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情何以堪
夕阳如血,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反射着点点暗红,更显得流光溢彩,绝美入画。
一座竹制的牌楼,依溪而建,长约数丈的竹台,恣意地探入水中。台上端坐着一身影,杏眼含忧,目光浅浅留在水面,仿佛被这溪水迷醉,仔细聆听它奔流的脚步。
尉青推开屋门,走到竹台上,看到雨瞳的背影沉静入画,心一动,却咬了下唇,偏身在不远处坐下,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不侵扰这份宁静。
从宫中逃出,已近一月。连日奔波,时刻躲避追杀,二人身心已经俱疲。
这住所极为隐匿,藏在山中,恐这天下除了他与雨瞳,再无第三人知道。
所以,到了这儿,居无定所、担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告一段落。
只是,雨瞳从出逃那天起,便一直没有说话,眼神中,透着一股绝望与空洞,看得尉青心中滴血。
虽然倾尽全力保护她,至今毫发无伤,但她内心的伤口,却似乎永远也愈合不了。
“这儿是哪儿?”
一记蚊吟般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是这一月来雨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尉青眉一挑,轻声回道:
“这原是我师父的住所,无其他人知晓此处。”
雨瞳没有吱声,僵硬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尉青帅气干净的脸庞,眼波流转,轻叹一声:
“为何要救我?”
尉青低下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有立即回答。
皇上临行前叮嘱,绝不能告诉沐雨瞳是他派自己去救她。甚至,他吩咐自己,不要向他或是七王爷禀报任何关于他们的行踪,以免出了差错,害了他们的命。
为了保护她,他宁愿一生也见不到她。
然而,救沐雨瞳还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深埋在内心深处,皇上不知道,沐雨瞳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为何要救我!”
雨瞳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脸色一变,刷一下站了起来,颔首道:
“夜晚山里冷,在下去山里拾些柴生火”
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向身后走去。
只留下怔怔发愣的雨瞳,一阵风吹拂过,带着溪水的清凉,让她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蜷缩。
冬天来了。
尉青说得没错,山里的夜晚比外面冷上三分,气温骤降到寒冬一般。
雨瞳走进屋,找到火石,刚刚点亮桌上那支蜡烛,却不料,一阵狂风突临,砰一声撞开了单薄的竹窗,烛火一下被吹灭,屋内一片漆黑。
突然身处黑暗之中,浑身一颤,僵立。
寂静,加上黑暗,等于恐惧。
血液开始凝固,头却不知怎的嗡嗡作响。
屋外隐隐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像是风声,却又像是人的脚步声,似远似近,似真似幻。
她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提气小心地躲到门后。
门忽然开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她大叫一声,抄起边上的一张竹椅便向那人头上砸去,却不料那人灵巧地一躲,向后退了一步,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陆陆续续掉在地上。
人影退到了月光下,只见是尉青怔立在她面前,手中还提着一根没有掉落的柴棒,诧异地望着她。
一见是他,雨瞳突然悲喜交加,一股酸痛之意涌上脑门,竟然不顾一切扑进他健硕的胸膛,一把抱紧他,久久,久久,不住抽搐,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太累了,太怕了。她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一直活在恐惧中。她这才明白,自己竟然如此依赖眼前这个男人,多么需要眼前这个男人。即便他离开一小会儿。
尉青被她的举动惊呆了,脑门一热,却不知该怎么办,手不知所措地挥舞在空中,迟疑着要不要同样抱紧怀中这个女人,胸前却不经意地感到了一阵湿热,低头一看,发现她开始不住地抽泣,泪水如断了线般不停地流淌,将他胸前的袍子染湿了一大片。
忽然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割了一刀,竟也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不由自主地将她的身体向自己的怀中抱紧了几分,又抬起手来,像是哄着孩子般轻轻抚过她已经凌乱的长发。
哭吧,雨瞳,将你心中的委屈害怕痛苦怨气,统统哭出来。尉青会倾尽全力保护你,尉青发誓,再也不会让你这般哭泣!
一抹晨光,拭探性地溜进窗的缝隙,刺得雨瞳的眼睛发酸,让她脑子猛地惊醒过来,一下睁开了眼。
她睡得太沉了,这些时日,昨晚睡得最沉、最香。
这一哭,哭得彻底;这一哭,荡气回肠,宛若重生。
身体依旧沉重,但比前些日子却感觉活络多了,稍稍整理了下,走出屋外,来到溪边,用冷水冲刷了下浮肿的双眼,又在溪水中照了下自己的模样。
瘦了,憔悴了。
但自己还活着。
溪水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水光倒映着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庞,如新生的朝阳般让人脸红心跳。他并未看到雨瞳,反而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那只死去的野兔,利落地拿着小刀,处理着它的皮毛。
远远望去,黑衣俊俏,竟是这般美妙入画。
雨瞳一惊,这些时日来,从未如此细致留意过这尉青,诧异于这般角度看他,才想起他原是一少见的美男子,即便随意这一番动作,也是让人心神大动,感慨万千。
心中不知怎的,油生一股感动之意。
他原是大内第一高手,原是前途无量的锦衣卫统领,他原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却为了她这一不相干的女子,流落天涯,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原本只需救出自己,便可不要再管,但却默默守护在身边,似乎一辈子也不会走。
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自己,自己却没有给他任何回报。
他对自己的情意竟然如此之深,甘愿做这般牺牲。
带着千般疑问,她理了下头发,提起裙角,盈盈走到尉青跟前,蹲下身来,抢过他手中的野兔,浸入水中,在水面上泛起几道涟漪。
尉青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雨瞳却朝他莞尔一笑,温情道:
“这些活儿,应该女人做。”
刀削般的脸庞,闪过一丝莫名的害羞,干咳了一声以作掩饰,怕被她看破内心的慌乱,一双手,在空气中反复揉搓,却更显得手足无措。
雨瞳看着他的反应,心中暗笑,轻轻念了一句:
“一早便吃烤野兔,恐油腻了些吧。我们下山吧,一来买些爽口小菜,二来也透透气,好吗?”
