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收与小麦(3)
“是你的客人,但不是我的。”小麦露出倔强的目光,随手关掉电视,“谁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呢?还有,等他从卫生间出来,你再进去弄干净一下,我还要洗澡呢!”
田跃进的怒火燃上心头,刚想发作又怕被少年听到,只得一言不发地退回房间。他迅速收拾好床铺,给少年留了一张新席子。他把旧席子铺到地板上,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更喜欢睡地板纳凉。
等到秋收洗好换完衣服出来,老田已躺在地上了,少年局促地说:“还是我睡地上吧。”
“你小子太瘦,睡地板容易着凉,我身上肉多没关系。”田跃进拍了拍胸脯,“快点睡!你早就困了吧,别像我女儿那样做夜猫子。”
老警察的话就是命令,少年无从抗拒地躺下,等待恶梦降临……
六
除了两天前被谋杀的许碧真外,她是田跃进迄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只等待了一秒钟,老田就知道了她的姓氏:“慕容?”
“是,我姓慕容——很多人都以为是笔名,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能听到这种名字,可惜这的确也是我父亲的姓。”
她爽快地说出一连串标准的普通话,真是个配合警方调查的好市民,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好语文教师。完美无暇的艳丽女子,白皙皮肤与精致五官,绝不逊色于那年头流行的任何一位港台明星。正是二十多岁最迷人的年纪,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发稍显成熟了些,只消眨个眼睛就能让满屋的男人着迷。出于丧妻的中年男人的本能,四十多岁的警察咽动喉结,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最后,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到老校长的秃头上,不敢再看她那张近似妖孽的脸。
一大清早,田跃进就带领着专案组,走访了南明路附近的居民和工厂,排查死者在本地所有的社会关系——大多仅在杂货店买过东西,或者可能多看过漂亮的女店主几眼。警方圈定了若干个嫌疑对象,通常线索越少,嫌疑犯的范围就越大。在老田漫长的办案生涯中,有的案件排查过上百个嫌犯,有的案件则当即锁定了对象。
最后自然是南明高中,毕竟高中生才是小店的主要顾客。马路对面发生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老校长早已如履薄冰,惟恐与学校有关,连也打电话召集老师返校,为警方提供线索。不过,暑假中的老师要么做家教赚钱,要么干脆去外地旅行,只来了不到七八个人,惹得校长火冒三丈。
说到学校对门的小店,没人不知道那外来的女店主,特别是中年男老师们,都惊诧于这样的美人怎么就死了?有个历史老师叹息起红颜薄命。但是,除了死者很受学生们欢迎之外,他们都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对面的女店主啊,上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轮到最漂亮的慕容老师说话,她毫不含蓄地追着老田的眼睛,“对了,是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我到她的小店里买冷饮,看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紫色的丝巾——”
“等一等!你说丝巾?”
这是在调查过程中,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丝巾,老田不免瞪大眼睛。
年轻的女老师并不害怕警察:“是,那天令人印象深刻,那条丝巾实在太漂亮了!紫色艳丽得扎人眼睛,还有那些奇妙的花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饰物,戴在她身上就像个明星。我当即问她这条丝巾在哪买的?她羞答答地低头微笑,无论怎么追问都不回答,真是让人遗憾啊!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
她边说边抚摸自己洁白细腻的脖子,不知是为许碧真之死而遗憾?还是因为没能打听到丝巾在哪里买的?
田跃进立刻记下这条重要线索,这说明勒死许碧真的凶器——丝巾,并非案发当晚由凶手带来的,而是死者自己原来所有。
她从哪里得到这条丝巾的?
当老田暂时发愣时,慕容老师又提供了第二条线索:“还有件事,不知你们是否知道?附近的居民小区里,有个满脸痘疤的男人,好像是无业游民。”
“麻皮脸?”
“昨天调查过这个人,张红民,四十多岁未婚,经常对良家妇女毛手毛脚,不是个好东西,群众反映此人确有嫌疑。”
同事小王补充了一句,也许想引起美女老师注意,却被田跃进无情地打断:“我知道,但我想这个杂种没有杀人的狗胆——抱歉,在老师们面前说脏话了。”
“没关系,我不喜欢假正经的男人。”慕容老师毫不介意的微笑,转头扫了扫那个中年历史老师,貌似是有所指,“继续说正题吧,那个麻皮脸啊,有一次在路上骚扰我的女学生,被我当场扇了一个耳光赶走了。”
老田赞了一句:“看不出,你真有胆量!”
“小意思嘛。不过还有一件事,大概三个月前,有次晚上补课结束后,我路过小店的门口,看到店门里发生争吵声,麻皮脸被女店主用一把扫帚赶了出去。”
“有这种事!”小王又一次抢着插话,“调查报告里可没有。”
慕容老师严肃地点头:“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估计是这家伙色胆包天,调戏女店主未遂吧。”
“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田跃进拖着小王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轻声道,“立即抓捕麻皮脸张红民!”
