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耀祖也经营一家小米店，在理查德的鼓励下开仓放赈，但没想放赈引发了骚乱，饥饿的人们洪水般涌进米号，一个女孩被活活踩死，伤者无数，纷纷被抬进理查德的诊所，让他忙得四脚朝天。余顽严令不得私自放赈，须有官府组织。他协商商号开设粥场，免费向乞讨者施粥，同时调派了士兵维持现场秩序，总算使人心略微安定。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储备粮食实在有限，要解决饥荒，必须从外乡购买，而且需要经费。理查德拜访余顽，希望跟他合作，建立赈灾委员会，向外界寻求援助，却遭遇闭门羹。余顽假托身体不适，拒绝跟他会面。理查德又给道台张鸿坤去信，阐述主张，却没有下文。面对饥饿的人群，理查德决定单独行动，他分别去信上海的史密斯、珍妮和英国领事怀尔德以及家乡的差遣委员会，将鲁西的灾情作了详细描述，盼望早日获得赈灾物资与款项。

就在理查德等待善款期间，贯县的饥饿状况更加恶化，粮食一天天在减少，人们面黄肌瘦，只能靠碗里清可照人的米汤苟延残喘。理查德也不得不忍饥挨饿地外出巡诊，常常饿得头晕眼花。理查德所到之处，每天都有新的悲剧，理查德将不多的积蓄断断续续给了最困难的人。一个地主想卖掉五百亩土地购买粮食，但因为地价低到平时的百分之五，卖主崩溃了，偷偷在饭锅里下了砒霜，一家人彻底摆脱了绝望。一个女人在河边抱着婴儿哭泣，理查德给了她一些铜钱和饼干，才让她放弃淹死婴儿的打算。这个女人好长时间没吃粮食了，嘴里塞满了各种树叶。她对着理查德叩头作揖，满面流泪，饥饿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满目惨相让理查德对清朝官吏的傲慢和麻木充满憎恶，但他改变不了什么，只能焦急地等待救援的到来。这天，理查德刚刚回到诊所，忽然听到有人砸门，接着一阵骚乱，一群人衣不蔽体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大叫道，“洋大人，给我们做主啊！”

理查德定睛一看，为首的十分眼熟，仔细辨认，竟然是曾经的患者崔云龙，那个剿匪作战中身负枪伤的英勇战士，他体内的子弹就是理查德取出的。“洋大人，我们活不下去了！您带着我们造反吧！”崔云龙高声道。“是啊，您带着我们干吧！再忍下去我们就饿死了！”“与其饿死，不如被杀死！左不过一条命，豁了！”理查德完全被震惊了，看着悲愤的一张张面孔，急忙将众人扶起，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理大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活菩萨！”崔云龙道，“是死是活跟定您了，您带着我们干吧！”崔云龙的再次求告让理查德猛醒，“不行！”理查德高声道，“我不可能做这种事！我来中国不是谋反的，那不是我的职责！”“可是乡亲们都活不下去了，您能看着不管吗？”崔云龙哭诉道。“是啊，您当初给我们看病，不就是让我们活下去吗？现在我们快饿死了，我们不找您还能找谁啊？”“洋大人，我们跟定您了，您看着办吧！”众人再次跪下，涕泪交流。理查德再次将众人扶起，高声道，“大家不要再说了！谋反的事我绝对不会做，因为那样会流更多的血！造反带不来粮食！我正在跟外界联系，相信不久就会得到援助，请大家再忍一忍！”理查德进到里屋，从所剩无几的散碎银两中拿出一部分，给了崔云龙，道，“这点钱大家先拿去用，买点粮食坚持一下，等大笔汇款到了，我再分给你们。”崔云龙含着热泪接过银子，磕了一个响头，带着众人离去。望着这群衣不蔽体的乞丐远去的身影，理查德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突然，他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眼冒金星，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四崔云龙用理查德给的钱，买了一点粮食，百十号人熬了一大锅稀粥，配以各种野菜叶子，终于挺过一个晚上。可是，明天吃什么？虽说理查德答应他们会有大笔款项到来，可他们哪里等得及。这些人饥肠辘辘，体质虚弱，再这么下去，连讨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炕上等死。思来想去，崔云龙觉得趁着腿脚利索，还得造反；成了能活下去，不成被官家抓住砍了，也比当饿死鬼强。跟大伙一合计，众人个个摩拳擦掌。

