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瞎张所在的太平沟是理查德巡回医疗的最后一站,完成了对瞎张等人的洗礼,理查德便回到贯县。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周耀祖带着一帮义工看护小院,将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令他十分愉快。但有一件事让理查德有点烦,患者越来越多,小院人满为患,扩建迫在眉睫。理查德和周耀祖考察一番,发现有一处地方非常理想,就是距离小院不远处的玉帝庙。
此庙除了一年一次的祭拜外,基本荒废。庙前有空地,是平时刘德成率徒习武的地方。在产权上,玉帝庙和周边空地属于村里的公共财产。周耀祖召集村民开会,将理查德扩建医院和礼拜堂的想法和盘托出。胡道庸和刘德成虽然厌恶理查德扎根贯县继续折腾,但其善举赢得了多数人的支持,也不好反对。经过商议,在中保皮货商人老马的主持下,以周耀祖为首的教民代表,与以胡道庸为首的村民代表达成协议,总共40亩地,村名得四分之三,主要是荒地;教民得10亩,包括玉皇庙和周边破烂房间。双方代表签字画押,交易完成。
理查德将一年的鲁西地区巡回医疗写成报告,连同扩建计划和土地使用协议一起寄回家乡的浸礼差遣委员会,以获得资金支持。他也给弟弟约翰去信,希望他能再度捐赠。约翰捐了一百英镑,回信说自己的生意已经扩展到上海,下一步将向烟台发展,希望理查德能介绍一些当地商人跟他合作。理查德把皮货商人老马的地址给了他。几个月后,差遣委员会的批复到了,热情赞扬了他的成就,鼓励他继续开拓,并寄来一笔款项。而在鲁西,理查德要扩建医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些被他治愈的病人纷纷捐款,包括道台张鸿坤。这样,来自英国和中国的捐助款项,足以让理查德大展宏图。
第二年春天,医院和教堂拔地而起。整个建筑由一个四合院组成,前院是礼拜堂和诊室,后院是病房和义工宿舍。礼拜堂屋顶矗立一根十字架,很远就能看到,成了贯县的新景观和标志。看到慕道友在宽敞的房间里与主沟通,理查德异常开心,不断流泪祷告,感谢主的恩赐。可是,没过几天,信徒们平静的崇拜活动被打破了。胡道庸纠集了一帮人,要在教堂外墙盖一座玉帝庙,被愤怒的信徒和慕道友们阻拦。双方各不相让,老拳相向,几出人命,被理查德用枪声平息。
原来,胡道庸每天到河边散步遛鸟,看着十字架就心堵,后悔当初没能坚决反对;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干瞪眼没办法。这天,正在金鹊堂喝酒生闷气,刘德成来拿药,提起这事,也是愤愤不平,更惹得胡道庸火起。两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刘德成忽然想出个主意,在教堂外盖个玉帝庙,跟教堂对着干。胡道庸觉得有点理亏,但想到理查德来贯县后对中医的不断侮辱,这口气一直咽不下去,再说也没有更好办法,便认可其方案。两人趁着酒劲,具体策划实施步骤,将郁闷一吐为快。
第二天刘德成带着一帮徒弟,拉着砖石木料,直接在教堂外浇水和泥,砌砖起墙。响声惊动了堂内查经的众人,周耀祖甚觉诧异,问刘德成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恢复玉帝庙。”刘德成爱搭不理地说。“这是我们的地方,”周耀祖甚觉荒唐,“你们要盖可以,应该到别处去盖。”“就在这盖怎么了?”刘德成一瞪眼,“玉帝庙一直就在这,当然在这盖。”周耀祖见他耍横,将态度变得和缓些,轻声道,“老刘,这是教会用地,去年刚签的协议,你忘了?”“协议怎么了?是天王老子,不能改?”刘德成愣愣着眼。“要改也可以,你得商量,哪有这样不打招呼的?”周耀祖道,“先停下。”徒弟们看着刘德成,停下手中的活计。刘德成忽然火起,厉声道,“停什么停?接着干!”众徒弟又开始干。“等一下!先把话说清楚!”周耀祖高声道,挡住运送泥水的小推车。众人再次停下来。