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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麦(10)

小说: 谋杀似水年华      作者:蔡骏

几分钟后,她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师送走了。”

“哦——”少年的脸颊彻底红了,接着又彻底白了,别过头去说,“是的,昨晚大雨,我撑着一把伞正好送她到公交车站。”

“真的吗?”

面对她怀疑的目光,秋收严肃的点头:“真的。”

“你看着她上车了?”

“没有,你知道车站有雨棚的,刚到车站,她就让我撑着伞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他诚恳的表情底下,是否还埋藏什么秘密?

总之,她已决定不把这些事告诉父亲。

“今晚,我就暂时睡在小房间里吧!”

小麦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心脏却已紧张得乱跳,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眼神。

“请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里面可以把门锁起来。我是一个老实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概也只有他这种愣头愣脑的乡下小子才说得出。

他退到收银台后面,拖出一副折叠的钢丝床,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上去说:“没关系,我每晚都这么睡的!”

小麦退到小房间里,听到薄薄的墙板隔壁,传来店主大叔隆隆的鼾声。

秋收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被和枕头,小麦接过来说:“我自己会弄好的。”

说罢,她关上小门的插销,将自己锁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

胸中小鹿几乎已跳出来,背靠房门闭上眼睛,还是第一次在家里或寝室以外过夜。

屋子虽小但不显脏,看来秋收父子很爱干净。除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个简单的床头柜,几个大纸板箱,估计放的都是店里的存货。

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吉它。

她小心地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其他暗门或暗窗,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她又仔细查看了床铺,没什么脏东西,便把新棉被铺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来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有张黑白照片,里面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却有一双无比迷人的眼睛。

小麦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是谁?

这些天心里有太多疑问了,还是早点睡觉吧。她强迫心里埋下一个时间,天亮前必须起床,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寝室,否则就真的惨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过夜,叫她到哪里才能说清楚呢?说不定警察老爸会扇她耳光,顺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顿。

裹着一床带着棉花气味的新被子,她连衣服和袜子都不敢脱,紧紧蜷缩在单人床靠墙的一边。

今夜,会不会再次梦到慕容老师?

一夜过去,却是无梦。

凌晨,五点。

她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这晚睡得特别警觉,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让她醒来。

强迫自己完全清醒过来,躲到门后轻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我刚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看过,现在没有人巡逻,你可以快点翻墙回去。”

小麦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店里一片昏暗,秋收是一条细长的人影。

“你确定?”

“是——”秋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旷的马路不见半个人影,对面是紧闭的学校大门,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开门,“不过,你必须快点过去,说不定又有人要来巡逻了。”

“谢谢!”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静的小超市。月亮仍挂空中,四下黑暗凄凉的荒野,不时传来早起的鸟鸣,东方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沿着学校围墙一路小跑,来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麦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头感激地看了秋收一眼。

额头贴着护创膏的少年低声道:“小心!”

于是,她趁着黎明翻过了围墙。

墙内是片隐蔽的树丛,谁都不会发现她的踪影。沿着墙跟走到宿舍楼,再翻过那扇锁不上的窗,便顺利回到寝室的楼道。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像只小猫钻进了寝室。当她满以为没人发现,小心地爬回床铺时,上铺却传来声音:“你去哪了?”

小麦恐惧地缩到角落,随后看到钱灵爬下来,钻进她的蚊帐,顺手打开床头小灯。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个少女的脸,钱灵明显一晚都没睡好——也许,她整晚都在上铺等待小麦回来?

看着钱灵冰冷而怀疑的脸,小麦被迫说了一个谎:“我害怕!在慕容老师被杀害之前,我在寝室里梦到了她!我不敢留在这里,偷偷回了趟家,刚才翻墙回来的。”

然而,钱灵一句话都没有再问,她的眼神分明已做出回答——不相信!

二十五

2010年,12月12日。

星期天。

小麦预约了老丁的出租车,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前往郊外的南明路。

“南明路?好远啊,干嘛要去那里?”

老丁面色似乎不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麦回答:“那是我从前读书的地方。”

出租车穿过沪闵路高架和莘庄立交,进入小麦少女时代的那片荒野。

十年过去,再也看不到那片荒野,路边是无尽的楼房与别墅,还有高尔夫球场与奥特莱斯——再也不是十八岁记忆中的世界。

离开高速公路与国道,转进一条岔路,在巨型广告牌下,有个老旧的路牌——南明路。

又往前开了数百米,老丁突然踩下了急刹车,随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小麦整个人往前冲去,幸好绑着安全带才没出事!

车子孤独地停在路口,后面几辆车鸣起抗议的喇叭,从旁边变道飞驰而过。

老丁低头打开双跳灯,趴在方向盘上颤抖着说:“对不起!田小姐!”

“你怎么了?”小麦终于发出了脾气,“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把车子停到了马路边上,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说:“我害怕!只要开到这个地方,我就感到后背心凉凉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身上!”

“这条路上有鬼?”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卡车司机,有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就在这条南明路上,就在这个地方——我压死过一个人!”

