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万里悲秋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
自从璎珞随达斯塔离开汴京后,闵淑仪病了一回,赵祯常常去陪她,六宫妃嫔都受到了冷落。玉安亦不再频繁进宫,终日待在公主宅里,只做些读书画画的事。
曹家的公主宅经过一番修整,面积大了些,许承佑、笙平这些品级高的内侍内人都有自己独立宽敞的房间。许承佑不只喜欢读书,更喜欢动手做些工艺,例如前不久听说了淮南路蕲州有个叫毕昇的坊刻印刷工匠制作了一种泥土印字的方法,他便也开始琢磨其中的门道,以至于公主宅里每天都有各种黏糊糊的泥巴团。这印制方法自然没有成功,却逗得大家天天开心,故除了偶尔前来的曹诵显得格格不入,公主宅每日皆是谐和的画面。
这天阳光很好,笙平正在院子里教几个小宫女做些织补的活计,远远便听到惠姨娘和她的侄女儿如烟说话的声音。这如烟是惠姨娘哥哥的女儿,正十六出头,前些日子死了娘,惠姨娘便将她接来家中小住。如烟聪明灵巧,很受曹家上下喜欢。惠姨娘见玉安对她亦无恶感,便常常带着她来公主宅聊天。
玉安不懂家长里短,但笙平心如明镜:这位惠姨娘膝下无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一直谋算着让如烟给曹诵做妾,如此殷勤,就是为了探测玉安和曹诵的夫妻情分。
将惠姨娘她们迎进正屋后,玉安让笙平煮茶待客。如烟从随身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碟碟玲珑剔透的花式点心,玉安颔首致谢,便让笙平收起来拿进屋里去。如烟和惠姨娘互看了一眼,尴尬而胆怯地问道:“如烟做的糕点,每次公主都不肯尝一口,是不是嫌弃如烟技拙,比不得宫中的锦衣玉食?”
笙平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公主脾胃不好,只能吃御厨亲手做的饮食,否则就会腹痛。”
惠姨娘忙笑道:“公主千金之躯,自然如此。既然这样,糕饼留给驸马和笙平姑娘也是一样的。”
玉安点了点头,吩咐笙平道:“你将如烟姑娘的一番美意收好,待驸马来时交给他吧。”
如若曹诵真看上了如烟,玉安便正好提出和离。笙平提着食盒进屋,又在里面放了些回礼。
几人正闲聊着,忽然听到有轻推大门的声音。歪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曹诵。惠姨娘和如烟看他脸色不好,问候几句便识趣地告辞了。
不知是不是先前这屋子里的谈笑风生刺激到他,曹诵一言不发地进屋,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对拳头大的南海夜明珠。这种夜明珠世上只有四颗,有两颗分别在辽国和大理,中原这两颗就在此刻的案几上。能够弄来这种有价无市的珍宝,他着实花了一番心思。
见玉安脸上先前的笑意已经褪去,他的脸色更不好了。
“我说过,眼下普天尚简,不要再送我这种东西了。”玉安抬眼看他,静静道。
“那你喜欢什么?首饰你不喜欢,我为你画的画像你也不喜欢。”他盯着她,“告诉我,除了高子泫,你喜欢什么?”
玉安静默着转过身。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忘记高子泫?”曹诵指着自己的心,一步一步走近她,“为了博你一笑,我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我以为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接受我,如今看来是我太天真。你心里装着别人,又怎么有腾出来给我的余地?现在家里已经有人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我们分房的事,再过不久整个汴京城都会是流言飞语。我是堂堂男儿,你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玉安漠然一笑,“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曹诵的脸涨红起来,却压抑着怒气,“玉安,我们都不是神,都不可能早知如此!既然我们注定这辈子都是夫妻,你又何必总是冷若冰霜?”
他言辞恳切,眼神也那么真诚,可是玉安却没有丝毫动容。她轻轻转过头,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成为定局的只是我们的名分。我的心,永远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字字句句传到曹诵耳里,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悲戚地大笑,“是!我改变不了你的心,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名分已成定局。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夜里,护送宝康公主出嫁的行仗出汾州后碰到了一队蒙面的劫匪,宝康公主中箭而亡。闵淑仪娘娘已经去官家那里告了你的状,说是你指使人这么做的。即使官家不处罚你,你也不会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从今以后皇宫不再是你的家,你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曹家,只有我!”
玉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不是已经让秦安停止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事?
她的反应让曹诵颇有些得意。他继续道:“你以为高子泫对你痴心一片吗?宝康公主身亡后,他第一个向官家请旨前去查探案情,说是一天不能为宝康公主昭雪,他就一天不回汴京。你觉得,他心里究竟有多在乎你?”
