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两个礼拜后,齐之芳的同事刘文英在发完一份电报后,一回头,发现齐之芳又在一往情深地读着戴世亮写给她的这封大作,不仅调笑齐之芳道:“哎哟,又在看那封信!眼睛那么火辣辣的,还不把信纸看着火呀!”
刹那,少女般被人说破情事的慌张后,齐之芳赶紧戴上耳机,假装已进入工作状态。
刘文英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替齐之芳倒了一杯水,对齐之芳道:“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没在收报。”说着便把齐的耳机掀起一点,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道,“唉,要不,你也少吃一块臭豆腐乳,省下四分钱给你的这个小戴也发个‘嘀嘀嗒嘀’过去?”
“什么?”齐之芳故意假装不知刘文英的意思。
刘文英笑着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吻”字。齐之芳在看清后,满面含羞地推了她一把,道:“去你的!”
刘文英笑着继续调侃道:“这一个字啊,顶一百个字。省得你在这儿闹相思病。他这样学生腔的男人,收到你嘀嘀嗒嘀,肯定觉得特别过瘾,特别震撼。别不好意思啊!”
“谁不好意思了?”
“那你是想省下那四分钱,买臭豆腐乳?”
“没错。四分钱也是钱,要过日子了,我和他都不富裕,得实惠点儿。”齐之芳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讥道。
“这都要过日子了?你爸你妈,还有你哥哥怎么说?”
“一般我定下的事,他们都不反对。因为他们知道,反对也没用。”
“你告诉他们,他是个……”
“他自己告诉他们的。”说起戴世亮的右派身份,齐之芳虽然假装不在乎,但脸上却浮现出根本瞒不了别人的心事重重。
就在刘文英默默地坐回自己椅子的同时,齐之芳的目光也再次飘回了戴世亮写给她的那封长信上。
此时齐之芳的眼神中只有幸福而全无忧虑。
不管在什么时代,还能去不顾一切地去爱,从来都是一个美好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勇敢!
公交车职工宿舍大门口,戴世亮穿着驾驶员的工作服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带把的饭盒走了进来。
戴世亮的一名同事正好迎面出来,两人便不冷不热地互相打了个招呼:“戴师傅下班了?”
“啊,接班去!”
随便瞥了一眼单位传达室窗子下的黑板,不想却瞟到了自己的名字竟赫然出现在黑板的角落。
“戴世亮电报”
戴世亮愣了一下,走到窗前,敲了敲窗子,道:“劳驾,有我的电报?”接过从窗户里面递出的电报,戴世亮三两把撕开信封,展开电文纸,瞪着电文瞬间被爱人的温暖所融化。
电文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吻。”
秋去冬来,就像所有被爱情滋润着的女人一样,齐之芳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的幸福生活。这日,她刚刚参加完合唱队在市工会礼堂举行的自我汇报演出,正一边系着棉大衣纽扣一边从服装室往外走。没想到,却看见了正在走廊尽头等着她的肖虎。
“肖队长!”看见肖虎,齐之芳忙迎了上去,跟肖虎握了握手。
“你不是说你来不了吗?”看到肖虎这名曾在事先表示无法来观看自己演出的朋友,齐之芳不由惊奇道。
肖队长一笑道:“我排除万难,还是来了。从来没听过你唱歌,过去光听燕达说你唱得好,今天怎么也得来听听。”
齐之芳眼睛盯着肖虎的脸,对肖虎心照不宣地笑道:“不是的吧?一定有别的事儿。为了听唱歌搁下革命工作,那就不是肖队长了。快往正事上说。”
“你哥来找过我。”
“说我找了个右派对象。”齐之芳歪着头胡撸了撸自己的头发,她有点烦。
“他说是受你父母之托,来找我的。你家里人觉得你会听我的劝导。”肖虎点了点头。
“准确地说是我妈托我哥找你的。我爸不反对也不支持。”齐之芳放下此话,便径直往前走到走廊的尽头,一撩门帘,走了出去。
肖虎见状只能追了出来,肖虎走到齐之芳的身边道:“进去吧,外边冷。”
