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流坯子。”齐之芳脸色煞红煞白了半晌,才无比艰难地挤出这四个字。
“你骂谁下流?”孙燕妈。
齐之芳眉毛一竖,道:“谁下流我骂谁。”
“谁下流谁心里明白。”孙燕妈说罢便又向齐家的大门逼急了一步,“我们进去搜一下,就明白谁下流了。”
齐之芳想挡住孙燕妈的进犯,但她却被肖虎拉到一边。
肖虎挡在齐之芳身前,沉着脸不动声色地看着孙燕妈。孙燕妈让肖虎有点看毛了。
孙燕妈道:“你想干吗?”
肖虎冷冷地反问道:“你想干吗?”
“我要进去搜查!”孙燕妈嚷道。
肖虎声音中此时有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他道:“你刚才没听见我的话吗?谁要是敢欺负齐之芳,我就对他不客气。”
“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我倒想知道。”孙燕妈接着往前走,似乎要闯入被肖虎封锁的齐家大门。
“你再往前跨一步,就知道了。”肖虎的声音更冷了。
齐之芳看着身边的肖虎,找到了来自男人身上久违的温暖和依靠。
孙燕妈进退不得地跟肖虎僵持了一会儿,用情绪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道:“王方--就是王方,偷了我们孙燕的东西。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肖虎不动声色:“有公安局的搜查证吗?”
齐之芳在旁边道:“老肖,你让她们进去。王方清白无辜,不怕他们搜!”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芳子,你进来。王方,王红,你们都进屋。我不管是不是清白无辜,我就是要看公安局的搜查证。”
孙燕爸坏笑着说道:“大个子,人家小齐都让孙燕和她妈进去了,你瞎管什么闲事?”
大杂院院子中闲人亦在一旁起哄道:“就是,你算老几啊?我们这些邻居住这儿都十几年了,就算是个非正式的组织,有什么事大伙儿一块儿决定,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这么多人同意进去搜查,出了问题我们一块儿负责。”
肖虎威严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懂法律吗?”
没人回答。
“一群法盲。先回家看看宪法,再来着搞什么非正式组织。你们是绝大多数,但法律并不因为你们是绝大多数就向着你们。绝大多数就能违法?违法的绝大多数照样法办!你们绑在一块儿欺负人,私闯民宅,还管自己叫组织?告诉你们,一个人闹事叫闹事,一群人闹事叫聚众闹事。聚众闹事的绝大多数叫什么,叫暴民,就该镇压你们。现在听懂没有?这就是法律对你们眼下行为的解释。谁还想以什么非正式组织的名义往这门里进一步?”
人们的反应和智力都有点跟不上肖虎话里的新鲜知识,他们皆被肖虎这一声断喝震慑住了。
“你们愿意把我想成谁,说得多难听,随你们的便。但是,假如你们敢对齐之芳和她的孩子不尊敬,都给我放老实点,都当心一点!我十岁就当了八路军的小鬼,跟王燕达又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怕死是不会干我们这行的。想想吧,死都不怕的人,怕你们这样的小打小闹?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肖虎理直气壮地又将自己的一番道理说罢,当即拿出军队指挥员的声调,对众人道:“全体立正!解散!”
大杂院中大多数孩子和少数不愿惹事的男女,随着肖虎的这一声令下顿时散去了不少。
但孙燕妈和孙燕爸却还是不甘心,孙燕妈瞪了齐之芳一眼,然后转过身对着肖虎道:“那你让齐之芳把偷我们家的东西还给我们。”
“王方已经回答你们了,她没有拿过你们的东西。”肖虎烦了。
“不过--”孙燕妈似还要跟肖虎理论,不想肖虎却迎着所有面孔和眼睛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已经站在齐家门前的孙燕妈故意向后退了几步,侧身一倒摔在地上,大喊大叫了起来:“哎哟!打人了!”
