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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你的药管用,老贺还会死吗?废话!”周耀祖道。“我的药怎么不管用?老贺怎么死的谁知道?洋鬼子说风就是雨,凭什么?”胡道庸道。“别吵了!”理查德高声道,“有情况!”众人循声看去,见王家媳妇挂着眼泪干呕起来,接着吐了一地,理查德急忙去摸她脑门,叫道,“发烧了,赶紧隔离!”周耀祖媳妇端来一盆水,让王家媳妇洗脸。没洗两把,王家媳妇突然站起身,往院外跑,嘴里喊着,“我肚子疼!”理查德顺手抄起一把铁锹,递给周耀祖媳妇,道,“麻烦您跟着,把她的东西埋了,不能暴露,不然会传染。别让她在河边拉,保护水源!”周耀祖媳妇看看丈夫,犹豫着。“快去啊!”周耀祖道。老婆接过铁锹,快步追去。理查德转身对陈英和周耀祖说,“按咱们昨天商量的,分头行动。老陈留下来照看王家媳妇;我带人去镇子西头贴告示,周老板去镇子东头,贴完为止。”“好,就这样。”周耀祖道。几人刚要行动,却被胡道庸拦住,高声道,“不行!不说清楚,谁也别走!”胡道庸冲刘德成使个眼色,刘德成一招手,众徒弟立刻进步向前,将理查德、陈英和周耀祖围在中间。“又要撒野是不是?”周耀祖厉声问。“对不起,今天得罪了!”胡道庸冲周耀祖一抱拳,“周先生,我平常一向尊重您,可今天这个理必须见个分晓!”他指着理查德,“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说得好!”刘德成一旁帮腔。“要讲理可以,等我们回来。”周耀祖道。“那就晚了!”胡道庸大叫,“洋鬼子侮辱中医,糟蹋中药,是可忍孰不可忍!您不嫌丢人,我脸上挂不住。今天必须讨个说法!”“你误会了,”理查德道,“我丝毫没有侮辱中医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花言巧语我说不过你,洋鬼子,”胡道庸道,“我只要你一个态度,认罪道歉!然后滚蛋!”“我犯了什么罪?”理查德道,“凭什么向你认罪?”“你欺师灭祖,罪该万死!”刘德成叫道。理查德冷笑,“师是你的师,祖是你的祖,跟我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你在这块地面上,就得认这里的规矩!”胡道庸吼道。“我是按照大清国皇帝跟英国女王签订的条约来这,”理查德道,“你的规矩难道比皇上的条约还大吗?”一句话问得胡道庸张口结舌。“少他妈废话!”刘德成近前一步,“你认罪不认吧?”“对不起,我无罪可认!”说罢,理查德转身欲走,被刘德成一把拉住,往后一推,坐到地上。刘德成近前还要动手,被周耀祖拦在中间。“刘德成!”周耀祖厉声道,“你太放肆了!有理讲理,怎么动不动打人?”“我打的是鬼,不是人!”“洋大夫为中国人看病,你们不帮忙,反倒掣肘,良心何在?”周耀祖道。“他把中国人治死了,还诬陷中医,你怎么还替他张目?”胡道庸反问。“老贺已死,说这些再无意义,”周耀祖道,“当务之急是赶紧让更多人明白瘟疫危害,避免后人像老贺那样死去!”“洋鬼子妖言惑众你也信?”胡道庸道。“我当然信他,他治好了我儿子的病!”周耀祖道。胡道庸脸色发紫,微微颤抖,“好好好,周先生,你讨好洋鬼子,出卖中国人,你是汉奸!”说话间,王家媳妇被周耀祖媳妇搀着回来,走几步就干呕几下,痛苦不堪。“隔离开,给他吃药。”理查德对陈英说。“吃什么药?”胡道庸推开陈英,大喊道,“你们害了一个还想害第二个,休想!只要老夫在,你们就别想得逞!洋鬼子,你滚开,中国人的病我们自己看!德成,备车,咱们走!”“不许把病人带走!”理查德道,拦住胡道庸。“洋鬼子,你欺人太甚,老夫跟你拼了!”胡道庸一头撞向理查德胸口,将理查德撞倒在地。刘德成和众徒弟一拥而上,对理查德和陈英拳脚相向,架着王家媳妇往外走。周耀祖见状,大吼一声,“把王家媳妇给我拦住!”众伙计纷纷上前,加入抢人大战,和刘德成等人扭成一团。一时间,吱哇乱叫,鬼哭狼嚎,整个小院一片沸腾。理查德和陈英捂着胸口和肚子,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无奈地旁观这场混战。

