见姥姥发了话,王东拉起王红就走,仿佛逃似的离开了这张充斥着紧张气氛的餐桌。
齐母和颜悦色地柔声对李茂才说道:“李处长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咱们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气最怕憋着,憋坏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气有怨,就往外倒,千万别在心里憋着--”
李茂才使劲看了齐母一眼,在齐母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上,他看到了跟齐之芳一样的美丽与刚强。
“再喝两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头。
见李茂才霸气非常的气势一时似乎被妻子压了下去,身为一家之主的齐父连忙赶紧趁机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却一点都不给齐父留面子,虎着脸用眼睛扫了一眼齐父,举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来了,大杯子来了。李处才,来,我给你满上。”醒过神来的齐之君,慌忙给李茂才拿来了大杯子。李茂才却毫不理会他的殷勤,自顾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时李茂才端着酒杯的手更加不稳了。酒不断地从杯口流出,开始顺着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终让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崭新中山装上湿了很大的一片。
齐父似乎要说什么,结果却被齐母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齐母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边品味着菜的味道,边呵呵笑道:“我就是喜欢李处长这样的人,头一回来家就不拿我们当外人。不过,本来也不是外人,我们儿子跟李处长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没接茬,闷头继续喝酒。
“李处长,你尽管喝。我们旁边就有一家卖烟酒的小铺,开门开到夜里十一点呢。喝完这瓶,我让王东再去打散装的白干。”齐之君说完便掏出零散钞票,从里屋叫出了王东,“王东,到楼下那个小铺,帮舅舅去打点酒来!”
从屋里应声走出的王东,慢慢磨蹭到桌子边上,接过钞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里全是因为紧张流出的汗水。
“还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话,让王东如蒙大赦。
王东飞似的跑出了门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齐之芳,你出来!”
齐家老两口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齐之君的脸上也是一阵恐惧。
“齐之芳,出来!齐之芳,你以为这么躲着,就能躲过去了?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李茂才又是虎吼一声。
“李处长您喝超了!你不记得我告诉你了吗?我妹妹不在家--”齐之君心一横决定在今天将谎言进行到底。
“你告诉我的全是胡话!”
“妈,劳驾您给李处长盛点儿粥,喝了能稍微醒醒酒。”齐之君打了个哈哈。
“用不着!我没醉!”李茂才边说边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到底还是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齐之芳,出来!没脸见我了吧,啊?有脸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啊?”
“处长,您可真是醉得不轻!”齐母脸色铁青地厉声道。身为齐之芳的母亲,齐母决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面前侮辱自己的女儿。
齐父则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在醒过味来后,他站起身,开始自顾自地向东卧室走去。“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齐父在心内又是一声叹息。
“你们!”
不想李茂才却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准备躲入卧室的齐父,他指着齐父大喊大叫道:“你们一家子都搞阴谋!全都包庇齐之芳!窝藏齐之芳!”
“谁窝藏她了?您看看,咱们家就这么大个地方,她那么大个人能往哪儿藏啊,要不,您搜查一下?”齐母“啪”的一声跟李茂才拍了桌子。
“我不搜查也知道她藏在哪里!”李茂才红着仿佛要淌血的眼睛狠狠地环顾着四周,然后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作风不良的家庭,就是不道德的家庭!你们助长女儿的歪风邪气!一个没道德的娘儿们,脸蛋子好看顶什么用?齐之芳,你别藏在那儿了!出来吧!我军优待俘虏!”