第二天晚上，众人就着小米汤胡乱咽了些野菜，手里拎着砍刀、棍棒、匕首等各种利器，饥肠辘辘地抹黑向米号进发。说来奇怪，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米号竟然无人把守，崔云龙料定是官府放松了警惕，便举手一挥，众人一拥而上，砸开米店大门，直闯入去。后面的人推了小车进来，打开米仓，将一代代粮食往小车上搬。更有饿得两眼发绿的人戳破米袋，将生硬的小米塞了一嘴。正在众人热火朝天抢运粮食的当儿，突然一声号角，接着是一阵呐喊，官军如神兵天降，打着灯笼火把，将米店团团包围。余顽骑着高头大马，挺立队前，高喊，“逆贼，胆敢谋反作乱！都给我跪下，不然格杀勿论！”

崔云龙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但他搞不懂自己的计划怎么会被官军掌握；但现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束手就擒就是死路一条。“弟兄们，跟他们拼了！”崔云龙一声大吼，抄起斧头，向着官军冲了过去。一伙壮年高举锄头、钉耙，跟在他身后，血脉贲张，像狂怒的狮子，怪叫着冲杀过去。一场混战瞬间展开。虽然官军军备齐整，但双方都是冷兵器，官军讨不到便宜；饥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个个血红着双眼，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官军生吞活剥。一时间，饥民占了上风，官军被打得丢盔卸甲，且战且退。就在饥民将官军赶出米店，准备撤退时，官军大批援军赶到，将饥民分割包围，各个击破。饥民除了崔云龙和几个青壮年杀出重围，逃之夭夭，其余人全被官军当场斩杀。饥民的鲜血染红了米店周边的土地。余顽将饥民的头颅砍下来，装进木笼，挂在客栈、餐馆、寺庙等显要处，警告威慑饥饿的乡民。余顽还安排便衣，时刻监视理查德诊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向他禀报。

余顽之所以对崔云龙的计划了如指掌，是因为有人卧底。那天，崔云龙率众人投奔理查德，由于动静太大，惊动了胡道庸。胡道庸猜测是外县的教民和本地的教民联合起来闹事，便让刘德成派徒弟去打听。徒弟乔装饥民，混进乞讨人群，了解了崔云龙的行动计划，胡道庸连夜踏进县衙，向余顽泄露机密。余顽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掌握了理查德破坏社会秩序的蛛丝马迹，忧的是这些证据并不确凿，拿这个治理查德的罪过于勉强。因为密探每天向他汇报，理查德已经病卧在床，事实证明根本没有能力参加暴乱。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好的开始。他一面赞许胡道庸忠君爱国，一面布置人马，准备将暴动的饥民一网打尽。他叮嘱胡道庸，继续严密监视理查德的行踪，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将他拿下。

望着竹笼里滴着血滴的人头，理查德痛心不已，也被余顽的残暴深深震动。来此之前，他在家乡就耳闻东方专制的暴虐，今天终于有了亲身体验。这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民族，撒旦是他们的主宰，所以才会有饥荒遍地，血流成河。麻木，血腥，愚昧，让这个曾经骄傲的民族陷入千百年的苦难和黑暗之中，日复一日，无法自拔。主啊，请你施展你的大能，将真理之光照进这片蒙昧的土地，让这里的人们挣脱撒旦的绑缚，做你全新的幸福的儿女！每当夜晚，理查德都会一边忍受病痛的折磨，一边为不幸的人们虔诚祷告。