突然,有人一边鸣锣一边大喊,“知县大人驾到!”众人闻听知县来了,急忙住手,扭头看去,一个矮矮胖胖、面色发黑、目光锐利,身着顶戴花翎的官员出现在院门口。四知县姓余名顽,本地人,饱读诗书,刚正不阿,廉洁奉公,是远近有名的清官,又因为长得黑,人送外号“小青天”。这“小青天”年轻的时候在口岸学徒经商,人过中年,卖了家产,捐官回乡,颐养天年。虽然见识过西洋风景,但骨子里独尊孔儒,扞卫三纲五常,视西洋文化为奇技淫巧,对基督教尤嗤之以鼻,称之荒谬绝伦。

听说有个叫理查德的洋人来贯县,宣讲上帝,余顽料定必是传教士无疑。他没主动寻找,而是等理查德登门拜访,准备好言相劝,将他支走。不曾想几天过去,不见传教士的影子,各种传闻却纷至沓来,这让余顽异常愤懑。这是他的地面,强龙不压地头蛇,不看僧面看佛面,理查德竟敢如此忽视他的存在,除了说明洋鬼子野蛮无礼,还能说明什么?未曾谋面,余顽心里先打了交道。

头天晚上,衙役向他汇报小院冲突,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余顽坐不住了,转天一早赶到河边,适逢殴斗。

余顽扫了一眼理查德,跟他想象得差不多,金发碧眼,满脸雀斑,大鼻子,胳膊上全是毛,跟猴子一样。他实在不明白这些洋鬼子哪来的邪劲,不在自己国家老老实实待着,非跑别人国土上闹事,还费力不讨好,这不是有病吗?他估计这跟他们长得像猴子有很大关系。孙猴子大闹天宫,洋鬼子到处惹事,猴性不改,一个毛病!

“你就是叫理查德的传教士?”余顽淡淡地说。“是的,”理查德道,“早想拜访您,但一直没抽出时间。”“不必客气,”余顽笑笑,“你从英国来?”“是的,”理查德道,“我也是刚到贯县没几天,正赶上有霍乱,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别听他胡说,大人,”胡道庸指着院子里贺家媳妇的尸体,“这个女人就是他害死的!”“你有什么证据?”理查德愤然驳斥。“昨天还喘气,今天人就没了,一直没出这院,还要什么证据?”胡道庸嚷道,“难道你还要当众害人不成?”“你这是诽谤!”陈英道。“闭嘴,你个二鬼子,还想抵赖?”刘德成说着又要过来,被余顽狠狠瞪了一眼,才停住脚。众人见余顽不怒自威,盛气凌人,态度有所收敛。“周老板,”余顽对周耀祖说,“怎么回事啊?”周耀祖将前后经过陈述一遍。话一完,胡道庸便扑通一声跪下,道,“大人,一定给我们做主啊!不能让洋鬼子再害人啦!”刘德成和众徒弟也一同跪下,“是啊,大人,洋鬼子实在伤风败俗啊!”理查德掏出怀表看看,道,“知县大人,时间宝贵,我和周老板还要去张贴告示,请您协助我们!”“大人,”周耀祖说,“时间的确紧急,王家媳妇已经发烧,再不采取措施,恐怕殃及更广。洋大夫若能得大力协助,则贯县百姓幸甚!”余顽笑笑,“我还以为多大的事,闹得天翻地覆。中西之争,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治病救人,胡先生请起。”胡道庸一脸困惑和委屈,“可是,大人,您这是在纵容洋鬼子害人啊!”“放肆!”随从县衙一声大喝,“胆敢犯上!”胡道庸急忙叩头谢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开恩!”余顽斜眼扫了一眼磕头如捣蒜的胡道庸,笑笑,又看了看理查德和周耀祖,道,“洋先生先忙,有空府上叙话,本官告辞。”理查德和周耀祖将余顽送到院外,目送轿子渐渐远去。余知县一走,理查德等人就忙开了。先是让王家媳妇隔离检查,通知家属陪床;然后派人去六十里外的宋庄,通知贺家媳妇家属,来贯县办丧事;接着是理查德和周耀祖分头行动贴告示,教给居民如何预防霍乱。一天下来,理查德已经筋疲力尽,原本打算拜访知县余顽,却因为腰酸腿疼而作罢。周耀祖让伙计送来热烫热饭,省却了理查德不少时间。吃晚饭的时候,望着老贺媳妇的四个孩子,其中两个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理查德忽然意识到应该建立一所育婴堂,来收留这些孤儿。但这需要人手,仅靠临时性的志愿者还不行。到哪去找人?理查德一筹莫展,唯一想到的是将陈英妻子和妹妹从烟台接过来,临时抵挡一阵。夜里,他忽然想到在上海的史密斯和珍妮,本想给他们去信,但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又将拿起的笔放下。

