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张鸿坤后悔刚才把山区的情况给理查德看,他预感到眼前的这个不依不饶的洋人是个难缠鬼,突然理解了余顽的苦恼。他最担心的是理查德冒冒失失将消息透露给外界,这对他的前途将是沉重打击。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升任山东巡抚,如果这件事曝了光,他连道台的职位都保不住。
“那照您的意思,非要登报不可?”张鸿坤惴惴不安地问。“登报是下策,如果能解决,何必家丑外扬?”理查德道,“宣扬出去,也不利于我今后的工作。”张鸿坤笑了,“这就对了嘛,能不登报尽量不登,还是解决为好。”“那您说怎么解决?”理查德抓住时机,期望一蹴而就。张鸿坤挠挠头皮,在屋里转了几圈,“我看这样吧,您先回去,我给余知县写封信,把您的建议告诉他,让他跟您合作。有我的信,余知县肯定会适当考虑。您看这样可以吗?”理查德觉得有必要见好就收,便用力握了握张鸿坤的手,道,“太好了,道台大人,一言为定。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一言为定。”张鸿坤摇着被理查德握疼的手,言不由衷地说。望着理查德快速离去的身影,张鸿坤有种被利用被强迫的感觉,很不愉快。他立即提笔写信,大骂余顽无能,给地区造成不良影响,责令其减少死亡事件,否则以降职处分。骂完余顽,张鸿坤舒服多了,吩咐仆役开饭。但是,这饭越吃越不对劲,理查德的行为明显是干涉内政啊!可他竟然像头牛,被他牵着鼻子走,毫无还手之力。长此以往,他的威信何在?如果皇上也被他们颐指气使,成何体统!大清的江山岂不变了颜色?所以,对洋鬼子绝不能言听计从,只能为我所用。等赈灾结束,就让他滚蛋;要不就靠边去,这大清的江山岂容他人染指!张鸿坤越想越气,越想越窝囊,对着家人发了一通无名火,让几个姨奶奶哆嗦一晚上。
回到贯县,理查德立即着手去鲁西山区的救援准备工作。就在第二天,余顽也接到了道台张鸿坤的信,肺差点气炸了。他去信张鸿坤,本想得到支持,遏制理查德的猖狂,没想到反挨了顿臭骂,拿几个穷孩子的命跟他说事,简直莫名其妙!在中国死几个孩子算什么?哪天不死人?女人生产还死人呢!把这也当事,还过不过了?怕孩子死,怕不怕天塌下来?真是岂有此理,不可理喻!自己平时也没得罪张鸿坤啊,怎么被他臭骂,还责令他跟洋鬼子合作,减少死亡,究竟是为什么?余顽百思不解。吃过晚饭,他和胡道庸出去散步遛鸟,他骑着马,胡道庸在地上走。余顽把张鸿坤来信的事简单说了说,一脸郁闷。
胡道庸略一思忖,道,“您还记得道台大人任上几年了?”
余顽想了想,“快三年了。”
胡道庸一笑,“这就对了。您想,他张大人马上卸任,我听说他很有可能接任巡抚。如果是这样,当然在乎声誉。”
一句话点醒了余顽,“有理,我怎么没想到?”说着,身上冒出冷汗。
“您公务繁忙,智者千虑啊。”胡道庸谄媚道。
官大一级压死人。余顽敢忤逆父母,敢得罪洋人,对顶头上司,让他吃屎都得赶热的,哪里能说半个不字。可一想到跟洋鬼子合作,胸口就发堵,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幸亏胡道庸一把将他扶住。
余顽思前想后,觉得无比窝囊,自己明明为大清江山社稷考虑,非但没受表彰,反挨了顿臭骂,一片忠心成了驴肝肺,到哪说理去?道台张鸿坤全为自己仕途考虑,公心难敌私虑,相形之下,自己的行为未免迂腐。真是人心不古,报国无门啊!最窝囊的是,自己不光受洋人气,家里人也不向着自己,整个一里外不是人。想着想着,余顽鼻子一酸,泪珠扑簌簌落下来;情绪极度恶劣,加之夜染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一周后,余顽向张鸿坤递交辞职报告,打算回家休养。张鸿坤接到余顽的辞呈,方觉得自己上封信欠妥,伤了余顽的心,便立即写了封回信,不同意他的辞职,但考虑到赈灾以来夙兴夜寐,许其静养一段时间,待身体康复立刻回任。余顽见张鸿坤回信语多安慰,眼圈又禁不住泛红,感激涕零,郁闷全消,决心感恩戴德,报效道台大人的赏识。
余顽责令胡道庸与理查德合作,主动接受理查德对孤儿院的卫生保健工作的指导。这下轮到胡道庸郁闷了,干脆将工作交由副手完成,避免跟理查德接触。在理查德的监督下,官办孤儿院的卫生设施和制度得到改善,孩子们定期检查身体,接受西医治疗,死亡事故明显减少。这期间,理查德将山区赈灾的计划通知了家乡的差遣委员会和各口岸的外交官和商会,希望再次得到帮助。差遣委员会支持他的工作,但需要他提供一份详实的报告,以便刊登在英国的媒体上,号召英国国民捐献。口岸的外交官们和商会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因为这是他们可以控制捐献的规模和力度最有效的方式。
在珍妮的再三要求下,理查德同意带她一同前往山区。史密斯留在贯县,主持孤儿院的日常工作。这样,由理查德和珍妮、陈英以及几个义工组成的赈灾调查队,在初冬的一个早上,迎着凛冽的寒风,向着太平沟县出发了。