小镇的名字很好听,叫彩虹镇。
虽地处僻远,却依旧热闹非凡。
雨瞳不清楚这彩虹镇在大明到底属于哪个省,但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到了很多西域打扮的人,浓眉褐眼,忽然意识到这一区域似乎离现代的新疆很近。
雨瞳只知道一点,就是她和尉青居然逃了这么远。
她苦笑了声,回过神来,却发现尉青不见了踪影。
心一提,竟有种莫名的紧张。
在这个陌生的古代小镇,在一次又一次与死亡共舞之后,他几乎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她眯起双眼,四处张望,努力寻找着他挺拔的身影,双手不住地揉搓着衣角,急得原地打转。
“沐姑娘!”
尉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一个激灵,下意识一把抓紧他的手,高声叫道:“尉副使!你去哪儿?”
尉青被她这一拉,脸顿时红了。她这才意识过来,连忙尴尬地抽回了手。
他脸微微涨红,干咳了一声,递上一件红色花袄,逃命似地扔下一句:
“天凉了,方才路过裁缝店,给姑娘添了件棉袄。”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雨瞳接过棉袄,看着他局促的背影,心头暖流涌动。
这尉青,表面冷漠古板,内心却细致温情得很。
困在古代的自己,被爱人抛弃的自己,却有这般深情切意陪伴,像是给了绝望的自己一些欣慰和活下去的理由。
集市愈来愈热闹。
走到一菜贩跟前,看到满地的菜籽,雨瞳忽然想到了什么,拉了下尉青衣袖,示意他停下。
“我们在这里买些菜籽吧,来年开春可以种些蔬菜。”
见到尉青眼波一转,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尴尬地抿了下嘴。
来年?
自己这么说,岂不是等于告诉尉青,想和他共度接下去的余生?
心情变得复杂,一时间思绪万千,竟乱作一团。
接下去,与这个俊朗如风的男人,过完余生?
自己愿意吗?
不愿意吗?
他愿意吗?
不愿意吗?
前番的流离跌宕,只忙于逃离追杀,却从未这般静下来好好考虑过二人的关系。
此刻安顿下来,自己又何德何能,能留下这非凡的男子,陪伴自己终生。更何况,自己的心,已经碎成了千片,再难拼凑给其他人。
自己这是怎么了?
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那菜农见她迟疑,有些不耐烦,在她面前挥了下手。
一边的尉青却已经摸出了银两:“给我两包吧。”
接过菜籽,他朝雨瞳会心一笑,淡淡道:“我们走吧。”
雨瞳僵硬地一笑,随着他走去,却不料他身形一直,忽然停下脚步,一只手却已经暗暗地抓紧了她手臂。
她神经一紧,忽然意识到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到了此时,她便知道有追杀埋伏。
人群不知怎的,忽然散开了一大圈。只留下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身着金色紧身衣,手持长剑,正狞笑着看着他二人。
“尉副使!好久不见了!”带头的那人冷冷哼出一句。
“东厂四大高手都出动了,看来朝廷无人可用了。”尉青面不改色,平静地瞟了一眼那人。握着雨瞳的手,却暗暗地多了三分力。雨瞳心中一惊,知道这来的四人不好对付。
“尉副使,为了这么个女人,值得吗?我看,还是乖乖将她交给朝廷,随我们回去。我向皇上求个情,恐怕能保你个性命。”
“尉副使!”雨瞳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高声喊道,“让我随他们去吧,雨瞳不想再连累你了”
她说着,挣脱着手臂欲甩开尉青的手。
“闭嘴。”尉青狠狠哼了一句,将那两包菜籽往她手中一塞,在她耳边轻语道,“拿好种子,别丢了!”
