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秋收(9)
秋收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从包里拿出一条毛毯,裹在他的身体外面,以免他被冰天雪地冻死。
随后,他无情地走出舱门,重新将把手牢牢旋紧。
回到破厂房的门口,秋收看着白茫茫的天空,无边无际的风雪。
二十六
下午,两点。
田小麦,依旧痴痴地等在秋收的房间里。
看完电脑里那些可怕的图片和资料,她已心乱如麻魂不守舍,难道刚刚找回的天堂,转眼就要化为生离死别的地狱?难道秋收早已继承恶鬼衣钵,成为潜伏在“魔女区”的魔鬼?
她下意识地打开冰箱,掏出一听刚买来的啤酒,也不管外面的空气有多冷,便重重地灌进自己的喉咙。这个牌子的酒淡而无味,每当心情郁闷的时候,她就会把它当作冰汽水来喝。心脏几乎要被冻僵了,她趴在卧室的窗口,看着飞雪飘零在天空——他现在哪里呢?
附近违章建筑的顶棚上,楼下停泊的汽车和自行车上,都积满白花花的一片雪。几个提前放学的孩子,开心地打着雪仗,不必考虑人间的烦恼,他们才是小麦最羡慕的人。
坐在这个看雪的窗口,她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便拿起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父亲留下的工作笔记,其中就有2000年的那一本。
决定自己命运的一年,也是慕容老师被杀害的一年,这本笔记里肯定记录了老师的命案——她有些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告诉父亲,在慕容老师被杀害的那个雨夜,最后是秋收陪着老师一起走的?因为,她从没想过秋收可能是凶手!更重要的是,那时她已对秋收有了好感,她不想成为一个告密者,而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带着深深的愧疚,小麦打开父亲在2000年的工作笔记,却发现关于慕容老师的案情记录很少,只剩下时间地点人物之类只言片语,而没有任何描述性和结论性内容。耐心地翻到2001年,那正是秋收从法律上死亡的年份,依然没有什么她能感兴趣的内容。继续打开2002年的笔记本,翻到中间居然是很多世界杯观球心得!2003年和2004年,依然与南明路上两起凶案没有任何联系。
2005年,这本笔记本似乎更旧些,那正好是1995年凶杀案的十周年。
小麦直接翻到8月份,那是1995年案发的时间。
2005年8月6日
许碧真遇害十周年忌日。
西部,县城,坟墓。
秘密……
2005年8月6日。
田跃进走出这座西部县城的火车站,除了背着行囊的农民工,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小县城被一片土黄色覆盖,土黄色的天与地,土黄色的房子,甚至土黄色的脸。四处都是低矮的砖瓦房,要么是沿街的小楼房,与西部任何一座小城镇没有区别。十分钟就可以穿越全城,总共只看到一栋十层高楼,四年前十九岁的少年秋收,就是从那栋楼顶跳下来的。
他在火车站租了一辆三轮车,前往城外二十里的荒野。蹬车的是个打着赤膊的老头,在烈日底下挥汗如雨,田跃进多给了他一百块钱,老头蹬得更卖力了。
终于,在一片布满黄土的原野,老田看到了许碧真一家的坟墓。
他是来给十年前的受害人上坟的。
许碧真与丈夫的坟墓合在一起,旁边还有一座坟墓,墓碑上刻着秋收的名字,生卒年月是“1982.2 ~ 2001.11”。
五十三岁的田跃进,跪倒在许碧真的坟前说:“对不起,我曾经发誓要为你抓住凶手,可是我没有做到!那只恶鬼仍然逍遥法外,我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抓到他?我只想说一声对不起!虽然,这只是一句废话。”
他站起来拿出纸钱,放在黄土堆上烧起来,看着黑烟和灰烬滚上天空,他轻抚着秋收的墓碑,感到万分的内疚——也许,当初不阻挠女儿和他谈恋爱的话,这个少年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他很后悔,女儿现在并不快乐,一直怨恨着他,医生说她有轻微的抑郁症,大概就是五年前的心理创伤。可是,她却已忘了秋收,再也没在父亲面前提到过他一个字——不,她不可能忘得了,迟早有一天她还会记起来,那时的她该如何面对自己?