玉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倚靠在八仙桌上,脑海里一片混沌。
“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不会怂恿官家彻查此案……”曹诵仍旧在喋喋不休时,玉安已经向着门口伸出了手指,“你出去。”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让你出去!”她声嘶力竭地喊。
待曹诵略带惊讶地离去后,笙平立刻上前来扶住玉安。
“公主……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呀……这秦公子做事情怎么这么莽撞呀……”笙平十二分慌张。
玉安抬头看着笙平,“你也觉得是秦安做的?”
笙平迟疑地点点头,“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吗?”
玉安开始担忧。如果连笙平都这么认为,官家和闵淑仪也会这么认为,子泫亦可能这么认为。他之所以主动请缨,一定是怕赵祯另派人去将她查出来。可是以赵祯对璎珞的宠爱,此事又岂会善罢甘休?如果皇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届时子泫不但保不了她,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为今之计,须尽快找到秦安弄清事情始末并阻止子泫西行。
马车一路飞驰。秦安家门紧闭,说是外出多日,归期未定。真相因此变得无法证实,玉安驱车长驰,终于在西北的金耀门外追上了子泫和他的行队。
正欲整装起程,见到熟悉的马车飞奔到跟前,子泫勒住缰绳,疑惑地跳下了马。
“你怎么来了?”他回顾同僚后压低嗓子问她。
灰色的斗篷下,玉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你又打算像六年前那样不告而别?夏辽战事初歇,边关****,你不能去!”
“我已经请了皇命,又岂可中途而废?”子泫转脸避开她火热的目光。
“高子泫!”玉安又急又气,“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去了会面对什么?你们同行七八个人,一个马军都没有,可见官家根本不只派你一个人前去查案!”
子泫转过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气,“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要前去!如果没有我在,万一有事,你该怎么脱身?”
风吹乱了玉安额前的头发,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如果我说璎珞的事与我无关,你会相信吗?”
子泫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根据信使所述,璎珞遇害的情形和阎文应颇为相似,而在临近西夏和辽国边境的汾州下手,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更像是她的作风。
如果他不是那么了解她,也不会如此怀疑她。
“即使我相信你,也未必相信秦安。”他的音调沉着而冷静,转身便欲上马。
玉安飞快上去拉住马的缰绳,“你都不和我商量就这么走了,知不知道,如果你有一点闪失,我会恨你一辈子!”
子泫回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玉安,如果你有怨气就恨我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玉安懊恼地抓着他的胳膊道:“你若是坚持要走,我会让所有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子泫一时显得惊慌失措,不过那一丝慌乱很快又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走到她跟前,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眼里露出一缕决绝的冷静,“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再阻止你。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在一起,来生来世我陪你一起下地狱!”说完,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凉的吻,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玉安站在原地。呼啸的北风吹起斗篷的边缘,她的眼泪在风里变得冰冷。
“笙平,”她的声音像旷野上的幽灵般轻飘,“如果璎珞真的是我杀的,他一定会看不起我,是吗?”
笙平哽咽道:“子泫少爷不是说了吗?即使下地狱他也要陪着你……”
玉安的声音一点点失去了力气,“如果我杀了闵淑仪,他一定不会再爱我了吧?”
“公主……”笙平带着哭腔。
玉安知道子泫只不过是想将她从阴霾里带走,可是对于在阴影里活得很久的人来说,离开的结局便只会是恐惧和萎谢。
回去的路上,玉安抱着双手,蜷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路上受了风,心情也不大好,回到公主宅后玉安破天荒地让笙平暖了一壶名叫“雪花白”的酒。这种酒甘中带涩,能够驱寒暖胃,她平时滴酒不沾,此刻不过是借酒浇愁。
玉安屏退打杂的宫人,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如往常般无波无澜的脸上分明写着落寞。笙平虽被她拉着坐下,却不敢真正地陪她喝,只仔仔细细看着她,生怕有个闪失。还好,玉安还是玉安,没有酒话,也没有醉倒,脸色潮红之后,便在她的搀扶下准备睡下。可正当她准备为玉安更衣时,却听见外面值夜的翠儿焦急的声音,“驸马,您不能进去,公主已经睡下了!”
