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佳期如梦(1)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七夕这天恰是子泫的祖父高继和寿辰,高继和官衔虽仅为崇仪副使,但其乃开国大将高琼的孙子。高琼后裔除高珏任左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外,尚有百余人任职于朝廷内外。虽鲜居要职,却因盘根错节而声名显赫。故赵祯特下旨全朝共贺,并亲自赐酒,在高家花园举行盛大的宴会。为了彰显高氏子孙的德威,亲王、郡王全部亲临道喜,公主请得皇后恩旨后亦可同行。
宫里可谓炸开了锅。出宫机会人人愿得,公主们无不奔走请求皇后赐以符牌。有圣上隆恩在前,皇后也都应允了,唯独霁月阁无半点动静。
“娘娘,”玉箫道,“霁月阁的内人说,玉安公主除每日晨昏前来娘娘这儿请安外,皆独坐小阁诵读经书,连笙平也不让近身相扰。”
皇后娥眉一挑,“她还真捺得住性子。”
玉箫笑道:“娘娘岂会看错人。”说罢,便起身为皇后摆驾。
天刚刚亮,凌光阁东南角的一丛葱茏的灌木在朝阳的沐浴下竟然光影斑驳,好似星辰闪烁。一进大门,经过改造的霁月阁似有朝气迎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蔚凉亭里一片晨光。亭内凉风习习,亭外鸟语花香。玉安端坐其中翻阅《无量寿经》并轻声吟诵。听闻大门开合,随后皇后轻声示意侍婢不要通报,她静静地凝了凝神,岿然不动。若她先前的猜测是对的,皇后这次便一定会让她去高家。
“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皇后已经行至桥下,看到了玉安手中的佛经,并听她吟诵着其中的经文。玉安看见皇后连忙行礼问安。皇后示意她平身后,在蔚凉亭内坐下。
“高老太爷大寿,又逢七夕庆典,你就不想出宫凑凑热闹?”她打量着玉安。
玉安垂目,“回娘娘话,玉安不喜欢凑热闹。”
皇后轻声一笑,道:“我亦知热闹行世未必就好,清静读书未必不好。但书籍再好,终究也是别人的东西。如果你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就应当把握住每一次认识外面世界的机会。”她抬头翻了翻那本经书,叹了口气,“正阳和你一样酷爱读书。不过她只喜欢诗词歌赋,对于这等经书,是碰也不会碰一下的。如今思来,你像的或许不是她,倒是刚入宫门时的我。”
皇后就是皇后,一番话不轻不重,却似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玉安不得不承认她被说服了。前来送水果的笙平喜出望外地问:“娘娘恩准公主出宫了?”
皇后轻哼了一声,“玉安,你别光顾着自己读书习字,身边人这咋咋呼呼的毛病,也该调理调理!”话说着,她抬眼示意玉箫,一块金灿灿的符牌便呈递到玉安面前。
玉安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汴京风光。
时值七夕,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这天用竹木或麻秸编成彩楼,在中庭立装有莲花的巧竿,置备果饼等食物祭拜牛郎织女。
“笙平,这是什么?”玉安指着城楼上高高悬挂的鲤鱼灯,惊奇地问。笙平不禁扑哧笑了。眼前的公主饱读诗书却如此单纯,竟不识这人尽皆知的牛郎织女的典故。
“公主有所不知,这织女原本是天上的仙女,一次偷跑下凡和牛郎互生情愫,结为夫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好景不长,织女被王母娘娘带回了天庭,并且以银河相隔,使他们终生不能相会。后来,好心的喜鹊们同情他们的遭遇,便在七夕这天衔来树枝在天上为他们搭起一座桥。后世人为了纪念他们,每逢七月初七,都会扎彩楼、立巧竿以示纪念。传说这天晚上姑娘们要是在密密的瓜藤架下躲起来,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将来就会找到如意郎君呢!”
