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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一个小时以后,理查德将手术刀放进白色搪瓷盆里,直起身,深深出了口气,围观人群再次议论纷纷。“这就完了?”“差不多了吧?半个时辰了都。”“眼球呢?”“在眼眶里啊!”“不是说摘出来了吗?”“放屁!那是胡嘞嘞。在外面做手术,就是证明不是摘眼球!”“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说你,哭了半天不知道谁死!”“那到底能不能看见啊?”“马上不就知道了吗?”众人眼睛瞪得像铃铛,紧紧盯着理查德和手术台上的病人,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出气,眼前的理查德和病人就会像蒸汽一样被吹散。理查德面对病人,再次附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大声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病人愣了一会,低声说,“好像是一根棍子。”理查德转动手指,大声道,“再看看,到底是什么?”病人仔细辨认了一下,“好像是手指头,您的手指头?”理查德将手指变成两个,“再仔细看看,几根手指?”“两个。”病人轻声说,似乎不敢确认。“大点声,让大家都听见,”理查德道,继续晃动手指。“没错,是两个。”病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兴奋。理查德将手指变成三个,“告诉大伙,一共几根手指?”“三个,一共三个!”病人大叫道,“天啊!我看见了,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泪水突然涌出病人的眼眶,“谢谢你大夫,谢谢你洋先生!你让我重见天日!”病人用力握着理查德的手,激动地晃动着。陈英擦了擦眼睛,带头鼓起掌来,掌声汇成一片,很多人眼里闪着泪花……手术成功让理查德名声大噪,所谓洋鬼子摘人眼珠的谣言不攻自破。随后的几天,一些原本向胡道庸寻医问药的白内障患者转投洋大夫,让胡道庸觉得脸上无光。嫉恨之下,胡道庸来找知县余顽,恳请他轰走理查德,但余顽苦于没有借口,劝胡道庸忍一忍。胡道庸只好唉声叹气地回去。

皮货商人住了几天院,待恢复正常后便回到家乡,临走时带走几本福音小册子。一周后的一个上午,理查德正跟陈英安排下一个手术,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喧闹声,鼓乐齐鸣,像是过年,出去一看,一支队伍扛着一块木匾,吹吹打打逶迤而来,为首一人正是皮货商人。很快,队伍来到小院外停下,皮货商人摆摆手,鼓乐手停止敲打和吹奏,盖着红布的木匾被抬到理查德面前。皮货商人将红布揭开,露出了四个黑底金字“妙手回春”。

“洋大夫,”皮货商人深施一礼道,“这是本人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谢谢!”理查德道,“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您这是哪里话,”皮货商人道,“您让我重见天日,恩同再造,我这点心意算得了什么。”

说着,转身从一个随从手里拿过一个袋子,递给理查德道,“这是五百两银子,请您收下,也许将来用得着。”理查德连连摇头,“不可以,我说过手术是无偿的;而且,这也太贵了。”皮货商人笑道,“这不是手术费,是我的捐赠,希望您用这些钱,治好更多像我这样的中国人。”理查德愣了,眼眶一热,默默接过沉甸甸的钱袋,道,“谢谢!我替我的病人们谢谢您!”皮货商人递上自己的名片,道,“这是我的名片,有空请您到我们那做客,尝尝我们家乡的特产。”理查德接过写有商号和地址的名片,“谢谢您!有空我一定去。”皮货商人抱拳作揖,“洋先生,后会有期!”说罢,转身离去,送匾队伍又开始吹吹打打,孩子们跟在后面,跳着闹着。望着远去的队伍,理查德忽然感到一股热流涌进眼眶,“感谢主!”他在心里叨念着。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理查德又做了几例白内障手术,效果很好。病人们住院期间,跟着陈英学习福音小册子,渐渐地有了些兴趣,每晚睡前按时祷告,出院的时候还带走几本福音书,这让理查德始料不及,备感欣慰。理查德医术甚至招来了丐帮,一群衣不蔽体的乞丐前来乞讨,首领是个瞎子,希望理查德能让他重新看到世界。可当理查德为他做了例行检查才发现,这个人连眼珠都没了。理查德耐心说服他之后,给了他们点银子,打发他们离去。