“比闷气好。一谈这事儿我就觉得憋得慌。”
“那好,我不说了,咱们进去吧。”
齐之芳却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下面走去,忽然她猛地转过身挑衅似的对肖虎说道:“我们俩打算春节结婚。”
肖队长张口欲说什么,又最终还是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肖虎一直都希望能在齐之芳这儿始终做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过日子可能苦一点、穷一点。不过我们会很幸福。”齐之芳补充道,“我们都想好了,就是再把他往边远的地方下放,过得再穷、再苦一些,我们也会很幸福。”
“只要你幸福就好。”肖队长定定地看着齐之芳,在他的眼里此时存在着一些齐之芳不敢看的东西。
“谢谢你。”齐之芳低下了自己的头。
“我能不能问一声,他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这么奋不顾身?”肖虎苦笑道。
齐之芳眼睛愣愣地似在回忆又似在思索般地说道:“他呀,他说话我爱听,一说就说得我特别得劲儿,还有他爱看书,特别爱看书。还有他会画画,画得很好,故事也讲得好,特别招孩子们喜欢--”
“他还特别喜欢看电影,对吗?”
“你怎么知道?”齐之芳不由闻言一惊。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王燕达也特别爱看电影。”肖虎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之芳傻傻地看着肖虎。看着她的眼神,肖虎只得彻底把话说明白:“只要认识王燕达,就明白这位小戴什么样了。闹半天,你又给自己找了个王燕达。”
“他跟王燕达不同。”齐之芳努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个内涵险恶的真相。
“哪一点不同?你刚才在说这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不是说王燕达吗?”
“不对,小戴很专注。王燕达什么都好,就是不专注。”
“你怎么知道这位姓戴的专注?”齐之芳的话,让肖虎不免有点光火,“你才认识他多久?等你们结了婚,等他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你看他还专注不专注!”
不想听完肖虎的这番话,齐之芳反而笑了。
齐之芳道:“赌什么吧?”
“嗯?”
“赌一顿饺子。十年以后,假如你输了,你就请我到饺子馆里吃一顿饺子。三鲜馅儿的。”齐之芳接着道。
“用不着十年,两年就能见分晓。我才不跟你赌呢,因为我知道你输定了。”肖虎悻悻地说道。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肖虎,你咒我,是不是?”
“不是我咒你……”肖虎忽然一时无名火起,“我他妈是干着急,难过!因为总是眼看着你这样的女人落到那种男人手里--”肖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根本不该说的话,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演出散场了,观众开始从礼堂的前门涌了出来。一些熟人看见齐之芳跟她打招呼,纷纷夸奖她唱得好。
“我在这儿等孩子们,你先走吧。”齐之芳别过头对肖虎说道。
肖虎见此情景,自知多言也是无益,到底只能叹息一声,跟齐之芳就此作别。
也许是受了合唱队礼堂演出那日肖虎那番不咸不淡的话的影响,个性倔强的齐之芳反而偏要和戴世亮好出个样来。从此以后不但更加掏心掏肝地对戴世亮温柔体贴,更跟戴世亮腻得如同初恋的少女一般。
这一日中午,戴世亮像平常一样在下班后蹬着车带着盒饭直奔齐之芳工作的电报局而来。把自行车停到电报局门口,戴世亮才按照两人约定连续按响了三下车铃,齐之芳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整个人的脸笑得简直跟朵花似的。
简单地嘘寒问暖的几句,两人就近找了个长椅坐下来。戴世亮把饭盒打开,齐之芳拿起一个包子就咬:“饿死我了!”