七
恶鬼,就在眼前的五个人里面。
带有污迹的白色墙壁前,从不同角度亮着几盏灯,保证照亮每张脸的大部分。
第一张是长条脸,小眼睛,肤色稍白,很典型的变态杀手脸型;第二张是个大圆脸,脖子粗得几乎失踪了,镶嵌一双屠夫似的眼睛;第三张则是平淡无常的大众脸,扔到街上立刻会被人群淹没;第四张却还年轻,看起来像大学生,眼神却过分早熟,不屑地看着对面的镜子;第五张是个麻皮脸,布满了红色和棕色的青春痘疤痕,年纪却至少有四十岁了,看得出是欲望强烈的男人。
其中,有老田认为可能的三只“恶鬼”——
第二张“屠夫脸”:附近工厂的工人,四十岁,是个大胖子,有过犯罪前科,让工厂领导颇为头疼的家伙。
第四张“大学生”:曾在对面的南明高中读书,两年前考上大学,却因猥亵女生被开除,至今待业在家。
第五张“麻皮脸”。昨天从南明高中出来,田跃进就去抓捕此人。但他并不在家中,警方走访几户邻家,又爬到窗口往里看了看,确定麻皮脸并未潜逃。老田在门外蹲了整整一晚,坚持到第二天凌晨,终于等到犯罪嫌疑人回来了。田跃进立即冲上去抓捕,没想到这家伙非常警觉,力道也远远超出预料,居然挣脱了警察的双手,飞一般地逃了出去。在黎明前的荒野中,老田拼命追赶了几百米,艰难地将麻皮脸扑倒在地。
嫌疑人并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只是说对死者有过好感,常到小店里对她嘘寒问暖——其实就是性骚扰,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杀人的胆量。至于看到警察要逃跑,是因为黑夜里看不清来人是谁,而他最近拖欠了一大笔高利贷,以为是前来逼债的流氓。
田跃进可不信麻皮脸的鬼话,一大早回家叫醒了秋收。
“你真的看到过凶手的脸?”
“是。”
少年还没睡醒,但已恢复严肃,双目期待地看着警察。
“你必须要把那只恶鬼认出来!”
老田带着他赶回公安局,安排好辨认嫌疑犯的房间。除了三个嫌疑人以外,警方拉来两个不相干的人,就有五张脸来给证人选择。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警察和目击者的少年可以看到他们,嫌疑人却只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十三岁的秋收,茫然地看着玻璃后面的五张脸。田跃进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双眉难以掩饰地一抖——已经确认了吗?就是这五个人里头的一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张脸,先猜测一下是哪个?大胖子?“大学生”?还是麻皮脸?老田倾向于麻皮脸,虽说现场没有性侵害,但并不等于凶手没有欲望,仅仅只是将被害人勒死,就足以使这个变态获得最高的满足。而且,这个家伙还没有犯罪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明。
恶鬼是哪一只?
少年的身体越发晃动,田跃进小心地在耳边问:“说出来吧!他们看不到你。”
“不是。”
“什么?”
“一个都不是!”
秋收冷静地说出答案,转身退回到角落。
五张脸,三个嫌疑犯,一个都不是?老田看着玻璃后面那张麻皮脸,想起数小时前的荒野,微亮天色下布满露水,他满身泥泞地将这混蛋制服,至今肩膀关节还有些疼痛。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重新拖到玻璃前面说:“再仔细看那个麻皮脸!”
“不是他!凶手脸上没有麻皮!长相也完全不同!”
“那刚才你发什么抖?”
“失望。”秋收低头倔强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厉害的警察,没想到这么没用!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人?他们连凶手的边都沾不上!我已经说过了,凶手是一只恶鬼!刚才那几个人像恶鬼吗?只是一群社会渣滓。”
“你肯定?”
“当然,那只恶鬼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永远不会忘记。”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看来并非幻觉。田跃进把怒火压了下去:“如果,真的抓到凶手,你一定会认出来吗?”
“哪怕只看一秒钟,哪怕混在几千个人里,我也能一眼把他揪出来。”
老田看着少年的眼睛,仿佛变成冷酷的鹰眼,搜索着黑色丛林里的豺狼。
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也有一双相同的眼睛。田跃进出生在抗美援朝的第三年,六岁碰上大跃进,党员父亲给他改成现在的名字。十八岁通过政审入伍参军,第二年派遣到抗美援越部队,在越南丛林血战了三年。他亲手打死过六个美国大兵,俘虏过一个美国飞行员,被B52的弹片击中负过重伤,弹片至今留在肩膀深处,每逢阴雨天就会百般疼痛。
在越南立下了一等功,他转业回上海干了警察。他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抓到的罪犯可以装满一个提蓝桥监狱,其中至少有二十个杀人犯——十九个已被处以极刑,还有一个持械拒捕,当场被他开枪击毙。
老田搂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低沉地说:“我会抓住他的!”