这一晚,理查德睡得格外香甜,陈英说老鼠在顶棚上跑来跑去,理查德一点没听见。第二天理查德早早起床,开始紧张的新一天。镇子里又发现几个发烧的人,症状相同,上吐下泻,据回忆都曾在庙会的小吃摊上吃过饭。理查德认定最主要的传染源在庙会,于是每天派人在庙会宣讲,让大家注意饮食卫生,最好自带餐具。抽空他骑着马在县里转悠,发现病菌的孳生地是在河曲处,那里积了很多垃圾,生活废水、粪便都经过不同的支流排进贯河,在这里洗衣洗菜的居民将病菌带回家,通过交叉感染,传给更多的人,老贺就是始作俑者。

搞清了污染源,理查德说服大伙捐钱,购买石灰,填入有可能滋生病菌的地方,生石灰与水沸腾,以此来杀灭病菌。经过一周的努力,霍乱病菌终于被控制住,发病的十几人,死亡的只有两三个,王家媳妇也好了。贺家媳妇娘家人来了几十口子,起初听说闺女死了,是被洋鬼子害的,都带着刀;但到了贯县一看,才感到后怕。回去的时候,每人口袋里都装了一本福音小册子。

将霍乱控制住,理查德开始装修小院,将土炕拆掉,换成木床;厨房另辟,与卧室脱离,冬天室内取暖可采用煤炉;窗户也换成玻璃,增加光照。顶棚重新糊过,地砖全部新铺,内外装饰一新,为病人打造一个干净安详的居养空间。这期间,陈英将妻子王红和妻妹王霞接到贯县,住进小院,成了理查德的得力助手。理查德率人将义诊告示四处张贴,将小院命名为“上帝之光义诊会所”,原本寂寞的河边小院一下成为仅次于庙会的社交中心,但更多的人是来围观看热闹。

理查德向病人和围观者发放福音小册子,几百本出去,没一个回音。他期待着能有人跟他一起祷告,但除了陈英,没有新人加入。他不禁想起在上海滩跟史密斯和珍妮的谈话,他们两个的服侍对象也没有中国人。难道真像哥哥约翰说的那样,中国人不需要上帝?

就在理查德为没能牧养新的属灵生命而苦恼的同时,贯县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也感到烦躁不堪,他就是知县余顽。自从这个鹰鼻鹞眼的洋鬼子来到贯县,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告状,请求他把这个妖言惑众的理查德赶出去。理由无非是妖言惑众,破坏纲常,伤风败俗,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云云。

余顽打心眼里厌恶理查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人之间怎么能平等?不讲规矩,那还不天下大乱?这不是鼓励犯上是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但理查德做善事,惠及百姓,余顽又拿他没办法,想轰却没正当理由;况且他有英国领事撑腰,又有条约保护,能不能轰走还另说。可他在一天,麻烦就不断,县衙的门槛都快被胡道庸和刘德成他们踢烂了。想到这,余顽郁闷极了。

但郁闷归郁闷,余顽不敢轻举妄动,还得压制刘德成等一班暴民闹事。天津教案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官府惩办了凶手,赔了钱,望海楼教堂得以重修,洋教非但没被剿灭,反倒愈见壮大,可见采用暴力手段是得不偿失。掂来想去,余顽只好将郁闷埋藏心底,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知县余顽可以隐忍,中医胡道庸却坐不住了。理查德的歪理邪说威胁不到余顽的顶戴花翎,却直接影响了胡道庸的饭碗。自从理查德治好了周耀祖的儿子,又将霍乱压制,便声名鹊起,口碑相传,很多人有病就去河边小院的上帝之光义诊会所,金鹊堂自然门前冷落。可他胡道庸哪里是省油的灯?让一个浑身金毛的洋鬼子抢了自己的饭碗,他这辈子不是白混了?没门!