此刻,坟墓前来了一个老太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样子——原来是秋收的外婆,许碧真的老母亲,也是在这天忌日来上坟的。
田跃进陪伴老太太烧完纸钱,又想办法安慰她说:“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在了,但是活着的人还要保重身体。”
没想到老太太突然说了一句:“不,秋收他爹应该还活着。”
“秋收他爹?”
老田看了看许碧真和秋建设的墓碑,他不是五年前就死于车祸了吗?老太太年纪大脑子糊涂了?
“嗯,这里埋着的秋建设,并不是秋收的亲爹。”
这个秘密倒是第一次听说!
田跃进瞪大了眼睛:“啊,那么请问,秋收的亲爹又是谁?”
“这个事情啊,说出来丢脸呢!现在也只有我这老婆子一个人知道,可怜秋建设替别人养儿子那么多年,最后为了找别人的儿子枉送性命!现在,这一家子死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请说下去!”
老太太仰头苦笑一声:“二十多年前,县城里有一对上海来的知青夫妇,男的在县工厂做工人,女的却是哪个大领导的女儿,刚怀上孩子就拿到回城名额,挺着大肚子回了上海,只剩男的一个人留在县城。那年我家女儿碧真,只有十九岁,刚刚高中毕业,已是县城有名的大美人,大家都叫她‘赛貂蝉’。她被分配进县工厂,正好与那个上海小伙同事。当年我也见到过他,真是岳云再生一表人才,哪家大姑娘小媳妇不喜欢?何况他的媳妇不在,孤伶伶的一个英俊小子,眨眼就迷住了我们家碧真!哎,也合该是碧真倒霉,刚认识他不到三个月,那男的就拿到了回城名额,明摆着就是他老丈人安排的。那小子没良心,一声不坑离开县城,连半个地址都没留下!等到碧真一觉醒来,才发觉肚子里有了他的种!碧真哭得死去活来,但也不知去哪找那个男的?到上海去找更没可能,她知道那男的再不会回来了,更不会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放在心上。但碧真死活要把这孽种生下来,趁着怀孕没到两个月,没人晓得这桩丑事,老婆子我火速物色了一门亲事,把她嫁给杂货店的秋建设。多少小伙做梦都想把碧真娶了,秋建设是捡到天上掉下的金砖,自然欢天喜地办了酒水,第二年便生下了秋收。”
“可是,秋建设就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碧真洞房那天晚上,就把肚子里有喜跟他说了——你说他能有啥办法?把碧真嫁给秋建设,就是看中他忠厚老实,只要能娶到碧真做老婆,真是啥都愿意为她做,就算把不是自己种的孩子养大。”老太太说罢感到对不起死去的人,摸了摸墓碑上秋建设的名字说,“建设啊!是老婆子我对不起你,你要是在地下有怨恨,就冲着我来好了。”
田跃进不由得钦佩地点头道:“秋建设是个好人啊!最后,他还是为了救秋收而死,那秋收自己知道吗?”
“这孩子哪能知道?这事天知地知,还有碧真他们两口子,加上我一个老婆子知道,秋建设是打算一辈子瞒下去的。”
上坟之后,老田陪伴着秋收的外婆回到县城。
但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紧急跑去县里的档案局,利用警察的工作证,查阅当年所有上海知青的资料——然而,他发现大约在十年前,所有资料都被调走了,查不到任何人的信息。他还想找许碧真结婚前所在工厂,却发现那家工厂早就关门拆了,当年的工人大多回到农村,或流散到沿海地区打工,连一个人都找不到了。
折腾三天,这条线索再告中断。
田跃进只能在笔记簿里记录这个秘密。
二十七
2010年12月24日。
平安夜,下午三点。
最后一点淡淡的酒意都消失了,田小麦颤抖着合上父亲在2005年的工作笔记。她颤抖不是因为秋收是私生子的秘密,而是这个秘密里提供的许多条信息,都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会吧?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她不敢去想象这是真的,她期望这一切都只是错觉,但她必须要核实清楚!