一天,理查德正跟陈英总结宣教经验,一个表情痛苦不堪的年轻人被人用竹筐抬进院子,浑身散发着臭味。三个月前,这个小伙子上山拉石头时,马车上的石头滚下来,砸伤了他的左臂。家人将他送到胡道庸的金鹊堂,胡道庸只是用药膏将伤口涂抹包裹,结果很快创口就腐烂了,发出恶臭。理查德发现,让小伙子痛不欲生的另一原因是骨头还没复位,错位和粉碎性骨折同时折磨着年轻人,让他奄奄一息。原本他的家人讨厌洋鬼子,若不是万般无奈,也绝不会求助于理查德。理查德发现小伙子的整条左臂已经大部分腐烂变质,手指变黑,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伙子一脸忧虑。望着小伙子绝望的神情,理查德感到无能为力,“如果不摘掉它,腐烂会继续蔓延到全身。”“这是我爹妈给我的,”小伙子流泪道,“我不能随便扔了它。”“你可以保留,”理查德道,“但必须先截下来。”“那好,能留住就行,”小伙子神色稍稍舒缓,道,“您说话算数。”“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手术顺利进行,理查德用氯仿麻醉病人,以减轻痛苦。理查德将截肢做了除菌处理,风干后放到小伙子枕边,让他安心养病。这期间,一个士兵前来就诊,是枪伤,也是从胡道庸那转来的,伤口在腿上,已经严重腐烂。

当理查德为士兵清洗伤口时,发现从伤口里面竟然流出水银,细问,才知是胡道庸的主意。胡道庸相信水银会将嵌入皮肉的子弹溶化,将水银倒进创口,加剧了伤兵的感染和痛苦。理查德清洗伤口,消炎,安排伤兵住院,待炎症消失后才开始手术。伤兵和家人把理查德当作救命稻草,全力配合,手术很成功,子弹被取出。彻底恢复后,伤兵带着子弹离开了河边小院,将子弹交给道台张鸿坤,让道台大为惊讶。几天后,张鸿坤带着妻子来到小院,请求理查德治愈妻子脖子上的病痛。

道台夫人得的是颈腺炎,几个月以前开始疼,找了当地中医,敷了一些药膏,但不见好转,反倒加重。理查德打开药膏,发现胫骨乳突肌下面被有强烈腐蚀作用的中药膏感染腐烂,深层肌肉开始发炎,产生持续的疼痛。理查德做了一个简单的手术,清除中药膏,刮掉病变的颈腺,几天后道台妻子彻底痊愈。眼看理查德手到病除,张鸿坤感佩不已,又提出新的要求,请理查德为自己补牙。在一次剿匪战斗中,张鸿坤从坐骑上跌落,磕掉了两颗门牙,每当巡抚召见基层官员,他都羞于开口;尤其赶上进京朝见皇帝,他更认为残破丑陋的口腔是对圣上的不尊。理查德很快安排手术,为他补上两颗门牙。望着洁白崭新的牙齿,张鸿坤笑得像个孩子。临别,他捐了三百两白银,以表达感激之情。

将道台送上轿子,理查德看见远处有人喜气洋洋地走来,觉得眼熟,定睛一看,正是前一阵刚刚出院的被截肢的小伙子,身后是家属团和一头巨大的蒙古奶牛。独臂小伙子将奶牛的缰绳交给理查德,表明他是奶牛的新主人。

随着病人的增多,理查德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绝大多数病人都是从胡道庸的金鹊堂转来的。中医看不了的病,人们才转投西医。而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病中医都看不了。这就存在一个问题,要不要把真相公之于众,让人们放弃中医?从患者的角度,当然应该这样做,患者不必再花冤枉钱,更不会被耽误病情;但这等于砸了中医的饭碗。以胡道庸为例,如果金鹊堂关门了,他还能干什么?出于这样的顾虑,理查德一直犹豫不决;但随后的两件事情,结束了他的优柔寡断。