胡道庸一边心里发狠,一边拈着胡须算计如何败坏理查德。不消一刻,计上心来,你洋鬼子不是满世界刷告示吗?我胡道庸就将计就计,也用你这招。他将各处听来的谣言编成顺口溜,写成一张揭帖,就贴在理查德的帖子旁,内容无非是洋鬼子摘人眼球入药、给妇女看病是为通奸之类,说得绘声绘色、毛骨悚然。别说,这招真灵。不少人看了胡道庸的匿名帖,将脚步停在了河边小院门外。胆大点的,虽然敢看病,却不敢吃药,一出门就将理查德的药片扔进地上。最严重的是,一个已经预约的白内障治疗手术,却因为胡道庸的帖子而取消,病人听说自己的眼球可能被摘去,断然更改了计划。

匿名帖让理查德怒不可遏。他揭下帖子,径直来找知县余顽,请求他严查造谣中伤者,还上帝之光诊所的清白。余顽乐见有人败坏理查德,表面上严词斥责这种小人行为,背地里却袖手旁观,恨不得理查德赶紧消失。就这样,流言蜚语在贯县上空蔓延,上帝之光义诊所的围观人群更众,看病者却寥寥无几。余顽的不作为让理查德愤懑不已,却一筹莫展。为了说服白内障患者履行手术,理查德登门拜访,却被告知病人已经转投中医。理查德说中医对白内障束手无策,但病人家属对他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避理查德唯恐不及,让理查德枉费唇舌。

回到小院,理查德苦寻良策。晚上睡觉前,他长久祷告,询问上帝如何破解谣言,半个小时后,一个奇思妙想跃入他的脑海——公开手术,即在公众的监督下,完成白内障摘除术,用事实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清白!

第二天一早,理查德将这个主意告诉陈英一家,赢得一致称赞。几个人商量了细节,张贴了一张新的海报,将公开手术的计划广告天下。为了增加效果,理查德使用了“真金不怕火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等俚语。果然,三天后,一个白内障患者报名,愿意将重见光明的希望寄托在理查德身上。

这名患者是个外县的皮货商人,由于患了白内障,生意受到影响,曾经一度自杀。后经人介绍,拜访名人胡道庸,扎针吃药,折腾了一年,却总不见好。每次问胡道庸,都说大有希望,可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渐渐地,商人有点上当的感觉,便终止了绝望的疗程。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听说贯县来了洋大夫,能治病,不收费,不禁怦然心动;但据说洋鬼子不收费很可能是个诱饵,为了摘除病人的器官拿去做药,便又畏缩不前。

等理查德发布了公开手术的告示,商人心中再次燃起希望。都说洋人摘人眼球做药,但谁也没见过,不足为信;再说,万一被洋人治好了,那就是祖上的阴德和自己的造化;治不好也没啥,有眼球跟没眼球都一样,无非一团漆黑。最终,商人一咬牙,决定报名。理查德立即前往患者家,确定手术计划,并将手术日期发帖公布。

七天后,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理查德将手术台搬到小院外的一个专门搭起的高台上,身边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上午十点整,理查德换上手术服,简短地做了祷告,然后让陈英将病人搀出,引到手术台前,躺下。陈英妻子王红和妻妹王霞,也穿上护士服,将各种设备准备停当。十点一刻,理查德带好手套,走到手术台边,喧闹的现场立即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理查德双手上,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理查德将右手举到病人的眼前,伸出三个手指,问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病人愣了一下,笑道,“大夫,您这是拿我开心,我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德一笑,大声道,“我知道你看不见,我们一起改变它好吗?”

“好,大夫。”病人道。

“您对我有信心吗?”理查德问。

“有,大夫,我听您的。”

“那就请您配合我,放松,就当是做游戏好吗?”理查德道。

“您放心,我肯定配合。”

手术开始了,当理查德将纤巧的镊子和锋利的手术刀伸向病人眼球的时候,人们发出一声惊呼,随后是纷纷议论。“妈呀,吓死人了,鬼子要摘眼球了!”“娘啊,鬼子真动手了,那人眼球马上就没了!”“她二婶啊,我可受不了了,咱们回去吧!”“他二大伯啊,这不是找罪受吗?走吧,不看了!”人群开始出现骚动,有人捂上眼睛,有人想离开,而理查德不为所动,依旧娴熟地操弄着镊子和手术刀,在病人的眼球上戳戳点点,拨拨挖挖,陈英不断为他擦汗。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紧紧盯着理查德那灵巧快速的双手,只有偶尔的咳嗽和手术剪子的喳喳声,打破死一样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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