饥饿和操劳让理查德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期间，灾情持续恶化，由于满清政府的低效，粮食迟迟不能到来，已经出现饿死人的现象。一周后，理查德的体力渐渐恢复，来自家乡和上海的捐款也到了。英国浸礼会差遣委员会人寄来一千英镑，上海英国领事怀尔德和烟台领事迈克尔分别寄来商界捐助的八百和三百银元，还有史密斯和珍妮募捐的几百两银子。史密斯和珍妮来信说租界的外国人都以理查德为骄傲，鼓励他坚持下去，他们不久回来山东支援他。逢喜事精神爽，理查德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不顾身体虚弱，立即投身到善款的发放工作中。

为了争取时间，理查德接受教训，撇开知县余顽，自行放款。他把贯县的饥民集中到一片空地，为了避免发生米店挤死人的情况再度发生，他让众人占成方阵，原地坐下，让周耀祖等志愿者进入队列发放，领到救济的人迅速离开。这一招果然奏效，第一笔善款顺利发放。拿到善款的饥民在米店外排起长龙，交口称赞洋大人的慷慨和仁义。理查德赈灾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就有很多外县的饥民闻风而来，聚集在诊所外领受救济，让理查德等人忙得不亦乐乎。

望着理查德诊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胡道庸嫉妒得发疯。他溜进县衙向余顽密报，说理查德收买人心，再这样下去，势必威胁江山社稷。余顽对理查德越过自己擅自房款，更是火冒三丈，摔碟子砸碗，却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制止。胡道庸心生一计，让余顽以稳定局势为理由，发一个告示，禁止饥民串联游动，只许居家待援，将外地饥民赶出贯县。这样，理查德就难以在贯县继续兴风作浪。一旦理查德出外赈灾，可以让刘德成假冒土匪，寻机将其除掉。理查德死在外乡，跟贯县毫无瓜葛，可谓万全之策。

余顽大喜，当夜就抓了两个奄奄一息的外县饥民，将其枭首示众，称其为暴乱分子，以儆效尤。理查德直觉余顽在滥杀无辜，意在驱赶外县流民，干扰自己赈灾，但他无法阻止余顽的暴行，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发放善款，打发饥民回乡。既然在贯县无法继续行善，他做出了外出赈灾的决定。

理查德的第一站是姚沟，这是离贯县最近的一个县。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得到救济，理查德必须把银两兑换成铜钱，原本一辆车就能装完，现在变成了三辆车。理查德、陈英和周耀祖各压一辆，再带上几个志愿者。为了防止被抢，理查德将史密斯送给他的毛瑟枪背上。中午时分，一行人到了姚沟，直接来到镇子中心，发布赈灾告示，四处乞讨的饥民们迅速聚拢过来，按照理查德的要求排队领取。为了避免曾经出现的一人多领现象，在领款人手心用毛笔画圈作为标志，但总是有人将墨迹洗掉，第二次申领。看着那跟乞丐截然不同的干净的手心，理查德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将铜钱放到下一个脏乎乎的手掌里。

一天紧张繁忙的工作结束了，理查德腰酸腿疼，但精神十分愉快。望着那些衣不蔽体、步履蹒跚、受到救济而神色渐缓的人群，理查德感到无比欣慰。为了安全，理查德一行找了一处据说闹鬼的院落，非常清静。一行人以稀粥和菜叶充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和明天的赶路，喝了粥便纷纷睡去。理查德继续挑灯夜战，给哥哥约翰写信，介绍自己的赈灾工作，希望能得到他更多的帮助。在他动身前，他收到约翰的来信，得知他的生意已经在上海取得成功，理查德相信约翰有能力满足他的请求。他开列了一个庞大的采购清单，包括各种五金工具，小到改锥、钳子，大到威力巨大的手工机床，目的是在贯县开办一所职业技能学校，为因饥荒而沦为孤儿的孩子们提供培训。这些十二到十八岁的孩子，将被培养成木工、铁工、织工等，凭借一技之长立身社会。理查德相信哥哥约翰会支持他的想法，因为未来约翰不断扩大的公司，需要本地化的雇员。理查德还将创办培训学校的计划写给史密斯和珍妮，告诉他们学校缺乏语言和艺术教师，整个鲁西也非常需要指导女性信徒的牧养人。