说完,用力一推,竟生生将她抛到了数丈以外的一部推车上,那推车车轮一滚,随着惯性,溜出了好远。
雨瞳从推车上挣扎着爬起来,看到那里却已是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血,满地的血。
四具尸体横卧街头,路上行人早已逃散一空。这种西部小镇,街头厮杀早已见怪不怪,连官府都懒得管。
一个身影,手持那把闪亮的锦绣刀,在风中傲然矗立。
斜阳血色,令人不寒而栗。
四大高手,就这样倒在他脚下,没有一人存活,短短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雨瞳踉踉跄跄地冲上前去,一把抱紧尉青的身躯,却发现他猛地摇晃了一下,发出了****之声。
她一惊,这才发现一抹凄厉的红色,在他胸口慢慢地化开。
“伤口有毒封住封住我的穴道回山上再”
话未说完,身形一软,向地上倒去。
恐慌,恐慌,恐慌。
恐慌到极致,头脑反而变得清醒。
解开衣物,用嘴唇吸去毒液,解开穴道,冲进厨房倒了一盆水,清洗,涂金疮散。
所有一切,似乎根本不用脑子思考,竟然信手拈来,有条不紊。
忙到半夜,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尉青紧闭的双眼仍然没有睁开,英俊的脸庞挤压成痛苦的形状,像是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看着他的表情,雨瞳心“咯”一声,意识到仍有部分毒气扩散到了血液中。
尉青,你不能死,你绝对不能死。
老天爷,你不可这般残忍,夺走他!
雨瞳呐喊着,祈祷着,嘴中喃喃自语,死死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冷”
他的身体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
雨瞳抱过几层青花被,一股脑儿全盖在他身上,冲进柴房,拿出火盆,将火堆点燃,一时间烈火熊熊,屋内顿时温暖了几分。
他却仍然不住地发抖,嘴唇竟咬成了青紫色。
一个念头闪过,雨瞳再没有多想,伸手便解开衣物,直至脱到只剩下单薄袭衣,缓缓钻进被窝,整个身体紧紧贴住尉青的身躯,很快,浑身滚烫的热度,一点一点,传入了那个颤抖的身体。
夜愈来愈冷。
两个****拥抱的人,两颗拥抱着的心,却愈来愈火热。
晨光初现,懒懒地洒了下来。
柴火燃烧后的青烟,还环绕在屋内,发出嗞嗞的声响。
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终于从那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
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关节变得麻木,许久才找回了感觉。伤口隐隐作痛,但已经没有了剧痛感。
正想起身,却发现一阵女性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一怔,这才意识到有一躯体,正紧紧拥抱着自己。
那光滑如丝的触感,那吐气若兰的呼吸,让尉青脑海一个激灵,差点没叫出声来。
低下头去,这才发现紧紧贴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沐雨瞳。
她仍在熟睡中,身上只着了件薄若蝉翼的袭衣,柔软丰满的胸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紧贴着自己裸露的胸膛。
她竟然不顾女儿的矜持,舍身救了自己。
喉口变得哽咽,身体却越发的滚烫起来。
从成年起,还是第一次这般近地接触女人,况且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
那柔弱无骨的躯体,竟然就在自己怀中,体内不知怎的,泛起一阵燥热之意,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抚过她的肌肤,一阵晕眩。
不行!
他内心大喝一声,猛地从床上跃起,却因为拉扯了伤口,忍不住咧了下嘴,失声叫了出来。
雨瞳被这一动作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尉青已醒,惊喜地一把抱住他,大叫道:“尉副使!你醒了!太好了!”
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半裸着身体,脸色一红,慌乱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气氛有些尴尬,二人也不知怔怔该说些什么,屋内突然安静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尉青清了下嗓子,轻声道:
“谢谢。”
“不,不,应该是我谢你”雨瞳镇定下情绪,转过头,连声回道。
二人目光一接触,又是一阵难堪。
毕竟昨晚这样零距离接触,对方温度还余留在身上。
“嗯,我去做些东西给你吃吧。”
雨瞳弱弱地抛下一句,逃命似地向外面跑去。
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回到床前。
“小心烫”雨瞳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尉青的嘴边。
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不经意地闪过一丝诚惶诚恐,透着属于少年的羞涩,伸手想从她手中接过碗,却不经意拉扯了伤口,痛得咧了下嘴。
雨瞳“责怪”道:“躺着别动!”
他乖乖地靠回床边,听话地任由雨瞳向嘴中送着清粥,温润绵软。
看着虚弱的他,一口一口吃完碗中的清粥,帅气的脸庞重新有了颜色,浓眉舒展,化成一个孩子般的笑容,那一刻,整个小屋被点亮。
雨瞳心一动,却又转而变得疼痛心酸。
不经意间,眼眶变得湿润。
她禁不住伸手轻轻拂过他被汗水染湿的额头,哽咽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句:
“谢谢”
因为他,自己还活着。
因为他,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
因为自己,这朝阳一般的男子,被世界抛弃,身负重伤,与死神擦肩而过。
然而,自己能给他的,只有这些,仅有这些而已。
千言万语,不知怎么开口,却只化作这一句谢谢。
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落到了她湿润的双眼上,拂去那晶莹的泪滴,微微用力,将她搂入已经忘却疼痛的胸膛。
他不善言辞,他不知如何表达那深藏如醇酿的情感。唯有这无言的拥抱,似乎在告诉她,守候她一生,心甘情愿!
一间小屋。
一片山野。
两颗鲜活的心,就此展开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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