“敢打我老婆,孙子你给我出来!”孙燕爸见媳妇吃了亏,从地上抄起一块破砖就往齐之芳家的玻璃上砸去。
“咣当”一声响!
一块窗玻璃被砸碎,石头和玻璃碴子一块儿落在齐家老旧的地砖上,一块地砖顿时碎裂了。
王红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咧了咧嘴,齐之芳把她的脸压向自己的胸口,使哭声被捂住。
转眼间,又有一个石头打过来,打在另外一块玻璃上。
紧接着又有几个煤球从窗户的破洞里扔进来,碎在了地上--
齐之芳咬着嘴唇,怀抱着两个女儿,向后面撤退了几步,神色决然,似乎随时准备和门外的人同归于尽。
肖虎不屑地向齐家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大杂院的众人竟然人人脸上都有一种节庆般的欢乐!
肖虎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背着自己脖子上的135相机,一个箭步就敏捷地跳出了窗口。
以军人攻击战的动作迅速绕过房子的拐角,肖虎往吵吵闹闹的院子迂回,他的样子完全是在进行一场军事行动。他把相机皮套打开,又揭下镜头盖子,用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齐之芳家门口这一伙亢奋的平凡人:
一把粗大的弹弓被那个叫大块儿的男孩子举起,射向齐之芳家中的子弹则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煤球。孙燕妈则躺在位置离齐之芳家门口尚有了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她似乎在享受日光浴,用一张旧报纸挡在脸上遮阳。齐家门口作为厨房的油毛毡棚子垮了一个角,孙燕用一个小铁锨砸着齐家的一口炒菜锅。满地都是被踩坏的煤球。孙燕爸双手抱着更大一块石头,准备再次砸门。
“你们都让开,我再喊一次:一、二--”孙燕爸举起了石头。
肖虎知道如果真的让孙燕爸砸开了齐之芳的家门,那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收拾。毕竟齐之芳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还要继续生活在这个大杂院,生活在这些在肖虎眼里根本不配跟齐之芳生活在一起的人群里。
肖虎一个箭步冲到孙燕爸面前,捉住了他的手。
石头落在地上。
肖虎举起孙燕爸的手,亮给所有人:“看见没有?就是这只手,被抓了个正着吧?”
孙燕爸企图挣脱肖虎的抓握,但他的力气和肖虎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上。肖虎把孙燕爸抓到齐之芳的门前,指着门上被砸出的凹陷,道:“这就是犯罪现场。大白天砸人家孤儿寡母的门,你想干什么?是想进去抢啊还是盗啊?还是图谋其他的不轨?”
“她不开我才砸的!”腕子被肖虎如铁箍般的手攥着,孙燕爸有点慌了。
“她凭什么要给你开门?不开的门你都砸吗?银行的门关着你也砸?中南海的大门不开,你敢不敢砸?你不就看这是个寡妇的门,砸了也白砸吗?你不就是欺负人家孩子没有父亲,女人没有丈夫吗?缺德到家流氓成性了我看你!”肖虎指着地上的石头,“走,拿上你的凶器,咱们去派出所。”
孙燕妈见自己男人被肖虎攥着,开始在地上不老实了。她呻吟着道:“哎哟,没天理了,我疼着呢!骨头肯定断了!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承认,还打人!”
“谁打你了?”肖虎冷冷地看着孙燕妈。
“就是你!”孙燕妈道。
肖虎冷笑道:“我在门里,你在门外,我怎么打你的?”
孙燕妈强词夺理道:“那门一关,就把我摔倒了!”
“你到底是被打伤的?还是摔伤的?”肖虎抓到孙燕妈语言上的漏洞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反正是把我骨头摔断了!”孙燕妈干脆拿出撒泼耍赖的看家本领。
肖虎用手一指众人,大声道:“你是怎么摔倒的,大家都有眼睛,就算这儿没人长眼睛,医生有眼睛,X光有眼睛,看看你哪根骨头那么嫩,不碰就断。我问你,你是从哪儿摔倒的?”