“凉了吧?哎,我还拿棉帽子包着的呢。”戴世亮仿佛自责般地表功道。
“那你脑袋不就凉着了吗?”齐之芳心疼地说道。
“脑袋凉就凉点,又不给你当午饭吃。”
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笑嘻嘻的脸,自己也幸福地笑了。其实女人的幸福,有时候很难,也有时候很简单,简单到了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人的漂亮话。
“幸亏是豆腐干馅儿的!要是真的肉,吃凉的非吃坏肚子。”齐之芳边说边又咬了一口包子。
“活该。让你有事没事就装神弄鬼地,吓唬我、跟我逗!”戴世亮道。
齐之芳歪着头顽皮地、呵呵地笑道:“怎么样,我昨天吓你的时候,你没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吧?”
戴世亮乐着说道:“要是马戏团招口技演员,我推荐你去试试。说不定这电报局埋没了一个口技天才。”
“才不去呢。”齐之芳边嚼着一口包子,边嘟嘟囔囔地说道。
戴世亮奇道:“为什么?”
齐之芳双眼一片带有青春味道的朦胧,刹那她仿佛陷入了一段隐秘的回忆,她轻轻地说道:“我喜欢发报。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当个女间谍,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一个小珠宝盒打开,里面是个袖珍发报机……”
“女间谍可都是冷血动物。”戴世亮语带调侃。
“所以没人要我当女间谍,我就来电报局发报了!”
戴世亮像大人抚摸孩子脑袋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齐之芳的头,然后指着饭盒下面一层,正色道:“芳子,这些包子你不准吃了啊,带回家给孩子们。正好三个,他们仨一人一个。”
齐之芳点了点。
“对了,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今天我没开车,让我画春节墙报呢。给你送了包子,我还得回去接着画。画不完的话,还要连夜赶活儿。”
“不是说晚上看电影吗?”
“对不起了,改日吧。”戴世亮一脸抱歉。
“那明天晚上?”齐之芳见戴世亮有正事,不得已只得退了一步。
戴世亮苦笑道:“春节前我都不敢说,恐怕老得抓我的差,画画、写字、做纸花,宣传科要我画墙报、写对联,保卫科又要写标语,警惕这个,严防那个。少不了开夜车。”
“电影是王晓棠和于洋主演的!再不去看,这一轮马上就演完了!”齐之芳脸色有些不悦。
“我知道。我这不是干不完活儿吗?”
“凭什么就让你一个人开夜车呀?”
“要在过去,我肯定不那么积极,干不完的活儿就悠着来,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你了。我得好好干,表现好了,说不定能给我摘帽。”说到摘帽的事,戴世亮的脸上一下兴奋出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齐之芳幽幽地说道:“世亮,你知道,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你父母,你哥哥也在乎。将来孩子们大了,他们也会在乎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最不愿意别人说他们是四类分子的孩子,我该为孩子们想想。”戴世亮的情绪有点激动了起来。
“孩子们现在不是都挺尊重你的,也很喜欢你的吗?”
见齐之芳还是不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戴世亮只得正容解释道:“那是他们还小。芳子,我在想啊,等我摘了帽子,咱们俩说不定也会再有个孩子,将来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们又不富裕,留不下什么钱财、房产给他们,至少别给他们留下政治阴影。给他们留下一个清白的政治背景,比给他们留下钱财、房产重要得多。要不然我会非常不安心,死了都不会瞑目。孩子们都那么无辜,凭什么要从我这儿继承一顶反派帽子?这对他们是不公道的。所以,我这一阵子老在想,不管我戴上这顶帽子有多冤枉、多荒诞、多么不公道,我现在要尽一切努力摘了它。听说一些单位在给表现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这就是我看见的希望。”
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看着戴世亮的眼睛。在齐之芳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戴世亮的赞许。
“芳子,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啊!”戴世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齐之芳手里,然后便转身离去。
齐之芳打开信封,看见里面装着许多粮票、布票等稀缺票证,这不免让她既为戴世亮知道心疼自己而欣喜,又多少不免有点慌张。齐之芳始终想不通像戴世亮这样一个右派分子,怎么有可能一下子搞来这么多的稀缺票证。
自从李茂才那日借酒撒风大闹了自己家后,齐之君便在单位中尽可能地躲着李茂才。谁知在差不多平平安安地过了小一个月之后,这一日李茂才却在下班后直接把齐之君堵在了单位门口。李茂才表示自己明日下班后想请齐之君一起喝上两杯聊聊闲天。齐之君见李茂才态度坚决,自己根本推辞不得,也只好答应在翌日下班后自己定会准时前往李茂才摆下的这场鸿门宴。