隐约听见巴掌起落,随即是曹诵的声音,“你不过是公主宅里头小小的奴婢……也敢拦我?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好欺负的……”
笙平警觉起来,松开玉安去查看究竟。未等她走到门边,门被哐当推开,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曹诵满面通红,歪歪斜斜地撞了进来。
所有人都在今天和酒铆上了。见他步子不稳,笙平上去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盯着她,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笙平姐姐……你们不是跟高子泫私奔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笙平听他说的话乱七八糟的,连忙道:“驸马您喝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没醉……”曹诵一把推开她。他的力气很大,笙平一不留心没站稳,摔倒在地上。“今天有人看见你们约好了要逃走……对不对……”
玉安听到曹诵的声音,打起精神从里屋里出来。见他醉得厉害,她伸手扶住他,曹诵顺势转过身一把紧紧地抱住她,“玉安……你不准走……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玉安原本就虚脱无力,刺鼻的酒气更是让她犯了恶心。她嫌恶地想挣开他,岂料他的手扣得死死的,让她一动也不能动弹。笙平会意地前来拉开曹诵的手,不料曹诵的手背顺势挥过去,打在她的脖子上,顿时留下鲜红的指印。玉安慌忙挣脱曹诵,扑上去查看笙平的伤。
确认没有大碍后,玉安松了口气。可未等她说上半句话,曹诵已经上来一把拉开了她。他眼睛里冒着火,双手箍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嘶声喊道:“你不是天生冷若冰霜吗?可为什么对笙平都热情似火!我是你的丈夫呀!现在外面到处流言飞语,到处都有人嘲笑我,为什么回到家中,还要让我妒忌一个婢女!凭什么让我承受这种折磨!凭什么?!”
酒后的人都拥有平时几倍的力气,玉安被他掐住的肩膀火辣辣的疼,而她也快被他摇晃得眩晕了。笙平见情势不对,不顾一切地要拉开曹诵,岂料却把他真正惹火了,他转过身朝着笙平的胸口就是一脚。这一脚用力很猛,笙平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玉安脑子昏沉沉的,心中积压的怨气都汇集成一股怒火,用尽力气推开他,曹诵咚的撞到了身后的墙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酒醒了一半,心中的怒火却也一瞬间熊熊燃烧。
他一抹额头上的鲜血,嘴角露出阴冷而绝望的笑,一步一步向着玉安逼近,“你就那么爱高子泫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远走高飞?你也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对不对?你也知道你们走了就犯了滔天大罪对不对?”
酒劲渐渐上来,玉安觉得头痛欲裂。她防卫地后退两步,吃力地说:“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你醉了,快回房休息。”
“我回什么鬼房间!你是我的妻子,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曹诵叫嚷着,未及玉安反应过来,他已经健步上来打横抱起了她。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遍她的全身,她用力地挣扎着,大声喊着救命。笙平牢牢钳住他的胳膊,奈何他的力气那么大,她根本不足以撼动他。她高声喊着外面的翠儿和小红进来帮忙。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推门后见此情状,都慌了神。
“还不快滚出去!否则我揭了你们的皮!”曹诵高声怒喝,一抬头抱着玉安走进里屋,反手扣上房门。
浑身柔软如棉絮,不能思考也不能动弹。直到紧紧攥着她的手微微松开,她被放到了柔软的卧榻之上。迷离的视野内是系着金穗的红罗帐和曹诵狼隼般的目光。
无边无际的绝望笼罩着她。自从进了曹家的门,她一直小心提防,谨慎与他保持着距离。可是人生容不得一次差错,哪怕一次。
外面传来笙平用木椅砸门的声音。
玉安一转头便瞥见墙上的那幅山茶图,“玉阙春风误杨柳,安得人间自在花”。她的眼前浮现出子泫的身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的样子。霁月阁的那群宫女向着她逼过来,他双手撑在墙角,坚定地将她庇护在他的身躯之后。那一刻,他的臂膀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角落。而此刻,再也没有从天而降的少年来保护她,再也没有。
她没有时间再思考了。除了知道不能让曹诵靠近她,意识便只剩下一片模糊。
“曹诵……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她的胳膊被他的胳膊压着,忍着剧烈的疼痛,最后一次试图说服他。
“我只后悔等太久了!”他想也没想便这样回答,借着酒劲向她逐渐靠近。
玉安用尽力气让自己清醒些,尚且自由的手四处摸索着。她摸到了那把皇后赠的匕首,刀身飞快抽出,寒光一闪,曹诵周身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一个激灵退出了三两步,见玉安双手高高举起匕首,敏捷地侧身躲到床的后面去了。可玉安的匕首并没刺向他,而是迅速落下,向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扎了下去!
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刺穿胸口。未及曹诵反应过来,她已用力向外一拔,血淋淋的刀哐当落地,鲜血如注喷涌,染红了锦被和衣裳。
一切那么快,那么狠,那么决绝。
触碰之处尽是鲜血。曹诵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抽空了,整个人崩溃了,虚脱了。他像一只受伤而疯狂的野兽,绝望而嘶哑地怒吼:“玉安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玉安乌青的嘴唇翕动着,手指停留在半空中颤抖,“我要见……梅漱雪……”说完便头一偏,陷入了昏迷。曹诵发疯般地冲到门外,高声吼叫着:“快去梅家请梅漱雪!去翰林医官院请医官!去把全汴京城的大夫都请来!”
笙平已经第一个冲了进去,屋里的惨状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了。她扑上去捂住玉安汩汩流血的伤口,哭喊道:“快拿纱布和药箱,快来救救我的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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