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韶华几许
“京城内谣言四起,街头巷坊,皆在议论一些话。”
谢迁一脸担忧,俯身向朱佑樘禀报。
“什么话?”
谢迁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话说今年有天皇星降临凡间,届时,雷霆万钧,天摇地动,白光之下,夜朔称霸”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满桌子的物件被掀翻一地。朱佑樘怒发冲冠,从座上一跃而起,狠狠喝了声:“他们把朕当什么了!耍这些下三滥的把戏!”
天子这吼,余音震荡。雨瞳刚刚从侧门进殿侍茶,听这震怒的吼声,连忙脚步一收,那茶水也不由得一荡,差点没晃一地。
见到一地狼藉,她犯了难,这是上茶,还是不上茶呢。
一时,竟怔立在那儿,进退两难。
气氛有些凝结,时间停了几秒,一颗心却起伏不定。
这些日子,皇上的心情是极差的。
内忧外患,这个皇帝,真的不好当。
换作以前,自己定当将他拥入怀中,用蜜语甜言抚慰他,用温柔轻吻融化他。
思绪就这么胡乱地飞到从前,竟一发不可收拾。
光线从一侧窗上,斑驳洒进,反射到眼中,不觉得有了些热热的液体。
朱佑樘定下神,眼角瞟见一宫女伫立一侧,觉得眼熟,这才想起她便是前些日子安排御前侍茶的寻莺。
但见她眼神空空落落地瞟向殿外,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那一脸的忧伤情怀,似是与这个世界无关,不由蹙了眉,又探究似的打量了她一遍。
一边刘健却忍不住了,上前呵斥道:“你这丫鬟,愣着干吗,还不快给陛下上茶!”
刘健的一声喝,把雨瞳的心拉了回来,她连忙碎步到桌前,小心地放下茶盅,又赶紧退到了一边。
朱佑樘缓缓在龙椅上坐下,这才觉得有些累了,合上眼帘,就这么闭目养神起来。
大殿里又陡然安静下来,三位内阁大臣大气不出一声,只是静候着圣上的旨令。而雨瞳更是局促地站在一边,呼吸都变得小心。
过了一会儿,朱佑樘忽地淡淡地吐了句。
“三位大人,先行回去休息吧。我们改日再议。”
三阁臣连忙作礼退下,而雨瞳却怔在一边,不知该下去,还是该留下。
皇上只是让大臣走,似乎没让她走。她走不得,只有僵着身子,静静守在一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很静,只是听一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雨瞳鼓起勇气,抬眼看去,只见朱佑樘闭着双眼,身体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他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也好,竟让自己有机会,可以放心地,快乐地,贪婪地,好好看看他。
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庞,无数次地在梦里出现,此刻却近在眼前,心,又痛,又怕,又开心,又感慨,只觉这一刻,静止下来,永远不要往前进,也不要往后退,就这样,静静直到最后。
双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伸上前,想触碰一下那浓密的眉,如翼的睫,轻薄的唇,只是,留到那最后一毫米,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怎么也,碰不得。
泪水悄然无息,慢慢滑过脸,触电般收回了手,偷偷哽咽了一声,却不料那双星目突然睁开,迎上了她迷雾朦胧的双眼。
她一惊,没料到朱佑樘竟然醒了过来,吓得她惊慌失措,差点没失声叫出,脑子闪了下,连忙收起眼泪,低下头去。
这一幕,清清楚楚落到了朱佑樘的眼底,心中疑惑闪过,也未表现,只是坐直了身子,淡淡说了句:“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未时一刻。”雨瞳仍是心神不宁,连声音也是抖的。
朱佑樘瞟了她一眼,清微淡远地吐了句:“朕听说你丈夫死了?”
“呃。”雨瞳没料到他竟突然问起孙淳的事,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竟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
朱佑樘见状,也没怪她,接过茶盅浅浅地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又继续问了句:“朕好奇,你如何会想嫁给一个太监?”
雨瞳仍是无语。
“凡进这皇宫的女人,无论高矮胖瘦,美恶贱贵,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嫁给皇帝只有你,却和别人不一样,却愿意嫁给一个太监。朕真的很好奇。”
雨瞳听了,苦笑。
古今中外,所有的女人,都想拥有最有权力的男人。
然而!
当初,他怀抱自己,说想立她为妃时,她竟拒绝;而这回,嫁给孙淳,她却云淡风清,坦然接受。
嫁给一个皇帝,或是嫁给一个太监,这种选择,在很多人眼里,根本不用选择,但她沐雨瞳,却选择了后者!
收回心思,雨瞳反倒平淡了许多,眼睛却迎上了朱佑樘,淡淡吐了句:
“在皇上,或是很多人眼里,他只是个太监,死不足惜,但在寻莺眼里,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是个正义凛然的大丈夫!”
她的话音落下,朱佑樘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雨瞳,总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但又说不出是什么,沉默了半刻,干哑着道:
“方才,是为了他哭吗?”
他这话一出,雨瞳语塞,微怔了下,苦笑着,生硬地点了下头。
如何能告诉他,这泪,原本是为他流的。
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伸上来,轻轻拾起她的纤手,微一用力,身体躲闪不及,倒入他的怀中。
这变故,惊得雨瞳大惊失色,待定下神情,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在朱佑樘的怀中,而那轻薄如水的嘴唇,忽地就凑上前,在她的唇边似有似无地触碰着,绵柔的声音空灵地响起:
“若朕喜欢你,你还哭吗?”