笙平滔滔不绝地讲述许久,转头一看,玉安正手托下巴,入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脸颊也悄然飞上了薄薄的红云。
自接到了恩旨,高家连日来洒扫庭除,张灯结彩,不亦乐乎。高家世代为官,在朝中枝繁叶茂,又和皇后、梅妃两支交好,京城官宦、士子、商贾自然竞相来贺,把高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子泫站在庭前张望着,许久不见玉安的身影。正焦急万分,一双纤手忽然蒙住了他的眼睛。转身一看,竟然是眉开眼笑的璎珞。如今的璎珞亭亭玉立,身材婀娜善于舞蹈,比以前更得赵祯的宠爱。她及笄之时,闵昭容亦晋为淑仪,成了皇后和苗梅二妃之下最高品级的嫔妃。
“怎么样?很惊喜吧?”璎珞得意地笑着,“高子泫,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像以前一样,讲笑话逗我开心吧?”
子泫幼年常出入后苑,每次遇到难缠的璎珞,他便好脾气地讲个笑话哄她。不过此刻他一点讲笑话的心情也没有,吐吐舌头,转身便要走人,岂料他那个鬼脸在璎珞看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一把拉住他,咯咯笑个不停。不了解她的人,定然会倾心于她这不染纤尘般的天真。
子泫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宝康公主,今天我有别的事,改天再陪你玩儿好不好?”
璎珞眼珠子一转,狡黠地说:“子泫哥哥,要不你陪我做个游戏,你若赢了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若输了,那你就归属于我,得跟着我陪着我讲笑话给我听。”
璎珞虽任性却十分单纯,要骗过她易如反掌。子泫信心满满地一笑。
“嗯……我现在对你说三句话。我说一句,你学一句,一个字不许错,不许漏。说对了就算你赢,否则就算你输。”璎珞神秘地说。
子泫险些没笑出声来。这算哪门子游戏?他看着璎珞,俯身一弹手指,“咱们可说好了,赢了你就不许再跟着我!”
璎珞点点头,开始喊第一句:“大宋国国运昌祚!”子泫便跟着念:“大宋国国运昌祚。”
璎珞又道:“高老太爷寿比南山。”子泫语速加快了:“高老太爷寿比南山!”
璎珞又漫不经心道:“高子泫是只小乌龟!”
子泫一愣,纳闷地质问道:“吉祥话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骂人呢?”
璎珞伸手一点他的鼻子,狡黠地一笑:“高子泫,你输了!现在你是我的了!”
子泫这才反应过来,正欲分辩,璎珞却伸手去捂他的嘴,高声道:“君子一诺千金,你若赖皮就是乌龟!”
子泫忙将她伸向他的胳膊握住放下,连哄带骗地说:“好好好,我答应你,给你讲一个笑话。”
璎珞不肯善罢甘休地跳着脚,“不行!你要一直陪着我,保护我!”
瞥见不远处玉安款款来了,子泫轻轻躲开璎珞的纠缠便迎了上去。他俩先前的打闹全然落入玉安的眼中,她甚至不肯看子泫一眼,神情冷淡地向中门走去。子泫小心翼翼地拦住她,语气亦因理亏而略带试探,“公主殿下来啦?在下等很久了……”
“是吗?”玉安瞥一眼跟过来的璎珞,揶揄道,“公主这么多,你就不怕弄错了?”
“当然不会……”子泫话音未落,璎珞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挑衅地看了玉安一眼道:“玉安,高子泫今天是我的,你可不许将他带走!”
玉安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连,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是吗?你倒是说说,高子泫怎么就是你的了?”
璎珞志得意满地一昂头,“他游戏输给了我,便要认罚。”
玉安斜睨子泫一眼,浅笑道:“他本就木讷迟钝,赢了他也是理所当然,不算本事。”
她的激将法果然成功,璎珞不服气地道:“你若不信,亦可和我比上一比。若赢了,我便听从于你,若输了,你便任我差遣,如何?”
玉安微微颔首,“愿闻其详,不过我对差遣你可不感兴趣。”她抬手指着子泫,“你若输了,便离他远远的,可否?”
璎珞心知这个游戏屡试不爽,便答应了她。听璎珞讲完规则后,玉安却不肯立刻开始游戏,而是缓缓道:“这规则得改一改。既是比试,就不该只是你说我学。三句之后便改为我说你学,怎样?”