秋收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挣脱他的手,沉默地走出小门。
八
两天后。
田跃进从火车站直接回了家。少年已在他家住了五天,每晚都睡在他的大床上。除了说早安与晚安,秋收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只在田跃进提问时,才有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问到妈妈生前情况,以及与父亲的关系时,少年的脸色就更阴郁。他说小时候父母很爱他,虽然吃住都在小县城的杂货店,但不觉得家庭有什么问题。后来,妈妈独自去上海开店,留下父子二人守在县城。父亲总希望妻子能回到身边,儿子也想念她,但妈妈铁了心不回落后的西部,而要永远留在城市。秋收也对妈妈很疑惑,但从没有怨恨过她。
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其实,每个孩子都不曾了解过母亲,直到自己长大成人,恐怕只会了解越来越少。
秋收有强烈的防范心,每次吃完饭都退到房间角落,把自己牢牢保护起来,好像世界充满着危险,好像他不该来到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对他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杀害。相比发现他的第一天,嘴上的绒毛又浓密了些,喉结也更明显。这个年纪的男孩,浑身是无处发泄的精力,对女孩子充满好奇,也充满畏惧——田跃进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把他带回家?
在家有限的时间里,田跃进也一直注意观察女儿。自从她的妈妈离世,小麦不知给老爸惹了多少麻烦,幸好她读书的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老师和同学们总是围绕着她,但除了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外,几乎没有人能被她看得起。
老田嘱咐女儿照顾好秋收,平时多和他说话,尽量让他过得开心。看电视的时候,要把遥控器交给客人,最好有他们都爱看的节目。不过流行的港剧日剧,少年差不多从没看过,除了县城录像厅里放过的老掉牙的《上海滩》与83版《射雕》。
小麦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楚楚动人。可是,她看不起这个少年,眼底无法掩饰的蔑视,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他心里怎么想?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苦闷占据内心的全部,随时会想起杀人的夜晚,想起那只恶鬼的脸,像一只沉默的火药桶……
两天前,指认犯罪嫌疑人失败,田跃进把重点移到本案最重要的物证,勒死被害人许碧真的凶器——紫色的丝巾。虽然不是凶手在案发当晚带来的,但这条特殊丝巾的来历,多半也与案情相关。警方早已提取了丝巾上的指纹和毛发,发现除了死者本人的以外,确实还有一个男人,自然就是凶手无疑。
检验科请来纺织品研究所的专家,对丝巾做了仔细检测。没发现任何商标和文字,但就面料、花纹和做工而言,是最上等的手工产品。根据丝巾上奇妙的植物花纹,以及蚕丝特别的品质分析,可以肯定不是中国生产,很可能从中东或印度进口。专家表示从未看到过这种丝巾,建议去浙江的纺织品进出口市场找一找。
那天下午,田跃进带着杀人的丝巾,离开家坐火车赶往浙江。不过,十三岁的少男和少女,单独在一套房子里过夜,却让他寝食难安。于是,他让同事小王到家里住了一晚,打地铺和秋收睡在一间房里。
老田在浙江待了两天一夜,问遍所有丝绸进出口商,却没获得这条丝巾任何消息。难道是外国人自己带进来的?凶手是外国人?所以,秋收才说是一只恶鬼,同时又说不清楚相貌?可是,就算是西部小县城出来的少年,也不会连外国人都看不出来吧?
此刻,当他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女儿却跟他大吵了一架,抱怨老爸干嘛一个人跑出去?明明知道家里还住着一个人,要不是警察小王夜里搬过来,她肯定会逃到同学家过夜的。
“你那么不相信秋收?”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敢完全相信。
小麦给了老爸一个白眼:“我不相信任何人。”
老田心里一片冰冷,她只是十三岁的孩子,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当警察的缘故,办过太多残酷的血腥案件,许多罪犯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却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从而让她产生人性就是罪恶的念头?
他内疚地抓着女儿说:“对不起,是爸爸想的不周到!我会更好照顾你的。”
“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先说!”
“今晚,有申花队的比赛,你能带我去现场看球吗?”
1995年,正是中国职业足球最火热的时候,当年热衷于甲A联赛的球迷,是如今假赌毒的中超联赛的几十倍。就连田小麦这样的小姑娘,也会狂热地支持自己的球队,痴迷于某个欧美足球明星,以到甲A联赛现场看球为荣耀。
身为老球迷的田跃进想了想说:“好吧,但我要把秋收也带上,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九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上海申花VS大连万达。
田跃进难得穿了件白衬衫,出门前剃干净胡须,抬头挺胸走进虹口。他一手拉着女儿小麦,一手拉着少年秋收,挤过一堆拥挤嘈杂的球迷。体育场外已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耳边充满刺耳的小喇叭声,身边是躁动不安的黄牛党。
排队通过熙熙攘攘的检票口,老田小心地看住两个孩子,尤其漂亮的女儿小麦。球迷里暗藏一些流氓,他让小麦戴了顶鸭舌帽,尽量遮盖脸庞,最好是装作男孩。小麦平常都在电视上看球,从未到过现场,今晚若非警察老爸陪伴,倒真有些害怕。来到夜晚的看台,迎面是巨大的足球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坪。随着主场球迷的欢呼声,憋了那么多天的秋收振臂挥舞,很想自己冲下去踢两脚。
双方队员进入场地,现场播报首发队员的名单,每念到主队的一个名字,就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最热烈的当然属于范志毅。
田跃进掏出自带的望远镜,这个军用的老家伙,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看台上的人脸,更别说场上队员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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