瞬间,李茂才晃荡着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齐之君紧张地一把拉住了他,试图继续打马虎眼道:“李处长,您怎么没量啊?我还当您有五两的量呢,您看,我们三个人还没喝下去五两。别喝了,别喝了,咱们喝点粥吧。”
李茂才却一甩胳膊,猛地挣脱开了齐之君拉着他的手,步履蹒跚地往厨房方向走。
“齐之芳,做人要有良心、有道德,啊?做女人更要有道德!”李茂才的声音里此时已带有哭腔。
齐之君和齐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拉住了李茂才。
“她就是明着搞对象,暗着搞腐化!齐之芳同志,你的道德哪儿去了?泻肚子泻出去了?”李茂才“啊”地狂叫了一声,话说得越发粗糙歹毒。
“李处长,您这么个领导,怎么说那么难听的话!”见李茂才这样堵着自己的家门,恶心自己一家人,齐母彻底火了。齐母发狠地推了李茂才一把,将李茂才推了一阵趔趄。
“你们家长还要搞包庇窝藏!”李茂才脖子一梗仿佛也要发作。
齐之君见状,忙用自己的身子拦在李茂才和母亲当中,虽然事已至此,他还是想尽力息事宁人:“处长,都跟您一再说了,芳子她不在家。您又没有事先通知我们您要来,芳子怎么就不能出门办事儿呢?”
“哈哈哈。”李茂才怒极反笑。
“你们以为干部处长是干什么吃的?干部处长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掌握人的历史和目前动向。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干部,不调查研究会乱发言吗?告诉你们,我在进这个门之前,已经做了普遍深刻的调查研究!你们隔壁邻居已经告诉了我,齐之芳是几点钟回来的,谁送她回来的。还有,在我进这个门的前一分钟,我还听见齐之芳唱歌。我哪一点错待了她齐之芳,我待她还不够好吗?她连我的面都不肯见?我就是不放心她的身体,想看看她,送点儿吃的给她,慰问慰问。”
李茂才说着从愤怒转为了伤心,他接着道:“可是她呢,就这么躲着我,跟躲野兽似的!我会吃了她?你们一家人还帮着她打掩护,帮着她撒谎蒙骗我--酒呢?”
刹那,李茂才仿佛整个人就像是猛地清醒了过来一般,又像是根本没有醉过。惊得齐母和齐之君恍惚之间几乎要相信,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李茂才刚才种种借酒撒风的行为,不过皆是他为了试探自己一家人对他真实态度的故布疑阵。
“你干吗躲着我呀?我就是想看看你--”说完了这一大番话,李茂才慢慢地转过了身,拿起几乎空了的酒瓶,又往自己的酒盅里倒。他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就像齐母之前想象的那样既辛辣又激烈。
多亏李茂才此时又露出了醉汉常有的荒唐神态,才让齐母和齐之君一起打消了向他坦白从宽的念头。
齐之君大着胆子从李茂才手中抢过酒盅,道:“李处长,我看你还是别喝了。一会儿真喝坏了--”不想被他派出去打酒的王东,却在此时提着半瓶酒走了进来。齐之君眉头一皱,忙向王东打手势,让他赶紧把酒拿进厨房。
王东走进厨房时,齐之芳正被李茂才这一波接一波的大喊大叫吓得浑身一阵阵哆嗦。她的脊梁更紧地贴着门后的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昏暗中,王东轻轻地走进来,把酒瓶放在案板上,他看了母亲一眼。齐之芳脸上露出了惭愧的表情,王东目光里有怜惜也有嫌恶。
王东走了出去。
齐之芳看见半瓶白酒在瓶中微微晃荡,慢慢伸手把酒瓶拿起来。
齐之芳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大张开嘴哈气,眼泪亦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就在李茂才为了齐之芳借酒使性大闹齐家的同时,齐之芳的另一位追求者戴世亮也借着为齐之芳送药为由骑车来到齐之芳家附近。其实,像齐之芳现在的这种情况,多吃少吃一顿只有滋补气血作用的妇科药,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关系。换句话说,戴世亮完全可以在明天再把药给齐之芳送来。但是就像所有陷入恋爱中的情人一样,戴世亮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借机能跟齐之芳多见一面的机会。
戴世亮飞车而来,在齐之芳家附近的一家招牌上写着“烟酒糖果,日用百货,传呼电话”的小杂货铺附近矫健地飞身下车。
小杂货铺窗口里面亮着一只十来瓦的日光灯,灰色的灯光照在窗台上两部一模一样、并排摆放的电话机上。
戴世亮从外衣口袋掏出几个医院的小药袋,敲了敲传呼电话窗口。
窗子打开了。
戴世亮对里面的人道:“麻烦您把这些药送给齐家,行吗?”
