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命难违(1)
阴沉沉的云盖住天色,压抑得就像在胸口堵着块石头。
秋季大试如期举行。
满朝文武齐聚一堂,殿内人头攒动,却静得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像这天气一般。
大殿被分作三个部分。
最中央也是最高处,安排着一张硕大的龙椅,此时正端坐着朱佑樘和张皇后二人;稍低处,则分别坐着岐惠王朱佑棆、益端王朱佑槟、雍靖王朱佑枟。数位王爷齐聚,却独独少了七王爷的身影。
大殿的左侧,密密麻麻站着四五排身着朝服的大臣,黑压压的一片,甚是壮观。最前排正襟危坐着一些年长者,从左到右,分别是首辅大臣刘吉,昌国公张峦,以及六部尚书王恕、李敏、周洪谟等几人。
大殿的右侧,则安排了小一些座椅,从最前排开始,分别坐了两位皇子朱厚照及朱厚炜,依次类推,按父官职的大小,接着又坐着二十几位五六岁至十一二岁年纪的幼童,均为各王爷和重臣之子。每一位皇子的后面,则又站着一排人,都是各个皇子公孙的老师,清一色的男性中,悍然站着沐雨瞳一女子,显得突兀异常。
雨瞳站在这一簇男人堆里,如芒在背,加上又是两位皇子的老师,更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也难怪,这沐雨瞳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女子,在大明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那些对她素未谋面的大臣,自是对她充满了好奇。
七八十双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可不是普通的感觉,就像是几十个火炉,冲着自己熊熊喷着火焰。
她偷偷将目光抛向龙椅上的朱佑樘,只见他身着黑金色的龙袍,更衬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水光般潋滟深邃他本是冷傲地望着下面的朝臣,却不知怎的,忽然转过头,与雨瞳对视了,眼中一闪,转化成一个温润的笑容,让她不由得脸红耳赤,害羞得低下头去。
许久镇定下情绪,在人群中扫寻着七王爷朱佑楎的身影。
他向来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如今却这般无影无踪,像是刻意在回避什么。
就在这局促不安的氛围下,大典终于拉开了帷幕。
先是上来几个重臣唱了一回高调。之后,上来一个司仪模样的言官,宣布此次大试的程序。
第一轮是让这些皇子公孙们背诵四书五经中的相关文章,均由考官随机抽取。
第二轮就是请各位学子,自由展示这一年的学业成果,诗歌词赋,弹琴作画皆可,这可算是自由发挥阶段。
司仪介绍完,只见朱佑樘轻轻地一挥手,于是所有人一颔首,那一排学子顿时身板一直,嗖嗖嗖进入了迎试的状态。
第一轮很快进行到过半,其间表现最优的是雍靖王朱佑枟之子,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流利背诵了大段《中庸》,惊得在场的大臣们连声叫好。连龙椅上的朱佑樘,也双眸一弯,颇为动容。
轮到大皇子朱厚照上场。
众人的目光齐聚。这一场表演,实在太让大家期待了。
那朱厚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沐雨瞳,幼稚的神情中,带着一股帝王的霸气。那一瞬间,倒真让在场的人震撼了一番。
他抽到的竟也是《中庸》。
这时气氛更紧张了。连一直斜靠在龙椅上的朱佑樘,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望住他。
只见那朱厚照怔立在大殿中间,半晌未吐一字,场面气氛凝结成一块冰似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是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引得众人齐唰唰地看过去。那人脸红至青,连忙缩进了头颈。
那朱厚照却越发地淡定与从容,头上至下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轻轻撩起冗长的水袖,向着龙椅深深躹上一躬,缓缓道:“照儿不会背诵《中庸》,照儿只会讲故事。不知可否。”
故事?
《中庸》哪来的故事可讲?
