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八名妓女溺毙护城河的事件在这年夏天轰动一时,成为人们夜间乘凉聊天的最具恐怖和神秘色彩的话题。作为一起特殊的事件总有某种特殊的疑点,譬如从那些死者身上发现的米粒,妇女们觉得这些米粒不可思议,即使八名妓女已经死去,她们仍然不能宽恕城南一带罪恶的皮肉生意。而男人们的谈话中心是谁干的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干。已经有很多人猜测是五龙和他的臭名昭著的码头兄弟会,谙熟本地黑道掌故的人悄悄传播着五龙传奇的经历和怪僻,他们着重强调了五龙非同寻常的报复心理和手段,也谈及了他靠一担米发迹于黑道的往事,五龙的名字在炎炎夏日犹如一块寒冰使人警醒。有人绕路到瓦匠街的米店去买米,为的是亲眼一睹神奇人物五龙的真面目,但五龙很少在米店露面,他们见到的是米店其他的表情抑郁行动懒散的家庭成员,譬如躺在藤椅上喝汤药的老板娘绮云,譬如整天骂骂咧咧的瘸子大少爷米生,譬如挺着大肚子愁眉不展的二少奶哪乃芳。
瓦匠街曾经传言说五龙将要去坐班房,黑色的警车确实在瓦匠街上停留过,一群警察闯进了大鸿记米店,附近店铺里的人都挤在米店门口朝里观望,后来他们看见警察依次走出米店,每人肩上都扛着一袋米。五龙跟在他们后面拱手相送。米店的伙计们相帮着把米袋搬上车,警车一溜烟地开走了。五龙抓挠着裤裆对两个铁匠喊,等会儿过来摸两圈牌,今天我破了财,赌运肯定特别好。
后来本地的报纸对八名妓女的死因作了另外一种解释,报纸说日本人的飞机空袭本市炸死无数良民百姓,其中包括在护城河里游泳的八名娼妓。
隐秘的暗病使五龙不得不蜗居在家静心调养,这个夏天五龙在院子里的树荫处铺开一卷凉席,终日卧地而眠。隔墙的榆树上蝉声不断,而米店一家都渐渐习惯于踮着足尖走路,以免惊动五龙夏日漫长的睡眠。
其实五龙半梦半醒,在迷迷糊糊的假寐状态中他经常听见一些虚幻的声音,他听见织云会在院子的另一侧哼唱一支挑逗的民间小调,他听见死鬼阿保沉重的身体从院墙上噔地坠落,阿保的黑皮鞋好像就踩在凉席的边缘。他还听见过冯老板临终前的衰弱的咳嗽,听见他的眼球被冯老板抠破的爆裂声:这些声音使五龙无法平静,也加剧了患处的奇痒和痛楚。五龙觉得这些细腻而难以言传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以往受过的枪伤、咬伤和抓伤。五龙对应邀而来的江湖郎中大发雷霆,他怀疑那些五花八门的医术和药剂,甚至怀疑他的病是越治越严重了。最后他撵走了所有自吹自擂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开始自己替自己治疗。他回忆起枫杨树乡村治疗毒疮的上方,用车前草籽和大力丸捣碎了敷在镇江膏药上,在火上烘烤片刻,趁热贴在患处。五龙做这些时避开了家人,他站在房间中央,通过一块大玻璃镜打量着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无疑是古怪而可笑的,四肢颀长而粗壮,腹部肌肉仍然坚挺有力,而生殖器被红色的膏药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形象貌似普通但又有别于常人,他是残缺不全的,他丢失了一只明亮的眼睛,还有一根无辜的脚趾。也许他还将在暗病的折磨下丢失整个生命?在一阵黯然神伤之后,五龙冷静地找出了他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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