一天,一个小男孩被人用担架抬进来,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家人介绍,此前在胡道庸处治疗了三个月。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发低烧,胡道庸认为孩子有火,必须用冷针败火,于是在孩子的肚子上深深地刺了几针,治疗结果跟预期的正相反,烧不但没退,反倒开始增高,孩子被疼痛折磨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理查德初步判断,是针灸刺伤了内脏,引发炎症,使孩子体温持续升高。至于孩子为什么发烧,他也无法判断,但经验告诉他,孩子生还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孩子的父母对胡道庸彻底绝望,又访了几家中医,却没人愿意收留。

望着老泪纵横的父母,理查德同意收留孩子,但跟家人明确提出,只是先收容观察,不能保证治愈,孩子的父母也必须陪床。理查德这么做是在接受上次贺家媳妇的教训,以免贻人口实。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差点给理查德跪下来。夜里,孩子睡得很安宁,父母轮流守在床头,期盼着奇迹会在神医手里发生。但第二天一早,当理查德查房的时候,小男孩已经停止了呼吸。

孩子父母的哭声还没停止,一个披头散发、神经错乱、口腔溃烂的女人也被抬进小院。这是从外县来的一个女人,由于失恋导致精神恍惚,当地人认为她被邪神附体,把烧红的烙铁放进她的嘴里,刺进喉咙。为了避邪,其他人也被迫穿上红鞋,表示赤足站在烧红的铁片上。从那以后,这个女人就彻底疯了。理查德婉言谢绝了这位女病人,理由是,自己没有能力治愈精神病患者。

看着疯女人被抬出去的惨不忍睹的身影,听着小男孩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回想刚到烟台时小女孩拒绝缠足的哀嚎,理查德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跟陈英商议扫盲计划。为了更多的人不再受苦,他必须毅然决然地反对中医,把真理转播给蒙昧的人们。胡道庸的饭碗有可能被砸,但更多的中国人将因此获救。几天后,普及西医常识,指斥中医愚昧无知和缠足陋习等的小册子和海报被抄写出来,周耀祖带着伙计们将海报贴在镇中心的显要位置,理查德亲自到庙会宣讲。

一石激起千层浪。方圆几十里的中医师们在胡道庸的率领下,跑进县衙投诉,强烈要求将理查德法办。知县余顽说连道台大人都找理查德看病,自己无能为力。中医师们见知县拿理查德没办法,便开始张贴污蔑理查德和西医的告示,四处张贴。随后,几十人聚在一起围在小院外面高声叫骂。为了给病人们一个安静的环境,理查德向知县余顽投诉,请求他维持秩序,制止中医师们的无理取闹。余顽诺诺连声,但并不出力。理查德只好在经常的叫骂声中义诊。

这天,骂累了的中医师们回家吃饭,理查德做完手术,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稍事休息,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忽然,扑通一声,仿佛重物倒地的声音将理查德的清梦惊醒。他定睛一看,一个衣不蔽体、乞丐般的中年男子摔倒在门槛前,手向前摸索着,嘴里连连喊着,“洋大夫在吗?我找积德行善的神医洋大夫,听说您这看病不要钱!是真的吗?洋大夫啊,您是大善人,大救星,我是找您来的!”

理查德急忙将他扶起,发现他已经双目失明。

来人自称瞎张,因为当地人都这么叫他,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忘记,他自己也随了众人的习惯。瞎张来自鲁西地区的太平沟县,曾经是个家境殷实的商人,后来视力弱化,无法再经商,靠出租房产生活。他喜欢读书,但有一个改不掉的毛病,就是赌博。几年的赌徒生涯将家底几乎全部输光,妻子儿女永远离开了他。他的视力彻底丧失,孑然一身,靠给人算命度日。听说贯县来了神医洋大夫,能治眼病,瞎张带着全部积蓄,踏上前往贯县的道路。刚离开家乡太平沟,他就被一伙强盗抢了个精光,只好一路乞讨,用一个月的时间,走完了几百里路程。长途跋涉和栉风沐雨,让三十七岁的他看上去如同七十三岁。