转过天来,齐之君在下班后如约来到了跟李茂才约会的餐馆。
挑开帘子,齐之君心怀忐忑地走进来,四处打量了许久,才终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李茂才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
齐之君一脸戒备地走了过去,只见小方桌上已提前摆上了一盘卤猪耳朵和一盘花生米。
李茂才因自己的膝盖上搁着他的黑皮包不便起身,所以只欠欠屁股,便算跟齐之君打过了招呼。
“没别的事,”李茂才边说边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件小上衣,递给了齐之君,“就是想把这个还给你。这还是入秋之前王红落在我家的。”
齐之君接过衣服,整个人多少松弛了一些,道:“谢谢了啊。还件衣服,你还这么破费。”
不想李茂才又从自己的脚底下拿出了一架航空模型飞机递给了齐之君:“这个给王东拿回去。上次为了这个,还弄出冤案来了,让孩子受了委屈。”
“这个我不能收。”
李茂才眉毛一挑,显是着急了,他道:“我把那事儿跟我儿子说了,儿子还数落我呢,说为那么小的事委屈一个孩子!我儿子现在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了,只对谈对象感兴趣。”
齐之君见李茂才已经将话说成这样,便也只好把航模接过来,放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
“我请你到这儿,也是想跟你聊两句。孩子的母亲过世之后,我也没个人能说说话--”
齐之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对。一时间他和李茂才之间的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李茂才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那天,我是喝多了,胡说了一堆伤人的话,你跟芳子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芳子也觉得挺对不住你的。芳子心里,知道你是好人。”齐之君顺着李茂才的话头,安慰李茂才道。
不想李茂才听完齐之君的话,精神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急道:“芳子这么说的?”
“嗯。”
“我、我,我从那天晚上,就开始惩罚自己。”兴奋的李茂才尝试着理清自己谈话的正常思路。
“惩罚你自己?”齐之君奇道。
“对呀!我罚我自己不准喝酒了!这酒多害人哪!多误事啊!你说还敢再碰它吗?今天我是第一次开戒。现在我明白了,我没啥酒量。”
“还可以,还可以。”李茂才的话,让齐之君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却把齐之君的话给当真了。他连连向着齐之君摆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劲,酒风更差劲。所以咱哥俩今天少喝点儿,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齐之君面前,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来,干了!”
两个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开。
李茂才一饮而尽,齐之君却仅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对此也不见怪,反而夹起一堆猪耳丝放在齐之君碗里。
“谢谢!我自己来。”
“我还想跟你说一声,那位戴世亮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李茂才说完狼吞虎咽地将一口菜囫囵下肚。
“你怎么知道?”齐之君闻言不免惊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干什么吃的?我调查研究了啊!首先,他当右派是因为说话得罪了人。这就是我的弟兄,因为我也常常说话得罪人。说真话可不就爱得罪人吗?这样的人往往不是坏人。还有,公交总公司准备调任他到机关当宣传干事,因为他开车表现不错,还有可能要给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亏,所以调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细致!你放心吧,我调查起谁来,他祖宗八代都别想隐藏什么!芳子这一步走出去,就难走回来了,所以,对方是个什么鸟,一定要搞清楚,你说是不是?”
齐之君闻言不免当即一愣。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着对齐之君说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缘分问题。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我没那福分。要是年轻十来岁,我说不定穷追猛打,跟那个姓戴的小子拼一把。凭我的经济条件、政治条件,我够跟他拼一把的,是不是?”
“当然够!”齐之君赶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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