刘德成怒目圆睁,大吼道,“没王法了?听二鬼子的,还是听我的?继续!我看谁敢停?”众徒弟面面相觑,再次忙活起来,刘德成一声冷笑,蹲在一边吸旱烟袋。“刘德成,你还讲不讲道理?”王家媳妇突然从周耀祖身后站出来,大声道。刘德成瞥了她一眼,厉声道,“滚一边去,老娘们!小心我揍你!你们家男人死了?让你在这跟男人鬼混,丢人现眼!”“你!你是无赖!”王家媳妇气得浑身打颤。刘德成哈哈一笑,“那也比你这野婆娘强!你个不要脸的玩意,我要是你男人,先打断你的腿,再把你休了!”王家媳妇哇的一声哭了,跑回堂里。陈英媳妇安慰着她。“老刘,”周耀祖道,“凡事要讲个道理,你这么做,告到知县那,肯定是你理亏!”“去呀?”刘德成笑道,“现在就去!我就不信这邪了,堂堂的中华大地让你们这帮畜生由着性子折腾!”“你这是什么话?信仰自由,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是啊,”刘德成道,“那你能在这盖教堂,我怎么不能盖玉帝庙?”“你在别处盖玉帝庙可以,在这就不合适!”理查德忽然从周耀祖身后闪出来。刘德成一愣,笑道,“呦,大鬼子来了?好啊,二鬼子闪开,俺老刘只跟大鬼子说话。”“老刘,”理查德态度诚恳,“请你尊重我们的信仰。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你的玉帝对我们来说,就是偶像。”“你说什么?”刘德成没听懂。“把玉帝庙盖在这不合适,”理查德道,“基督教只崇拜唯一的真神,那就是救主耶稣。
你把玉帝庙建在这里,是对我们的不尊重。这一点请你理解。”刘德成一声冷笑,“你拜你的上帝,我拜我的玉帝,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不行?”“当然不行,”理查德斩钉截铁,“别忘了你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崇拜。”“笑话,我祖祖辈辈长在这,”刘德成火起,拍着胸脯道,“怎么成你洋鬼子的地方了?”“我们以前签过协议,你忘了吗?”理查德道。“什么鸟协议,俺不认!”刘德成一声冷笑。“那好,”理查德道,“会有说理的地方,你会后悔的!”“你个骚鬼子敢威胁我?看我不揍扁了你!”说罢,刘德成扬起冬瓜般大小的拳头,直奔理查德面门而去。周耀祖急忙将理查德护在身后,自己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当场倒地。二周耀祖的几个伙计见老板被打,一拥而上,将刘德成团团围住。刘德成的徒弟见师傅被困,立刻举着铁锨聚拢来。两边人群推搡撕扯,冲突渐烈。胡道庸不知从哪钻出来,大叫道,“跟他们废什么话?打这帮兔崽子!往死里打!”话音未落,刘德成一脚将周耀祖的一个伙计踹倒,两边人群陷入混战。镐把、铁锨、锄头在空中飞舞,发出啪啪的撞击声;成人的怒骂、哀嚎和孩子的哭声汇成一片;血将很多人的额角染红。理查德奋力制止,但他微弱的呐喊早被愤怒的声浪吞没;他单薄的躯体也随着亢奋的人流东摇西摆。陈英一手遮挡头部,一手将理查德死死拉住,拼命往外冲;在挨了一顿拳脚之后,终于将理查德拉出圈外。陈英的眼眶青肿,理查德也在流鼻血。
“你拉我干什么?”理查德一脸莫名其妙,“他们打架你怎么不管?”陈英吐了口吐沫,嘴里全是血,大声道,“你还有病人!你被打死了,病人怎么办?”望着奋战的人群,理查德质问道,“我的好弟兄,他们就是病人,眼下正在生病,还有什么病比杀人更要命?你怎么能坐视不管?”“他们的病你管不了!”陈英高声道,“你是人,不是神!你能力有限,你只能管你病房里的病人!其他的,你什么也管不了!”理查德被他说愣了,眨眨眼,大脑出现空白。“别管了,让他们去打,”陈英道,“中国人就这样,谁也管不了。”理查德一脸惊诧,“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真让我失望。你不管,我管!”说罢,理查德转身又要冲进人群,却被陈英死死拽住。
“如果你非要送死,我现在就辞职,”陈英厉声道,“也许我们当初就不该合作!”
