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我多久没出门了?我闷得发慌。外头的人已经把我五龙的模样忘了。五龙望着天空说。
你什么模样?绮云把碎裂的陶片扫进了簸箕,在墙上笃笃地敲着扫帚,你满身烂疮,出门就不怕别人笑话?
我们家哪处地势最高?五龙又问,我不想出门,但我想看看外面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还是一样,人人都来买米,街上吵吵闹闹的,日本兵在桥上打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一枪害死两条命。绮云絮絮叨叨他说,世道永远是乱的。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我在问你,我们家哪处最高?哪处能看清外面的变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顶吧。仓房的房顶最高,绮云恶声恶气他说着就去倒垃圾了。绮云觉得五龙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这个来自枫杨树乡村的男人,这颗男人的深不可测的心,绮云端着垃圾再次设想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龙拉到地狱,我会不会守棺哭夫?绮云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哭,她想那时该做的是找出冯家的家谱,然后把五龙的名字从家谱中勾掉。现在她已经想通了,情愿让冯家的第二十六代空着,也不让五龙的名字玷污这个清白了几个世纪的米店世家。她最终必须斩断五龙和冯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以此告慰父亲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灵。
这个黄昏五龙爬上了米店的屋顶。城市北部的所有风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黄昏天空横亘着广袤的橘红色,看不见的空气之火在云层后面燃烧并渐渐化为灰烬,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厂区林立的烟囱和化工厂那座古怪的塔状建筑,那里一如既往地飘散出黑烟,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顶,青瓦的、黑铁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顶,浮在最底层的是狭长的迂回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缓缓移动的人迹——从高处俯视他们就像一群会走路的玩偶。极目远眺,五龙在东西两侧分别看见了铁路的路轨和蒸腾着白霭的滔滔江水,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弧形的铁路桥,有货船拉响汽笛缓缓地停泊于江边码头。这就是城市。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努力寻找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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