“就从那门槛上!”孙燕妈道。
肖虎指着齐家的棚子,道:“好啊!有哪一位肯帮我试一试?请他站到门前面,看看这扇门会不会把他推倒?没有人肯试试?都明白是不可能的。你从齐家的门槛上摔倒的?你的脚为什么踏到齐家的门槛上来了?我请问大家,这里是齐之芳家的地盘,对不对?”
“对呀,那是小齐家的厨房。各家都在各家门口搭棚子。”人群中不知谁小声说道。
肖虎转向孙燕妈道:“那你为什么专门跑到齐家的地盘上来摔倒?”
那个叫大块儿的拿弹弓往齐之芳家里射煤球的孩子见势不妙想溜。不想眼急手快的肖虎却一把揪住了他,道:“你也算一个。砸了一口锅,两个碗,舒坦了吧?开心了吧?你跟民警去说说,你是怎么看见王方拿了别人东西的。”
大块儿心虚了:“我没有--”
肖虎粗重的眉毛一颤,道:“你到底看见没有?”
大块儿嘟囔着说道:“我--我就看见王方端着一锅豆浆,嗯,从孙燕家门口走过,后来就听见孙燕说她发卡丢了。”
“王方是两手端着豆浆?”
大块儿被肖虎问得一蒙:“啊。”
肖虎眉毛又是一颤:“那你学给我看看,两手端一锅豆浆,她是怎么拿的发卡。”
“我,我,我,”大块儿使劲地在肖虎手里挣扎着,“我没说。”
肖虎诚心吓唬大块儿道:“算了,你跟我说也白说,跟警察说去。”
大块儿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我不去。”
“证人怎么能不去?诚实正派的人怕警察干吗?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对人家孤儿寡母又打又砸,那时候怎么什么都不怕?”肖虎冷冷地说道。
孙燕爸装傻道:“谁打她砸她了?”
“想赖账啊?”肖虎指着自己的相机眼睛一瞪,“证据可都在这里面。”
肖虎高举着自己的相机,仿佛高擎一柄可以斩奸除恶的尚方宝剑一般,高声宣讲道:“你们刚才的英勇行为,都被它如实记录下来了。派出所可以马上把胶卷从这里面取出来,洗出相片,然后,民警们就可以慢慢欣赏你们的矫健动作了。看看你们在一家子孤儿寡母面前怎么冲锋陷阵,怎么砸门、砸窗、砸锅,怎么出言污辱。等这里面的照片洗出来,你们自己也可以欣赏欣赏,看看你们怎么做新中国公民的,看你们自己是不是连旧社会的市井小民都不如。旧社会的四大缺德头一条就叫‘踹寡妇门’。你们呢,用石头砸人家寡妇的门和窗子!”
肖虎这一招让齐之芳的所有邻居都傻了。所有人没料到肖虎有这一手,傻眼听他宣讲。
“都还傻站着干吗?跑啊!”包括孙燕一家和大块儿在内的齐之芳众邻居瞬间一哄而散。
在众邻居作鸟兽散状后,齐之芳才直起身,放开了她护在怀里的王方和王红。蹲着用簸箕把屋子里的碎煤球和石头简单收拾完毕,齐之芳慢慢地走到窗子前面,从玻璃的破洞看出去,人群已经散去,留下一片狼藉。
窗外,肖虎正拿着一把扫帚,在清扫煤渣,一面轻声用口哨吹着小曲。
齐之芳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无言地给王红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替王方擦了一把脸。
给两个孩子擦完了脸,齐之芳对着镜子把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半晌才拿下来,然后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有一丝狼狈不堪的痕迹。她认真地往脸上涂抹着擦脸油,又薄薄地扑了一层粉,最后用头刷用力梳好了自己的头发,仔细地用一条丝绢把散发扎起来。镜子里,又渐渐出现一个如常的齐之芳,整洁、美丽、活力勃发。
她走到门口,深呼吸一下,拉开门,面对世界的,是永远不倒的齐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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