窗口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我们只管叫电话,不管送药。”
“那请问,齐家是几层几号?”戴世亮斯斯文文地追问道。
“那我们也不能告诉您。您要是打电话我们可以帮您把人叫下来。”
戴世亮看着窗台上的两部电话,上面各有一个电话号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递进窗内,拿起一部电话机上的话筒,照着另一部电话机上的号码开始拨号。另一部电话机响铃了。
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起电话。
戴世亮笑着道:“喂,我找齐之芳,给她送药来了。”
“呦,你可真聪明!”小杂货铺里中年妇女,不由为戴世亮灵活的头脑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可惜人一辈子的兴衰荣枯,却压根儿跟一个人头脑是否足够灵活没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如果戴世亮能够预先知道,只要他脑袋稍微笨点便可以避过被选为右派的命运,或者是可以逃过今晚跟齐之芳、李茂才三人的冤家路窄,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设法避免变得像现在这样聪明。
齐家客厅中。
见到呼吸粗重的李茂才歪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齐之君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给母亲递了一个颜色,让母亲赶紧去厨房看看妹妹齐之芳。深知妹妹齐之芳刚烈要强性格的齐之君,明白刚才李茂才那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诛心之言,肯定把齐之芳伤得不浅。虽说这里面不无齐之芳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毕竟感情这种事向来最没有什么正确的道理可言。
齐母走进厨房的时候,齐之芳正准备拎着酒瓶子走出厨房的窄门。
低头看了一眼齐之芳手上的酒瓶子,齐母劈面伸手把还剩下的小半瓶酒夺了过来:“你在干吗呢?还喝上酒了?你身体这么弱,又饿着肚子,你不是刚出院就想念医院了吧?”
齐之芳打了个酒嗝儿,小产后虚弱的苍白和酒力催发的艳红,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艳俗的泥人:“妈,我还是出去,跟老李说一声对不起吧--”
“那哪儿行啊!要撒谎就撒到底!你这会儿出去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吗?
齐之芳带着几分酒意,指了指客厅道:“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可怜?那你早干吗不可怜他呀?”
齐母丢出一句话,顿时把齐之芳打得六神无主。
齐之芳用手背掩住嘴,又打了个酒嗝儿。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母轻声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躲他躲到现在,害得你爸、你妈、你哥都帮你撒了谎,你出去了,我们老脸往哪儿搁?”
要不是齐之芳是自己的亲生闺女,齐母真的想把齐之芳和男人们的事彻底甩手不管了。事都做到了这个麻烦的地步,竟然还觉得被自己伤害的人可怜。齐母不知道齐之芳这种天真多情到了糊涂地步的性格究竟是随了谁?
齐母继续说道:“躲就躲到底吧,啊?你现在仗着酒胆出去,跟他赔不是道歉,我们大家都跟着你给他赔不是道歉,齐家人都成他孙子了不是?怎么赔不是呢?就说,我们家确实道德差劲,以后一定加强道德?”
此时,齐之君也把头伸了进来。
看了一眼侧身躲在门后说话的齐母和齐之芳,齐之君小声道:“芳子,你可坑死我了啊!好不容易劝住了他。现在他醉趴下了,我争取把他弄到我房间里去,让他睡下,那时候你就可以出来,带孩子们回家了。”
“哥,他睡你屋里,你呢?”齐之芳愣愣地瞪着眼睛。
齐之君暗叹一声女人到底还是在关键时刻把握不了事情的重点,没好气地说道:“我还顾得上睡觉?我要考虑考虑自己在这个单位的前途!惹翻了这位干部处长,以后碰到干部提级什么的,不就正好落在他手里?那我就等着挨他整治吧!”
“咱们换个地方,这儿躺着不舒服。”又埋怨了妹妹几句,齐之君走回客厅,伸手准备把李茂才从藤躺椅上搀扶起来。
李茂才闭着眼睛咕噜道:“舒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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