望着陈英严肃的表情,理查德站在原地不动,犹豫着。一块砖头飞来,恰巧砸在陈英的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理查德急忙和几个弟兄抱起陈英,将他抬进教堂。
教堂外人群仍在酣战,许多人挂了彩。不知谁是第一个情报员,河边冲突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双方的亲属纷纷前来支援,械斗规模扩大。突然有人一声高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人群被喊声惊醒,瞬间沉寂下来,但没过几秒钟,又一个声音喊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跟他们拼了!”人群再次陷入鏖战,哭喊、叫骂和棍棒铁器的撞击声汇成交响,激荡在河边的上空。
这是一次更大规模的战斗,双方的预备役和后勤人员全部投入,战况更为激烈,不断有人倒下被抬出。突然,三声清脆的枪声在空中响起,让所有人停下来。众人循声望去,理查德手握毛瑟枪,站在教堂屋顶上,枪口冒出袅袅的一缕蓝烟。
“这是英国的毛瑟枪,”理查德神情激动,大声说,“我把它带到这来是为了对付野兽,我不想让这支枪伤害任何人。但是,如果从现在开始,还有人想伤害别人,我会用这把枪制止!”说罢,理查德冲着一个粗壮的木桩扣动扳机,响声过后,木桩被打成两半,随着缤纷的木屑从房顶滚落。众人呆呆地看着。
“我马上去找知县大人,”理查德继续道,“这件事自有公断,请大家散了吧!”
“咱们走!”周耀祖一挥手,将教民召回教堂。
“师傅,咱们还接着干?”刘德成的徒弟望着师傅。
望着理查德手里的毛瑟枪,刘德成心里发虚,撩一眼天空的日头道,“先吃晌午饭,吃完饭再收拾他们!”说着,也将一帮徒弟带走。
理查德跳下房顶,和教友们将伤患抬进医院。教民中一人被打死,多人负伤;村名除了几个重伤号,无人死亡。理查德对伤者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随后和周耀祖及几个教民代表来到知县县衙,而胡道庸和刘德成比他们早到一步。
余顽听胡道庸和刘德成说理查德聚众闹事,兴奋得不得了,这正是一举赶走洋鬼子的天赐良机,可是,当理查德和周耀祖赶到,将真实情况摆明,并且将当初签订的契约拿给余顽,余顽才发觉自己高兴太早,心里暗骂胡道庸糊涂窝囊。双方争议的焦点在于玉帝庙的存废。胡道庸代表村民一方,坚持认为当初同意将玉帝庙分给教民,并非同意其拆建教堂,只是责其代为保管;而周耀祖为代表的教民则认为,所签协议中并未限定玉帝庙的前途,既然玉帝庙归教民所有,如何处置权在教民,村民一方无权干涉。村民一方则认为此事非同一般,关系到民族信仰,必须维护,如果放任教民一方任意破坏中国人信仰,必定会给本地带来无尽的麻烦和灾难。教民则反驳,玉帝庙属于偶像崇拜,是对教民的侮辱,在教堂外墙加盖玉帝庙,本身就是挑衅。村民一方行为野蛮,将教民打死,必须严惩。村民一方坚持修改协议,保留玉帝庙,让教民一方另寻地点建教堂。但教民一方坚决不同意修改协议,因为己方并未违约,相反,是村民违约。再者,教堂已经盖好,选址另建浪费巨大,也无此必要。村民却仍然坚持修改协议,双方为此展开拉锯大战,从上午争论到傍晚,互不相让。
眼看日头西沉,余顽不得不拍板定案,玉帝庙关乎国人信仰,不可随意拆除,但考虑到协议已将此庙划归教民,教民一方可暂行借用,待将来有了更好地址,教会将教堂搬迁,村民重建玉帝庙。村民按照教民提出标准,赔偿其死亡损失。双方如有不服,可向道台申诉。