老丁痛苦地闭上眼睛,倒头靠在座位上。

“天哪!你为什么不早说?”

“十年来,我再也没回到过这里,再也不敢回到这里。对不起,田小姐,今天我不收你的钱。”

“算了,老丁!”她还是把计价器上的钱给了他,“我这就下车吧,反正已经快到了,我会自己再打车回去的。”

“谢谢!”

待到小麦走下出租车,老丁立即掉头飞快地逃走。

风,冬天寒冷的风,卷过郊外的南明路,却已不是少女时代的凉爽的风,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尘味。

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孤独地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两边盖起许多别墅,还有几间巨大的厂房,惟独看不到大片的田野。

小麦叹息着往前走去,终于看到南明高中的大门——熟悉的校门,竟与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门口的梧桐树又长大了。

再看马路对面的小超市,却已经彻底消失,就像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小超市原来的位置,变成一个新造的楼盘。小区大门同样正对着校门,不时有私家车进进出出。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煞有介事地向车主们敬礼。

小麦站在南明路边,母校与住宅区的大门之间,回忆中那小小的房子,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完全只是自己的幻觉?包括,那个命运悲惨的少年?

她回到高中的校门口,犹豫许久却不敢进去——那里埋藏着她的消失的青春,埋藏着十年前的欢乐与眼泪,也埋藏着某些最可怕的秘密。

周日的学校大门,有不少90后学生进进出出,大概是提前返校的住读生,以及家在外地的学生——这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许多外地家长用高价买来入校名额。这些学生与当年记忆中的自己,已有很大不同。虽说大多还穿着校服,却几乎人手一部手机,耳边和手里捧着各种电子产品,有人腋下夹着IPAD。有的女生梳着特别发型,公开与男生手拉着手。他们并没有多看小麦几眼,把她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人。

学校里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竟是当年的教导主任,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当年以严厉著称,如今却是秃头快要退休的样子。小麦没和教导主任打招呼,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远去,就像冷漠地看着自己青春远去。

在校门口徘徊数分钟,她选择了离开,沿着十年前常走的那条路,前往曾经遍布蔓草的小径。

可惜,再也没有空旷的荒野,学校四周全是新建的楼盘,只有一个地方还是空白。

她看到了那块空白,虽然也即将被从地图上抹去——许多楼房之间,隐藏着那根高高的烟囱,还有坟墓似的残垣断壁。

穿过两个楼盘间的小道,地下仍然铺着野草,她看见了十年前的旧工厂。

废墟周围新造了一堵简易围墙,画着某某开发商的LOGO,想必很快要被拆掉了。

好在门口没有人管理,毫无阻拦地走进废弃工厂,踩着地下的野草与碎石,一切都与十年前相同。只是冬天草木枯黄,在寂静的废墟更显凄惨,不像当年到处是绿色的五月。

她想起了慕容老师——如果活到今天,也有四十岁了吧,想必她还是漂亮的女人,依旧充满成熟魅力,让许多大小男人们动心。十年前的那个下午,老师就是如此抚摸这堵墙壁,抚摸她死去的初恋的灵魂。

很快,老师就死在了这里,死在小麦此刻站立的地方,被那条紫色的丝巾活活勒死。

十年之后,同样的那种丝巾,又勒死了小麦唯一的死党——也是共同发现慕容老师尸体的钱灵。

丝巾的轮回?

紫色的轮回?

还是,恶鬼的轮回?

田小麦转进厂房,冷冷的阳光从开裂的屋顶射下,恰好照亮那条通往地底的阶梯。

这也是慕容老师说过的——传说闹鬼的地方。

她打开手机屏幕的光线,走下深深的地道,照出一道紧闭的铁门。

地下室有个圆形的旋转门把,很像潜艇或轮船上的水密舱门,一旦旋紧就算海水也冲不进来,恐怕是以前保存贵重物资的仓库。

小麦抓住金属的旋转把手,尽管已布满了铁锈,但只要双手用力转动,还是可以把铁门转开来的。

随着“吱呀”一声的摩擦,通往地狱的舱门缓缓打开……

刹那间,她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立即屏住了呼吸,迅速从包里掏出手帕,牢牢蒙在自己的口鼻上。

两分钟后,这股味道才渐渐散去,小麦仍然小心地蒙住口鼻,才踏入黑暗阴冷的舱门。

四周如坟墓寂静无光,只有手机屏幕照出方寸区域,完全看不出地下室有多大,倒是鼻子里充满奇怪的味道。

忽然,心底产生某种异样,似乎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用手机屏幕照向四方,却害怕突然照到某张恶鬼的脸……

手机光束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下扬起的一团团灰尘和烟雾。

小麦尽量向旁边摸过去,终于触到冰冷的墙壁,却在手机屏幕扫过的刹那,看到墙上还写着几个字。

把手机对准那些字,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字——

田小麦

墙上写着她的名字!