看着溶化在窗玻璃上的雪水,看着雪花们短暂的生命消逝,她迫使渐渐冷静下来,在心底计算了几个重要的时间点,才打开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几秒钟后,电话里响起盛赞的声音:“小麦!你终于开机!你知道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等到他说完一长串类似的话,小麦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盛赞,我问你一些事情。”
“说吧!”
“你说你的父母年轻的时候都是知青?”
“是。”
“你虽然是在上海出生,但你的妈妈是在怀孕一个月后,才得到机会回上海的?”
“没错。”
小麦继续问出自己的计算结果:“你的爸爸则是在你出生前两个月回的上海?”
“好像——是听妈妈这么说过吧。”
“你的外公离休前是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
“是,外公在文革时期被打倒遭受迫害,80年代恢复名誉上调到北京,以前新闻联播里经常提到他的名字。”盛赞说到这里不耐烦了,“小麦,你干嘛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我想知道你现在是怎么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你的父母是在哪个地方做知青的?”
“让我想想——”
随后,盛赞报出一座中国西部小县城的名字。
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
不错,就是这座小县城的名字——是秋收出生和长大的小县城,也是盛赞的父母度过知青岁月的小县城!也是盛赞被“制造”出来的小县城!更是一段孽缘开始和结束的小县城!
还有时间——怀孕的时间,出生的时间,离开的时间,回归的时间,竟然全部吻合!
包括,那位早早决定了盛赞全家命运的位高权重神通广大的外公。
时间、地点、人物特征……不可能再有第二件巧合的事了。
“小麦!小麦!你怎么不说话了?没信号吗?”
盛赞仍然在电话那头抓狂地叫喊,小麦却无声地挂断电话,并且关闭了手机。
颤栗着缩回到床上,她想起盛赞生日的那天,看到的盛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当时就觉得非常眼熟。现在,看到二十八岁的秋收以后,她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秋收长得太像盛先生了!竟比盛赞更像他的父亲!
还有一件事令小麦无法面对——秋收与盛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可是,这对亲兄弟中的一个,却注定别无选择地在小县城长大,别无选择地要承受人间的各种苦难,别无选择地要与相爱的女子分开,别无选择地要在颠沛流离中艰难生存。
她开始讨厌“奋斗”两个字——秋收确实在奋斗,但他是为了复仇而奋斗,而他的这种奋斗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制的。
至于,只比秋收大几个月的同父异母哥哥的盛赞,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奋斗”,只要投胎到他妈妈的肚子里,就可以从小养尊处优,不必为生活而烦恼,还能凭借父母的财富与权力,得到许多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机会,并给美丽的新娘戴上卡地亚钻戒。
秋收,你在哪里?你自己并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就是盛赞的爸爸,你的亲生父亲就是被你盯上的最后一个目标!
无论,于情于理于法于血,秋收——都不能,都不能亲手杀了他!
难道已犯下弑父之罪?
二十八
大雪。
许多年都没在平安夜有过这样的大雪了。
整片工厂废墟都被白色覆盖,只有高高的烟囱外壁还残留黑色,像北欧雪国中的城堡。
秋收站在一片雪地深处,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热气,任由雪花不停地打湿外套。
就在他脚下站的地方,十年前的大雨之夜,慕容老师被勒死在这里。
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但也永远不会把那个夜晚告诉任何人——那晚,慕容老师被大雨困住,十八岁的少年打着伞送她去公交车站。来到空无一人的车站,他们躲进雨棚看着黑夜。一阵微凉的风雨袭来,艳美的女老师抱着抱着双肩,轻声说:“好冷啊。”
随后,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条紫色的丝巾。公交站的雨棚下亮着一盏灯,正好照亮这条神秘的丝巾。慕容老师优雅地戴上丝巾,轻轻缠绕着自己的脖子,用来抵御冷风和雨点,看起来更像二战老电影里的风雨丽人。
然而,她却看到秋收的眼神充满恐惧,原来正直勾勾地盯着这条丝巾。
“你怎么了?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条丝巾,你都会那么奇怪?”