璎珞略一思忖后觉得无妨,便答应了她。
璎珞便以宰执晏殊的词《蝶恋花》领第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极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这词句不但长,她语速亦极快,更甚者故意将“望尽天涯路”的“尽”说成“极”。未读过此词的人易错,太熟诵的人也易出错。
不过玉安早防到她这手,照样说了一遍。
璎珞抿了抿嘴唇,又用李白的《蜀道难》引第二句:“问君西游几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这句比第一句更长,更拗口,且对诗句有了随意的取舍。
玉安还是一字不落地念完第二句话。
璎珞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却音调平静地说:“玉安,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蠢的人吗?”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子泫和笙平正欲说话,玉安却不气不恼,歪头盯着璎珞,微微笑道:“有啊!宝康公主不就是吗?”
见她上当,璎珞高兴地拍手大笑,“哈哈,你输了!”
玉安似困惑不解地睁大眼睛,“我怎么就输了呢?”
“第三句你应该照着我的话说,你违反了规则,就是输了!”
玉安似恍然大悟,“噢,原来我掉进你的圈套了!”
璎珞一扬眉,“那是自然,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奴婢了!”
玉安忍俊不禁地望着璎珞,笑道:“幸亏先前我没答应要你做我的奴婢,我若有你这么蠢的奴婢,岂不是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璎珞以为她要耍赖,顿时眉头拧起来,“你想赖皮?”
一旁的子泫向着玉安高高竖起大拇指,笙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宝康公主喂,玉安公主三句只错一句,你却三句都错了,是你输了!”说罢她便跟随着玉安的脚步继续向中门走去。子泫见状连忙跟上去,璎珞气急败坏地拦住他,小脸涨得通红,“喂!高子泫!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
子泫头一歪,指了指玉安的方向神秘一笑,“宝康公主,现在我是她的人了,跟你多逗留她会生气的,先告辞了!”
玉安的脚步越来越快,对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子泫一点也不领情,“你干吗老跟着我?”
子泫也顾不得尊严了便哄她道:“我现在是你的奴隶呀,跟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玉安停下脚步瞪着他,“刚才我可只是让璎珞别跟着你,可没说让你跟着我!”
子泫一时语塞,却见一队丫鬟手捧饼果过来,他灵机一动便道:“公主此言差矣。此乃寒舍,在下自然应当照料公主,以尽地主之谊。”
见他油嘴滑舌,玉安佯怒地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向前走去。子泫跟在她的身后,渐渐敛起嬉皮笑脸,道:“玉安,前些日子我参加今年的科考了。”
宋朝科举分为解试、省试和殿试。解试由各地方于秋天进行,通过的举人次年春天可进京参加礼部的省试。这年因南方的洪水和泥石流挡住考生去路,故省试推迟到了五月。随后将在宫内举行的殿试,则由官家亲临或委派重臣主持,定出名次并授予官职。这年的殿试是三天前举行的,官家那几日身体不适,便派了新任枢密使杜衍前去主持。
各级考试皆糊名、誊录,并由多位考官阅卷,过程绝对公平。在最后钦点名次之前,子泫不会受到任何庇佑。
玉安赞同地点了点头。从在朱紫阁见到他那天她便知道,高家的招牌虽是子泫的荣耀,亦是他想摆脱的桎梏,他需要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玉安,”子泫四顾周围后,压低了声音,“省试的时候我看到祈鉴了。他稍化了装,今年的考官范大人、韩大人等又刚刚从边陲战场回来,不认得他,但我绝不会看错。”
玉安微微惊讶,却没有太意外。这些年来,官家和祈鉴的间隙宫里的人几乎都知道。直到去年玉安才知他们的不睦皆因福康公主而起。福康公主乃赵祯的大女儿,亦是祈鉴的同母姐姐。五年前赵祯为了平衡朝堂政治,竟然将福康公主嫁给了赵祯生母李宸妃娘家的李玮。这李玮资质平庸,自赐婚时福康公主便郁郁寡欢。福康公主下嫁之日祈鉴拒不参加典礼,独自在寿宁堂太祖皇帝遗容前跪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父子俩便结下了心结。
这些年来,祈鉴已受够了官家的否定、漠视和贬斥,他若想通过科举来证明自己,亦不难理解。
“玉安,你难得出来,待在府里怪没意思,待会儿我带你逛大街去!”临别时,子泫凑近她,神神秘秘地说。
开宴时男女分席而坐。女宾在内院,男宾在外庭。文臣、武官依品级入席。席上鸡鹅鱼羊,酒肉飘香;宴罢,伶人身着彩服,歌舞杂耍,好不热闹。正当众人欢声笑语时,一个小丫鬟挤进人群,将一个纸条递给玉安:午时三刻,后园石阶,不见不散。
国朝达官贵人多尚园林式宅邸。高府几世相传,蔚为壮观。入大门后,小厅三间,中堂七间,上起高楼,后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磅礴中更是藏着诗意。后园廊檐下一株株枝繁叶茂的山茶树吸引住了玉安的目光。石榴茶、玛瑙茶、鹤顶红……她从未想过子泫竟然在自家的庭院里种满了茶花。高家对子泫的宠溺令人惊叹。
玉安懵懂地走着,直到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不远处湖心凉亭下,祈鉴、祈钧、子泫和梅家姐妹正齐聚一起望着她。
倚栏而立的中等个子、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是祈钧,见到他玉安并不惊奇,但祈鉴却让玉安颇为意外。玉安耳中的他常常留恋风月之地,京城有名的烟街柳巷和茶楼酒肆无不有他的包房,按理说此时的他应在宴厅里欣赏舞乐,为何会来到这里?