这一记稚嫩的声音响起,虽不响,却像在水中扔了块大石头般炸了开来。有些后排的大臣实在忍不住了,越发好奇,急急地挤到了前面,伸长了头颈。
“你讲来听听。”朱佑樘淡淡点头,向他抛去一个信任的微笑。
朱厚照点了下头,轻咳了一声,扬起小脑袋,傲慢地巡视了一圈众人,稚嫩的声音娓娓道来:
“秦末天下大乱,各地揭竿而起,汉高祖刘邦趁时反秦,先于项羽一步夺下关中,兵进咸阳,却还军灞上,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余悉除去秦法,深得民心。后项羽带兵西进,领兵四十万,远胜于刘邦。刘邦含辱隐忍,领受项的分封,占地为汉王,后经彭城、成皋之战,与项形成对峙之势。最后垓下决战,项羽兵败,自刎于乌江,一统天下后,更是休养生息,颁‘汉律九章’”
“纵观汉高祖一生之事,揭竿而起是识‘时中’,还军灞上约法三章是知‘时中’,废除秦律是明‘时中’。正所谓,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他的话音落下,大殿中静得死水一般,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时中”,是《中庸》中最精华的思想,意思是君子能随时按中庸之道行事,随时而异,恰到好处。
这朱厚照虽没有背诵文章,却恰如其分地引经据典,将汉高祖刘邦的事例运用至此,很好地说明了这“时中”的含义,取了那一句“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所以,众人被震住了。
连一侧的沐雨瞳也额头冒汗,没料到这朱厚照年纪小小,竟有这番深沉的思想。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暗暗为他叫好。
她正矗着,那一侧的八王爷朱佑枟开口道:“大皇子的故事是讲得不错,只是这轮比赛原是背诵文章,怎变成故事大会了?”
他这一声,倒是引得殿内众人频频点头。一时间,议论声大作。
考官席上的王恕刷一下站了起来,向朱佑樘抱拳道:
“皇上,老臣认为,大皇子虽言论经典,但毕竟偏离了试题,这轮原本是比背诵文章,以考学子们的记性,大皇子没有背诵出试题的原文,所以不能通过。”
他话一落,大殿内所有大臣均啧啧点头,表示赞同。
站在一边的沐雨瞳却已忍不住了,她几步走到殿中,高声道:
“雨瞳不这么认为!”
她这一嚷,横扫殿内,将交口议论的众人的眼光全吸引过来。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雨瞳紧接着大声道:
“我真就不明白了,读书不就是为了活学活用吗?既然已经理解了书的意思,又何必要逐字逐句地背诵,这不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
“大胆!”王恕原本看雨瞳就不顺眼,她这一闹,更是激得他怒发冲冠,大喝一声,“这大殿哪有你沐雨瞳发言的资格!”
雨瞳被他一吓,心跳快了三分,仍据理力争:
“王大人,雨瞳也是朝中一员,为何不能在这里发言!”
王恕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女,祸害江山,扰乱朝廷,还在这里无理取闹,给老臣滚出去!”
他这话一出,殿内骤然一冷,气氛僵硬了几分钟,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又不知怎的,突然间人声渐起,所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很明显,这已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了,而是明显的人身攻击。看来这王恕对沐雨瞳的成见不是一般地深。
雨瞳心一紧,没料到这王大人竟然会如此辱骂,竟一时间呆立,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
“王大人!”朱佑樘冷冷抛出一句,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高高在上的龙座,“沐雨瞳是朕封的讲读,在这里自然有资格说话。所谓祸害江山,扰乱朝廷的罪名,若没有证据,更是不能随意乱加于人!”
他这一句,像是给王恕的嘴上了封条一般,令王恕脸色更是难看得很。
这时,坐在一边的张峦起身,上前一步,向朱佑樘行礼道:“皇上,这沐雨瞳教导皇子无方,违反了大试的规矩。王大人作为主考官,斥责几句本不为过。反倒是这沐雨瞳知错不改,言语顶撞,请皇上明察!”
他这一说,殿内议论声又起,大部分的人都开始频频点头,甚至有几个人上前喊道要将这沐雨瞳赶出大殿。
一边的张皇后心中暗笑,忍不住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姿态万千地走上前,柔声道:“父亲莫急,王大人莫急,这沐雨瞳教授皇子,极为用心,虽然今日大试未合各位大人心意,但毕竟我儿有所长进,请各位大人谅解。”
说着,她又转向了一旁呆立的沐雨瞳,“温柔”地一笑,拉起她冰凉的手,轻声道:“沐先生,这皇宫规矩是多了些,朝臣们也直率得很,你莫怕,也莫急,我们好生继续吧。”
她笑得春意盎然,雨瞳却看得心生寒意。
这皇后,好虚伪!
朱佑樘英挺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他已经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王恕借题发挥,造成对沐雨瞳不利的局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阻止自己在大试上提立新皇后的事那张峦为首的朝臣们更是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这些朝臣们,与皇后非亲即故,渊源极深,众口一致齐刷刷针对沐雨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自己怎么可能提出要立沐雨瞳为后?
想到这儿,他心中更是烦躁,手掌捏作了一团,骨节咯咯作响。
终于,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
“沐雨瞳,王大人是秋季大试的主考官,在场各位自是要尊重他的决议,你可明白否?”