不,这不是写上去的,分明是用石头之类的硬物,深深地刻到墙壁上去的!

三个字刻得歪歪扭扭,有的笔划还重叠在了一起,像二年级小学生写的字。

小麦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整个身体被刻在了墙上!

紧接着,她又在旁边半尺之外,看到了同样的三个字,也是被坚硬物体刻上去的。

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田小麦……

她看到了无数个“田小麦”!

全是同样刻上去的字,同样歪歪扭扭的笔划,如某种古老的咒语——十年来的种种不顺与悲伤,难道全是因为这些墙上的名字?

在许多自己名字的后面,还跟着各种各样的标点符号,有逗号、顿号、句号、省略号、惊叹号、破折号、书名号、问号,甚至还有大叉!

她看到有一个“田小麦”的上面,刻着一对深深的大叉,仿佛死刑判决书上的名字。

地底的诅咒?

突然,田小麦的手机电池用尽,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全身。她惊慌失措跑出舱门,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回地面,才看到屋顶泄露的阳光。

2000年的记忆,第五章

2000年,万物茂盛的五月。

又是晚自习的时间,月光照耀南明高中周围的荒野,如同披上一层银色的婚纱。

小超市再次显得寂静落寞,灯光下只有秋收独自一人,在收银台后面低头看书。

田小麦悄悄穿过马路,屏着呼吸走进敞开的门,少年丝毫都没发觉她的到来。她蹲下来躲在收银台外,解开脑后扎马尾的皮筋,模仿刚看过的《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将头发全部披散在面前,突然起身出现在秋收面前。

“啊!”

他吓得一阵惨叫,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不要——”

小麦也叫了出来,心想这下可闯祸了,急忙转到收银台后面,先将脸上的头发拨开,伸手拉起倒地的秋收。

“啊,是你啊!吓死我拉!”

看到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山村贞子的脸,转眼变成十八岁美丽少女的脸,少年这才吁出一口长气。

不过,小麦长得不像贞子,而像电影里的松岛菜菜子演的女主人公。

秋收爬起来摸了摸屁股,想是刚才摔疼了,小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算了,谁碰上都会被吓死的!”

头上的创可贴撕掉了,只剩一道浅浅的红印子,配着明亮闪烁的双眼,少年的脸更显清秀帅气。小麦也觉得他有了某些变化,比如头发不再乱糟糟的,每天都刻意梳理过,衣服穿得更加正式,而不是乡下少年的学生服——总之,比起上个月的初次重逢,他已更能吸引她的眼球。

两人身上所有这些变化,都是因为那个悲伤的夜晚,秋收奋不顾身地救了小麦,有幸保护了少女的清白。

那晚之后,已过去了十几天。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会悄悄走出校门,瞒着钱灵她们跑到小超市。但是,只要店里有其他同学,她就不敢与秋收讲话,顶多不经意间抛给他一个眼神。而他也很识相地从不主动理睬她,只是接到眼神时会心一笑。唯有在晚自习时间,这里不再有其他高中生,她才会坐下来与她聊天。

秋收和小麦有个共同的爱好——看书。

他们经常互相交换书看,她给少年看自己喜欢的书,比如《简爱》、《呼啸山庄》、《红与黑》。秋收则送给她很多武侠小说,最主要的不是金庸,而是小麦很少接触的古龙。每当两人单独相处,少年就不再内向沉默,偶尔露出爽朗的笑容,某个角度看去竟有些玉树临风,会让许多女孩子怦然心动。

小麦也会推荐给他看VCD,比如她看了至少七遍的《大话西游》。在几天晚自习的间隙,他们挤在小超市的角落里,用一台破旧的彩电,和二手的VCD播放机,断断续续看完了这部周星驰的片子。当年,这部无厘头的电影改变了许多人,而小麦每看一遍都会哭得稀里哗拉,秋收看到最后却是平静地说:“如果我是至尊宝,也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

“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几度哽咽,“我们……到底还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再看电视机的屏幕,师徒四人已走上西行之路,孙悟空吃掉最后一根香蕉,背影消失在大漠深处。同时,响着一首凄凉的歌,再度催起田小麦的眼泪——

“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虽然,秋收听不懂广东话的歌词,但他感到有些胸闷,便起身走到超市外面,看着荒野上的月亮。

除了看书与看片,她常说起学校的功课,还有正在做的题目——这些少年大多也做过,他的答题水平甚至更好,只因西部老家分数线太高,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才能考入大学,最多的名额留给了北京和上海的孩子们。从高考落榜的那天起,秋收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也有机会复读,或去读志愿外的学校,但他还是决定放弃,放弃再次经历不公平的竞争。

“人生,总有适合我的道路。”

几天后的夜晚,坐在小超市的收银台上,少年扬起头如斯说。

小麦还不能完全理解,却点头赞同:“我也厌倦现在的生活,可我别无选择。”

“总有一天,你会有选择的。”

看着超市外头的月光,小麦沉默了半晌,想到个问题:“你的小房间里,有一个年轻美女的照片,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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