一周后,理查德一行进入太平沟县界,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灾荒惨象惊得目瞪口呆。张鸿坤的材料介绍过,太平沟地处山区,道路崎岖,交通不便,粮食转运困难。虽然当地也曾积极救援,但效果有限。如今,进入冬季,由于粮食歉收,原本用于取暖的柴草也供应不足,人们更无钱购买煤炭,为了取暖,只好在山坡上挖窑洞。没有山坡的,就在地上挖个大坑,人住在里面。方圆几百里几乎看不到植物,一片白花花的荒野,所有的树皮都是残缺不全,从底部向上一人多高的树皮都被人剥光吃尽。最让理查德震惊的是,到处是死人尸体,全都骨瘦如柴,在死人身上狂咬乱啃的野狗、狼群和秃鹫却非常肥壮。这些食肉者一点不怕人,相反,却一边舔着血红的鼻子,一边凶狠地盯着每一个活物。尸体太多了,动物们只吃内脏,将躯干丢弃一旁,散发出恶臭。
再往前走,路边有人跪着或者趴着祈祷,他们早已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神情木然地蜷缩在地上,等待人们的施舍。理查德将铜钱放进乞丐的铜盆,他们却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半天才挪动一下身体,慢慢地捡起铜钱,向着城内蹒跚而去。这些是幸运者,不幸的人也很多。一位蓬头垢面的母亲将自己已经饿死的孩子掩埋起来,泪水混着泥土涂花了她的脸。珍妮含泪将一串铜钱交给她,母亲没有知觉,只是一把一把地将儿子掩埋。旁边一个男人已经饿得站不起来了,他向珍妮作揖,希望得到救济,珍妮也给了他一串铜钱。这个男人废了半天劲,才用颤抖的手握起铜钱,站起身没走几步,便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冷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他那只包了一层皮的肋骨。几只野狗迅速跑过来,在理查德和珍妮的眼皮底下,将他僵冷的躯体拖走。
一辆大车吱吱呀呀的从理查德身边经过,给沉寂和荒凉带来一点生气。理查德转眼望去,车上坐满了破衣烂衫的女人,以青年和少妇为主,所有女人的脖子后面都插着一根草棍,草棍上拴着一张纸,上面标着数目从十两到几十两不等的价格。无疑,这是被贩卖的女人。深入内地以来,理查德见过无数乡村市场,而贩卖人口这是第一次见。路人告诉他,这些女人是因为没饭吃全被卖到外省。珍妮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大车,不敢相信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泪水一直从她眼里往外涌,她的手绢已经找不到干的地方。
理查德一行继续往前走,路上有人卖一种食物,三文钱一斤,理查德感到好奇,仔细询问,是用石粉掺上草种、杂粮和树根做成的。理查德掰了一块尝了尝,一股土腥味混合着杂草味,无法下咽,而当地人就是以此充饥。陈英说过去山东很多人就是吃这种食物死亡的,因为排不出粪便,活活憋死。一行人继续赶路,见到前面不远处有两个大坑,几辆拉满尸体的大车来到坑边,将男尸和女尸分开,分别扔进坑内。理查德大概数了数,每个坑内至少几百具尸体,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的尸体。珍妮禁不住呕吐起来,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拉尸体的人告诉理查德,每天都会有几车尸体拉出来。理查德奇怪这么严重的饥荒,街面上居然很平静,他想起贯县的崔云龙,曾经要他带头造反,这里却是风平浪静。带着疑惑,理查德和珍妮继续前行,很快到了县城的城墙。城墙上挂着两个木笼,里面有两颗人头,脖颈处的血色已经变成深褐色。理查德这才恍然大悟,是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造反。珍妮脸色苍白,一脸病态。理查德担心她生病,珍妮说自己能坚持,只是疲乏而已。
就在他们刚要进城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扭头一看,一个男人死命拽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往城里走,两个孩子死也不走,两方僵持着。五“我娘在哪?我要我娘!”女孩哭道。“你说我娘在这等我们,怎么还不来?”男孩喊道,“不见我娘我不走!”“咱们先回吧,”中年男人道,“你娘晚点回来。”“不行,你一直就这么说,可都好几天了,我娘在哪?”女孩叫道。“对!你一直骗人,我不信你的话,我要见我娘!”男孩附和道。男人突然变脸,扬起手,“听话,不听话揍死你们!”男孩将头伸过去,“你打你打,打死我也不走!不见我娘就不走!”男人狠狠踹了男孩一脚,男孩翻了几个滚,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父亲,眼泪从眼眶溢出。女孩抱着父亲大哭,“爹呀,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啊!”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呜呜地哭起来,“爹没本事,把你娘卖了,你们恨你爹吧!”父子女三人拥在一起,放声痛哭。理查德和珍妮、陈英再也看不下去,急忙凑过去。“这位老乡,我们能帮你把孩子母亲找回来吗?”理查德问。男人愣了,惊恐地看着理查德,“您是谁?您是洋人?您是哪来的?”陈英道,“老乡,他就是理查德大夫,咱们鲁西都知道他,就是不收钱给中国人看病的洋大夫。”男人擦去泪水,点了点头,仿佛有所耳闻。“老乡,孩子妈去哪了?我们帮你赎回来,钱我们有,不用你操心。”理查德道。男人止住泪水,缓缓道,“走了大半个月了,去关外了。”理查德和珍妮、陈英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样吧,”理查德道,“先送你们回家,明天咱们一起商量,好不好?孩子们,你们的妈妈一定能找到,咱们先回家好吗?”“你说话算数?”女孩问。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男孩问。