他这一声,算是给了王恕一个台阶下。雨瞳自是明白,向王恕躹了一躬,向他陪罪。
她一边躹着,一边偷偷地用眼角瞅了一眼朱佑樘,见他气定神若,目不斜视,那一番龙威却是有种特别的陌生感与距离感。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感慨之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以为,世界简单得只需要两人真心相爱即可;可刚刚一幕,却让她发现,世界原本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轮很快开始了,众学子们纷纷拿出看家本事,抚琴,吟诗,作画,舞剑一时间,殿内流光溢彩,风生水起,倒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
轮到那朱厚炜上场,场上又陡然安静了几分。
前一轮朱厚照的表现,已引起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争论,不知这小皇子考完了,会不会再次引发一场战争。
此时的目光,焦距般集中到了场中这小小的身影上。
那小小的身板,穿着一件空荡荡的朝服,单薄异常,仿佛一阵风也能吹走。单纯的大眼睛闪着无措的光彩,摇曳不定,似乎被这骤然而至的安静吓住了。
一边的雨瞳,心已经拎到了喉咙口。
她知道,虽然所有人都在看朱厚炜,但其实是在看她,更想看接下去的那场好戏。
那王恕、张峦、张皇后,剑拔弩张地守在一边,只是在等这朱厚炜一表演完,就可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将矛头指向于她,将她陷于万难之境。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对面站着一大汉,正扬着硕大的拳头,准备击来的那一刻。
但她并不后悔。
因为雨瞳深深地明白,这便是爱上一个皇帝的代价。
Confucius said:“Isnt it a pleasure to study and practice what you have learned?Isnt it also great when friends visit from distant places? If people do not recognize me and it doesnt bother me,am I not a Superior Man?”
娓娓而道的英文,如流水般淌出,却在这大殿中如扔了颗炸弹般,死寂一片之后,温度又陡然升高,炸开了锅。
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叹之声,人群躁动不安,讨论声四起,几乎盖过了朱厚炜的声音。
“嘣”一声重响。
忽然打断了朱厚炜的声音,吓得孩子张大了嘴,半个字节生生地卡在喉咙口。
众人齐齐地看过去,只见是王恕狠狠拍了一下太师椅的红木扶手,刷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目瞪圆,脸色涨红。
“这是什么东西?”王恕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王大人,这是英文版《论语》。”雨瞳淡淡回道。
王恕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发作,想了片刻,狠狠挥了下衣袖,刷一下坐下,再也不语。
气氛凝结得像块冰,所有的人都堵着一口气,不敢打破这僵局。
朱厚炜脸色发白,大眼睛偷偷瞟了一眼边上的沐雨瞳,像是在询问她是不是应该念下去。
她没有被王恕的气势吓倒,只是淡淡一笑,朝朱厚炜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
朱厚炜鼓起勇气,清了下嗓子,又开始念了起来。
他念得很流利,这炜儿年龄虽小,但语言天赋优于一般人,这篇英文演讲完全不在话下。
雨瞳满意地看着炜儿,却惊见他原本灵气的大眼睛中,蒙着一层灰色,语气中更是透着一股特别的疲倦,脸色也愈来愈白。她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忽然朱厚炜声音一断,小小的身体竟然不住地颤抖起来接着,像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这一变故,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竟然一时间无人反应,过了几秒,众人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
夜深得像墨一般。
没有月光,没有星辰,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一切。
阴暗的牢房,被那微弱的烛光照得更为狰狞,斑驳的土墙上,交错着奇怪的鬼影,透露着鬼魅的笑容。
角落中,一只灰鼠战战地爬出,尖锐的鼻头四处嗅着,寻找着食物;墨黑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一丝晶光,虽然诡异,却给了这里难得的生气。
雨瞳虚弱地靠在墙上,看着那只灰鼠,不知怎的,嘴角泛起一丝疲倦的笑意。
“妖道咒语祸害皇子,来人哪,将这沐雨瞳拿下!”
几个时辰前,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此刻仍然回荡在雨瞳的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将她瞬间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不知道是谁扔出这句话,事实上,是谁说已经不重要了。
那般情形之下,皇子晕倒,将罪转嫁到她头上,早在她意料之中。
英文演讲成了妖道咒语,哭笑不得,万般无奈。
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打入天牢,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
至于借口是否合理,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她没有辩解,没有祈求,任由那些凶猛的侍卫抓扯,像片树叶般被抛入这肮脏的牢房。
混乱陡然而止,换作了此刻的死寂。仿佛世界只留下自己,还有角落中那只灰鼠。
自从到了这大明朝,自从恋上了这大明皇帝,已经不止一次地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不止一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
劫难,并不可怕,为了所爱的人付出生命,更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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