待她走过去,祈钧便道:“漱雪、蘅冰难得出来,玉安更是如此。不如我们借高老太爷的福祉,一起去逛市集、看彩楼、猜灯谜,你们看怎样?”大家纷纷赞同他的提议,便在子泫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高家。
汴京乃汴河、蔡河、金水河及五丈河的会集之处,河流沿岸花木繁茂,城中湖泊星罗棋布,风景怡人。国朝以前有坊市之分,并以围墙相隔。其后商贸手工业日益繁荣,朝廷便改了居民不得向大街开门的旧规矩,允许市民在御廊开店设铺和沿街做买卖。为此还特意放宽了宵禁,使市坊相融,热闹中更带着生活气息。
城区以皇城宣德门外的御街为界可分为东西两部。高府处在东城的东十字大街北侧,这一带市井最盛,鱼虾鳖蟹、金玉珍玩,皆天下之奇。玉安的目光在各处流连,每一样都看不够。
他们的目的地是里城正南门——朱雀门。那里临近汴河,七夕这天会有诸如猜谜、划船等游戏,是城内最热闹的地方。
只是这么多衣着光鲜的贵族公子小姐齐齐出现在大道上,一路惹来不少目光。漱雪想了想,建议道:“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吧。人少些,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大家一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名满汴京的漱雪姑娘果然聪明过人。”祈鉴戏谑地看着漱雪笑道,“美貌、医术、智慧,都被你占全了。”
“雍王过誉了。”漱雪迅速答道。在她看来,祈鉴的夸奖不能当做寻常赞誉。
“我姐姐的好处,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说得完的?”蘅冰柳眉一挑,骄傲地说。
祈鉴便对着蘅冰开玩笑道:“你且先莫说别人。前些日子姐姐还跟我提起你的婚事,说是梅家二姑娘机敏乖巧,哪天跟官家说说,让他给你挑个新科进士做女婿。”祈鉴长大后搬到宫外,福康公主亦不大回宫走动,苗妃便常常传蘅冰进宫陪伴,几年下来已差不多算苗妃的半个女儿了。祈鉴心底也认她做半个妹妹,虽交往不多,一见面却不忘打趣她。
蘅冰从懂事起便常常溜到城内各处玩耍,颇具男儿性格,故听到祈鉴的问话并无半点羞赧,而是理直气壮地迎着他的目光道:“进士算什么,给我状元我也不稀罕。”
祈钧和祈鉴相视大笑。祈钧道:“二哥你忘记了?蘅冰妹妹说过她要嫁最厉害的男人。不过若想给爹爹做娘子你年纪太小了,昉哥哥心里又念着索拉尔公主,你该怎么办呢?”
“我可没说他们就是最厉害的人。”蘅冰不以为然,“太子虽然位高权重,却易为感情所挟持,不值得托付终身。”
蘅冰的言谈自幼不同凡响,祈鉴和祈钧更觉有趣了。只见她仰着脸,看着祈鉴道:“不过你这点倒好,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做你的王妃。”
喜欢《美人倾国倾城之沧海遗珠》吗?喜欢林深深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