“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因为你们的妈妈就在中国,她只是暂时离开你们,不会走远。”理查德道。
“可万一找不到呢?”女孩问。
“还没找,怎么能说找不到?相信我,”理查德道。
“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男孩问。
“不许这么跟大人说话!”父亲斥责道。
理查德想了想,将左手的小拇哥伸进嘴里,再拿出来的时候,鲜红的血液从指尖溢出。理查德做了一个砍断小拇指的动作,“如果我找不到你们的妈妈,就这样。”
两个孩子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理查德。
父亲在男孩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看我回家不打死你!”举手再打,却被理查德抓住手臂,“孩子没错。老乡,送你回家吧!”
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恩人啊,谢谢你了!”
理查德将男人扶起,将两个孩子报上驴车,向城内走去。
将一家三口送回家,理查德以很低的价格租了一间据说是闹鬼的院子,他想尽量节省出钱来,用于赈灾。他们以自带的干粮充饥,想找烧火的木柴都很困难,很多房屋的门窗都被拆下来卖了换钱买粮食,所以他们的小米粥没煮熟火就灭了,一行只好吃夹生饭,但比起当地人吃石粉做的食物,简直是天堂。吃完饭,理查德开始起草调研报告,他尽量详细地记录所看的景象,尤其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他相信报告将造成轰动,善款也将源源不断的汇来。珍妮发烧了,理查德怀疑她受了刺激,询问要不要派人送她回去,珍妮坚决拒绝了。做完祷告,理查德也睡了,大概也就十秒钟,他轻微的鼾声便在小屋里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激烈的狗叫声将他和陈英吵醒,两人急忙穿了衣服进到院子里,点燃火把,看见他们带来防身的大黄狗正跟几只狼凶狠地互咬,狗被狼几次咬翻在地,却又顽强地爬起来,继续搏斗。理查德冲天扣动扳机,毛瑟枪声在暗夜中格外响亮,几只狼完全被震住了,浑身一哆嗦,夹着尾巴向漆黑的夜色中跑去。理查德发现大黄的后背被咬破,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流。他急忙做了包扎处理,大黄乖乖地让理查德为自己清洗伤口,当酒精灼伤它的嫩肉时,禁不住蹦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沉闷的叫声。珍妮看着大黄趴进狗窝里,才回到自己的小屋。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突然让她产生一个冲动,她要分担这个英国小伙子的压力,不能总让他一个人承受挑战。
尽管夜里没睡好,但第二天他们依然早早起床,吃了饭便出发了。他们先拜访太平沟知县,将通行证给他看,希望获得他的支持。因为事先道台张鸿坤打过招呼,这位王知县很配合,派了三个士兵跟随理查德调查,以保护他的安全。辞别知县,他们兵分两路,陈英去找人贩子打听那对孩子母亲陆韩氏的下落。昨天将他们送到家的时候,陈英得知男人姓陆,老婆姓韩,当年也是从外地逃荒到这来的,没想到在这又遇见饥荒,真是命苦。
理查德凭着记忆,直接去往太平沟村,他想立刻见到瞎张,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他想问问瞎张,为什么不给他写信,让他了解这里的情况。下午,终于到达了太平沟村,让他震惊的是,竟然空无一人。理查德和珍妮从村东走到村西,映入眼帘的只是空旷的房舍和皑皑白骨。理查德明白了,他错怪了瞎张。天色不早,四处是野狼的嚎叫,同来的士兵提醒理查德,不趁着天亮回去,很容易遭遇狼群。理查德不敢久留,一行人心情沉重地打道回府。黄昏时分,当他们穿过另一个村落时,看到远处影影绰绰有些人,同来的士兵非常警觉,认为可能遭遇了土匪,让理查德等人躲在一堵破墙后面,自己悄悄前去查看。一会,士兵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手里拄着一根木棍,那颤颤巍巍的身影和被寒风吹拂的白白的须发,让理查德顿时尖叫起来,“老张!”理查德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攥住瞎张的手,瞎张听出理查德的声音,激动得浑身颤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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