周耀祖认为余顽所说“暂行借用”与协议不符,教民对玉帝庙不是借用,而是完全拥有,正欲据理力争,被理查德拦住。理查德认为此调解方案目的在维持现状,教民一方并无不满,不必深究,而且家里有病人候诊,遂告辞而去。胡道庸、刘德成同样不服,却被余顽大骂愚昧,只好悻悻而归。
第二天,刘德成派人拉走了砖石木料,一场风波渐渐平息。
在知县余顽的强力弹压下,教民与村民相安无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场春旱又让教民与村民之间顿起波澜。
按照贯县的习俗,每年春季都要到城隍庙祈雨,费用由村民均摊,牵头人是周耀祖。但自从理查德来了以后,周耀祖等人转变为基督徒,不再祭拜土地爷,因为基督教反对崇拜任何偶像,把禁止偶像崇拜作为十诫之一。非但如此,周耀祖等教民还把祠堂中的祖宗牌位换成十字架,认为祭拜祖宗也属于偶像崇拜,必须坚决反对。对于信奉君臣和孝悌之道的村民来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行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教民毁自己祖宗牌位,村民不好干预,但不参加祈雨,便是犯了众怒。胡道庸等人的理由很简单,教民不参加祈雨,就是坐享其成,是不公。两人争吵不休,来找余顽论理。余顽自然对基督教深恶痛绝,早想找个借口将周耀祖拿下,打个三百杀威棍,以解心头之气;但考虑到理查德和英国势力,连道台张鸿坤都畏惧三分,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再和稀泥,让教民村民彼此协商,自行解决。于是,教民与村民各自活动。村民去城隍庙祈雨,教民则跟随理查德礼拜祷告,求主赐下甘霖。
转眼进入四月份,两方的祈求都没过结果,热风拂面,大地开始皲裂,让靠天吃饭的农民们陷入恐慌。按照经验,四月份再不降雨,刚刚破土而出的庄稼就会枯死,上半年的收成要泡汤,人得挨饿。如果发生大面积灾荒,世道肯定变乱。鉴于旱情严重,知县余顽不得不亲自率众祈雨。听说直隶省有口水井里的铁板能降服东海龙王,余顽不惜重金从直隶请来这块铁板,希望能显灵得胜。余顽相信天不降雨,是自己为官失德,遭天报应,便借用古人负荆请罪的含义,身缚铁链,步行至城隍庙,向土地爷烧香磕头,跟随他的是头戴柳条帽的村民。当这一切忙完之后,已经进入四月下旬,天公仍不作美,大地继续干裂,禾苗成片枯死,绝望代替恐惧,弥漫了整个贯县乃至鲁西。进入五月,果然颗粒无收,很多家庭的存粮已经吃光,被人们恐惧已久的饥饿成了活生生的事实。
由于欠收,粮食价格成倍增长,经营粮食和搞典当的商人们大获其利。为了购买粮食,富裕人家以原价的三分之一变卖财产,主要是铜器和锌器。但即使倾家荡产,也换不回多少银子,买不回多少粮食。穷人就更难了,只有乞讨和打家劫舍两条路。每天都有抢劫的情况发生,社会秩序出现混乱。道台张鸿坤给所辖各县下了死令,稳定压倒一切,为了稳定,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上峰的压力变成知县余顽的动力。他将抢劫者抓获,钉进蹲不能蹲、站不能站的木笼示众,活活饿死。严刑峻法果然收到效果,抢劫事件迅速下降,但饥饿却日甚一日,街上出现大批乞讨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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