“抱歉,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这条丝巾,从哪里来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沉重的呼吸直扑到慕容的脸上。
“怎么了?
“五年前,妈妈死的时候,脖子上就戴着一条丝巾,就和你现在戴着的这条丝巾相同!”
这句话真的吓到了慕容老师,下意识地摸着脖子说:“真的?”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花纹,同样的款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因为,妈妈就是被这条丝巾勒死的!”
“不!”她摇着头后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亲眼看着妈妈被一只恶鬼杀死的!”
“对不起!”
慕容老师终于相信了他的话,想要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却又感觉自己绕得太紧了,一时半会竟解不下来,仿佛已在自己的皮肤上生根了。
然而,她毕竟是个三十岁的女老师,很快就从惊愕与恐惧中摆脱出来,摇摇头说:“没关系,我连鬼都不怕,还会怕一条丝巾?”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条丝巾,是从哪里的?”
“抱歉,我的小帅哥,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秋收紧紧咬着嘴唇,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强迫她回答,只能摇着头说:“那你自己小心!”
“每次看到这条丝巾,你都会感到悲伤吗?”
看来,即便有那样可怕的往事,她依然无法摆脱对这条美丽丝巾的迷恋。
“是的。”
戴着丝巾的女老师看着他的眼睛说:“秋收,我早就看出了你的悲伤,这种悲伤让人绝望。但你不是一般的男孩,你会成为一个特别的人。可惜,这个世界过分的肮脏,容不得过分干净的你!”
慕容老师动情地说完这句话,轻轻地拥抱起秋收——这是除了妈妈以外,他第一次被成熟的漂亮女人拥抱,在这个雨夜的刹那,感觉竟然如此美好。同时,他也把头埋到老师的丝巾上,闻着那些特别的气味。突然,心猿意马的少年再也控制不住,在她腮边浅浅吻了一下。但他马上害怕地躲到一边,心里痛骂自己为何如此下流?会不会惹得老师勃然大怒?没想到慕容老师并未生气,点了点他的鼻子,微笑道:“小坏蛋!”
随后,她就让秋收回家去了,反正在雨棚里也淋不到,她也不再需要雨伞,下了车就是她家门口。他独自撑着伞回小超市去了,却不曾想第二天的早上,听说慕容老师被人勒死在废弃工厂。
秋收偷偷哭了好久,他后悔当初没再多陪她片刻,如果一直等到她坐上公交车,恐怕也不会遭此不幸。
回到2010年的平安夜,秋收不必抹去脸上的眼泪,因为已跟雪水溶在一起了。
忽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条紫色丝巾,无比漂亮的来自波斯的丝巾,他的Esfahan第4号。
他将丝巾缠住手腕,走入地道,旋开“舱门”,如同刽子手踏入刑场。
魔女区。
手电再度照亮五花大绑的盛世华——就是这张脸,这张恶鬼的脸,不但用丝巾勒死了秋收的妈妈,还用丝巾勒死了十年前的慕容老师,勒死了几周之前的钱灵。
今天,平安夜,秋收要替妈妈复仇,要替慕容老师复仇,甚至也要替他最不喜欢的钱灵复仇——只要清除了这只恶鬼,人间才可以真正得到平安。
盛世华重新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的影子,看着这个影子绕到身后。
他感到一条冰冷光滑的丝绸,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脖子——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丝巾,就像美梦里才有的道具,必然属于世上最漂亮的女子。
这样迷人的紫色丝巾,可以夺去女人的性命,也可以夺去男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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