忙完了这一切，理查德的两只眼皮已经发粘，他和衣而卧，脑袋刚一挨枕头便失去知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被一阵喧闹惊醒，睁眼看时，院子里一片火光，有人高喊，“着火了，看好东西！”理查德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有人隔着院墙往里扔火把，院子里的木柴早被点燃，燃起冲天大火。火光映照下，有人猛烈砸门，伴着“舍财保命”、“要命快滚”之类的狂喊。理查德意识到遭遇了土匪，猛然回忆起白天在银号兑换铜钱时，身边总有可疑的人晃来晃去，想必早已盯上他们。当时他无暇多想，没料到现在碰上了。理查德提起枕边的毛瑟枪，背起子弹带，大步抢到院子里。

几个志愿者奋力用木桩死死盯住院门，任凭匪徒徒劳地嚎叫和砸门。这时，有蒙面人爬上墙头，打算跳进院子里，被陈英和周耀祖用棍子捅了下去，随之发出哀嚎。匪徒前仆后继，又一拨蒙面大汉嚎叫着登上墙头，陈英等人分别迎敌，纷纷将匪徒推出墙头。匪徒第三波攻击开始了，这次一下上来十几个，手里拿着砍刀，将陈英等人手里的木棒砍断，眼看就要跳下来，理查德急忙举起毛瑟枪，对着匪徒的手腕连连射击。只见枪响处，匪徒钢刀落地，手腕折断，一个个哀嚎着滚翻出去。毛瑟枪发挥了威力，院子外一时平静下来，理查德担心土匪人多势众，急忙和众人将铜钱分散携带，准备从后院突围。

十分钟后，匪徒发起新的进攻，但这次他们好像聪明了，只是露出头来，引诱理查德开枪。理查德并不想杀死他们，仅仅用枪声威慑，拖延时间。匪徒也不急于进攻，只是围而不打。等众人将铜钱分散完毕，理查德断后，陈英和周耀祖打头，从后院开始突围。后院的院墙外是一处荒地，理查德仔细观察，发现竟然没有匪徒踪影，心里暗笑匪徒的幼稚。众人借着月光快速翻墙而出，结成一队，消失在夜幕中。走出没多远，忽然看见前面无数火把映照，一队人马快速赶来，理查德暗叫不好，猛然发现中了土匪埋伏。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让众人趴下，自己举起毛瑟枪，对着前面的匪徒放了一枪，希望能把匪徒吓住。

听到枪声，对面人愣住了，借着火光往这边张望，有人高声问道，“对面是理查德大夫吗？”

理查德听得耳熟，大声道，“我是理查德，你是哪位？”

“太好了！”对面喊道，“我是老马！来接你的！”

一言未了，对面人笑着涌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皮货商人老马，理查德的第一个白内障手术患者。两人紧紧拥抱。原来老马刚刚做生意回来，听说理查德来赈灾，被土匪围困，立刻带着乡亲们扛着镐头铁锨，前来救驾。

“走，去我那，咱们好好喝一回！”老马大声说，将理查德扶上马。

火把映照着喜悦的神情，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向着老马的村子而去。

却说刘德成发现院子里没了动静，翻进去一看，空空如也，急忙沿途追来，发现几百人护卫着理查德远去，长叹一声，一刀砍断一颗歪脖树，恨恨而归。

当夜，理查德和老马等把酒叙旧，直到凌晨。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理查德带着福音小册子来到镇上，没想到一会儿工夫就被一抢而空。

老马劝理查德休整几天，但理查德急着放款，谢绝了老马的美意。临别，老马将三百两银子交给理查德，叮嘱他安全为要，希望他平安归来，因为自己的几个儿女盼着有一天，能跟着理查德走进那施洗的河。这消息对于理查德来说，比那三百两银子更有价值。理查德心头一热，眼角也开始有湿润的东西渗出。“感谢主。”他在心中默念着。

辞别老马，理查德一行又向新的村落前进。虽然经历了危险，但理查德对前途更无畏惧，唯一遗憾的是，这次出行，福音小册子带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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