那吐气胜兰的气息,深幽如星空般灿烂的眼眸,近在毫分,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场景,此刻竟然真的发生。
雨瞳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身体如上了迷药般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迎住朱佑樘的嘴唇,便吻了上去。
只是还未碰到那温柔乡,身体却被重重地一推,似弹簧般弹了出去,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她惊恐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定神一看,却看到朱佑樘不屑的神情。
朱佑樘轻拂了下衣袍,似是极为厌恶地皱了下眉头,冷嘲热讽地抛下一句:
“朕还以为你真是清欲寡欢、洁身自好的女子,还真在那一刻信了你,把心交给一个太监,不为繁华所动但此刻看来,你也只是个俗人而已”
他说着,忽地起身,又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空空落落地望着前方,道:
“这宫里的女人,都一样!除了她”说了一半,似是心痛极了地顿了下,定了下神,又道:“只有她,可以拒绝一个皇帝,可以放弃所有浮华全天下,原来真的只有她值得朕交心只是,只是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完,紧闭着双眼,竟是一滴热泪滚下,拂袖推门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雨瞳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老天爷,你要折磨雨瞳到何时?到何时!
烛火忽明忽暗,偶尔,发出嗞嗞的燃烧声。
殿里,安静得出奇,殿外,隐约传来皇家宴会热闹的鼓乐声及人声。
雨瞳静静站在殿的一侧,李广让她守候圣驾回宫,她便这般等着,双腿已经发酸,但却没想过偷着坐下歇会。
这些年,这身体受的苦太多了,连自己对它,都残忍地习以为常。
“飒飒”
一阵风吹过,似是树叶作响的声音,余音回荡,更显得这空间清冷寂寞。她一个寒战,双手缩进了袖子,轻轻搓了下。
“圣驾回宫”
清清远远的声音响起,她脑中激灵,突地就精神起来。
三四个人,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进了门,才知是皇上喝醉了。
见他双眼微醺,走路晃悠,似乎是醉得不轻。
几下手忙脚乱之后,扶着皇上进了内寝,服侍他躺上龙床,正欲转身,却不料那强壮的手臂忽地就爬上了她的肩头,一阵力道传来,竟就这么搂住她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这一举动,惊得在场的人一愣,而雨瞳也没料到皇上竟就这么抱住她,躲也不是,推也不是,只有无奈地转过头,询问似的望向一侧的李广,似乎在问他,怎么办?
李广怔了下,脑中快速转动。
皇上抱住这宫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不管怎么样,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朝着雨瞳点了下头,示意她不要动,又转头瞟了眼其他人,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退了下去。
夜静似水,那朱佑樘紧闭双眼,沉沉睡去了。而雨瞳俯在他胸膛之上,却是情难自控,面红耳赤。
那健硕的胸膛,她是熟悉的,几载起伏,受尽苦难,再怎么,也不会忘记这温暖的怀抱。
微醺的呼吸,如天地间最美的乐声,每一声,都甘露醇香留在心底。
忽然想起人鱼公主的故事。
步步带血,却也要与心上人共舞,王子不懂她也不知她,她却面带微笑,甘愿化作海洋中最美的泡沫。
原来,所谓的爱情,果真只是一个人的事。
“你可知,那玉雕,是朕送给她的”
清冷的空气中,忽然传来这声厚实而带着磁性的声音。雨瞳回过神来,才知朱佑樘不知何时醒了。
她心一疼,竟有热泪含在眼眶,却只能不动声色,轻声回道:“奴婢不知。”
“那时的她,已经爱着朕,却默默放在心里”
他只是娓娓自语,陷在回忆中,眼神空落地看着顶部的漆金腾龙花纹,绕着,绕着,就这么,缠绕着心头,丝丝做扣,隐隐带血。
“把一份爱恋,默默放在心里,原来,是需要勇气的朕以前不知,知道了,很痛,痛得无法言喻,痛得荡气回肠”说着,声音渐渐加重,而怀抱着雨瞳的手,也紧了三分。
泪水已爬满她的脸庞,却只能躲在一侧,努力不让他看见。
原来,他那么辛苦,那么难过。
看着他的样子,知道这些年他每一晚的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想见却又见不到的思念,才知,那时的自己,错过了什么。
心中的那句呼唤,如凤凰涅盘般下一步就要奔腾而出,告诉他,他爱的雨瞳,近在眼前。
只是,只能盘踞在声带的最末,胶着燃烧,厮咬折磨,痛不欲生。
到这儿,再也难以控制自己,忍不住喉咙里翻腾出一个哽咽,想收,却收不回去了。
朱佑樘却也没在意,他只是陷在半思半沉的回忆中,一对璀璨星目,带着一抹睡意,又渐渐合了上去,搂住雨瞳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
雨瞳慢慢站直了身子,留恋似的望着熟睡的朱佑樘,轻拭了下脸上残留的泪水,忽地就化成一丝笑意,道:
“雨瞳一直爱着皇上,来世五百年,雨瞳也会等着皇上”
晨光初现,龙床上的男人,从宿醉中沉沉醒来。
不知是真的,还是幻觉,他似乎听到了雨瞳的声音。
“来世五百年,雨瞳也会等着皇上”
缓缓转过头,一抹亮白映入眼帘。
白玉兔雕清新淡雅地卧在他的床头,似是无声呢喃,翘首以盼。
拾过它,抚在心头,目光深深落到窗处,眉头却爬上了复杂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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