经过初步诊断,瞎张的病属于恶性白内障,常年不规律的生活,毁坏了他的视力。手术只能使他的视力得到稍微改善,未来毫不乐观,有可能彻底失明。理查德把情况讲给他,瞎张毫不犹豫地接受手术安排。在整个治疗期间,尽管他的视力很差,但凭借敏锐的听力,他对候诊室里的福音学习活动非常热心。他告诉理查德,孔子和孟子的一些观点跟福音书上的很接近。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劝人行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宣扬博爱;而佛经中的众生平等,跟上帝面前皆为罪人,也有点近似。

凭借微弱的视力,瞎张还画了一幅画,一个人过桥时,由于桥梁断裂掉进河里,这个人就是瞎张自己。他呛了很多水,两脚陷入淤泥不能自拔。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都在河边喊,让他赶紧上来,却没人伸手拉他一把,眼看他就要被河水吞没。这时,耶稣来了,向他伸出有力的双手,将他从罪恶的泥潭中拯救出来。瞎张将这幅水彩画送给理查德作纪念。他要不断地画下去,要把它们贴满自己的家乡。

疗程结束后,瞎张准备回到故乡,临别,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成为上帝的儿女,像理查德一样,回家乡传播福音。理查德觉得他的神学训练还不足以担当这一任务,答应他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会满足他的要求。瞎张带着福音小册子和些许失望,拄着拐杖默默离去。

瞎张走后,周耀祖、王家媳妇和患者等一拨人,大约十多个,在上帝之光义诊所小院外的贯河内,接受了理查德主持的洗礼,正式成为主的儿女。

接下来的日子里,理查德继续实施医疗,手术排得满满的,整个夏天都会忙忙碌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理查德再次进入事件中心。原来被他取出子弹的伤兵崔云龙痊愈后,脱离了军队,回到家乡务农。由于伤痛的折磨,他的身体无法支撑繁重的体力劳动,于是萌发了从商的念头。但是,经商需要资金,而崔云龙当初为治病,已经借了一屁股债,他将家产变卖才勉强还债,没有钱再去经商,便每天借酒浇愁。

忽一日,他醒悟到是中医害得他到处借钱治病,如果早点遇上理查德,根本就不会倾家荡产。他越想越气,越觉得胡道庸是个骗子,竟然萌发了复仇的念头。杀人偿命,他不会干傻事,但可以把被胡道庸骗去的银子要回来。他越想越兴奋,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策划。一周后的清晨,当胡道庸像往常一样准备出去遛鸟时,被一脸怒气的崔云龙堵在金鹊堂门口。

胡道庸见崔云龙拄着拐杖,身后站了几个人,以为又找他来看病,便一脸鄙夷道,“您这病我可看不了,您还得找洋大人。不陪,回见!”说罢,转身欲走,却被崔云龙拦住。

“放心,我不是找您看病的,”崔云龙笑道,“我是跟您算账的。”

胡道庸上下打量着崔云龙,笑道,“新鲜!您被洋大人治成这样,跟我胡某算账,您找错地方了吧?对不起,小河在那边。”胡道庸指了指河边小院的方向,转身欲走,再次被崔云龙拽住。

胡道庸打落崔云龙的手,脸一沉,“怎么着,小子?你敢跟我动粗?”

“少废话,”崔云龙道,“把骗我的银子还我!”

胡道庸愣了,半晌,冒出一句,“这是洋大人给你出的主意?”

“少啰嗦,”崔云龙道,“拿钱!”

胡道庸一笑,“我老胡一辈子给人看病,你是头一个!”

崔云龙一笑,并不答言。

“我要是不给呢?”胡道庸歪着脖道,一脸轻蔑。

“我就把你耽误病人的事满世界宣扬出去,让你关门!”崔云龙恶狠狠道。

“随便!”胡道庸甩脱崔云龙的手,提笼而去。

崔云龙两眼冒火,胸脯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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