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国体不同,而精神迥异,”理查德道。“请细解之。”张鸿坤喝了口茶,双眼发出亮光。“日本国通过明治维新,仿照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度,这就是国体,”理查德道,“所谓君主立宪,简单说就是把君主的权利分一部分给民众,让民众与君主共同治理国家。宪法乃国家根本大法,立宪就是依法治国,法律是最高的权威,用法律的形式保障君主和民众的权利。”
张鸿坤微微颔首,表情似懂非懂。
“这么说吧,”理查德道,“君主立宪的核心就是一个分字。分什么?分权、分治、分利。过去是中央集权制度,帝王掌握全部权利,说一不二,民众只有服从,不能做主。实行君主立宪以后,民众从帝王手中分得权力,可以为自己做主。这时候,国家的利益跟每个国民息息相关,所以才会有万众一心的局面。”
张鸿坤皱着眉,神情严肃。
“反观贵国,老百姓不能参与国家治理,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理查德道,“国家败了,他们缴税;国家胜了,他们还是缴税,至于税负多少,他们不能自主,帝王说了算。可见,贵国的老百姓虽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并没有真正的国家民族概念,他们不可能为了国家的荣誉而战,因为这个国家只允许他们尽义务,却没有将权利交给他们。”
张鸿坤大惊失色,声音颤抖,“您这是在鼓动谋反!”理查德笑了笑,“您这是误会,请让我把话说完……”张鸿坤四下张望,挥挥手让仆人退下,亲手将房门关上,心有余悸道,“您说的不无道理,但在天朝,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在日本可以发生的事情,放在天朝就不可能?”理查德问。“因为国情不同,”张鸿坤语气坚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我朝不变的原则。我朝可以跟倭人比技术、比工艺、比国力,但绝不能仿照君主立宪制度。”“制度是一切的根本,”理查德同样斩钉截铁,“不彻底改革腐朽的制度,偌大天朝将永远是弹丸小国的手下败将!”张鸿坤脸色涨红,沉吟半晌,低声道,“您是在教训我?”“我没有资格教训您,总督大人,”理查德放缓语气,“我只是表达我的真实想法。只要大清帝国不改变制度,它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进步的国家,永远不会给人民带来幸福,永远不会赢得列强的尊重。”张鸿坤低头不语,少顷,低声道,“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请您回旅店休息。”理查德再施一躬,“再次感谢您对广学会的支持,以及对我个人的信任。我随时恭候您的吩咐。”理查德转身而去,张鸿坤用手揉着太阳穴,长出了口气。出到街上,一阵冷风为理查德发热的大脑降温,他后悔刚才自己的情绪太过激烈,让人难以接受;但是,一看到路边那些破败的茅草棚和大清帝国子民痛苦不堪的生活,使命感又像烈焰一样在心中升腾。他在轿厢中闭上双眼,默默祷告,用主的教诲坚定自己的意志。是的,他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土地,不是为了曲意逢迎,而是改变中国人的生命。有救主替他担当,他还怕什么?他想起圣徒保罗的话,“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由于前一夜几乎没睡,这天晚上理查德刚一躺下就进入梦乡。次日凌晨,他早早醒来,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虽然室内依然冷飕飕的,但他感到头脑十分清醒。他缩在被子里,盯着天花板,大脑沟回又开始高速运转。一会,他坐起来,披着被子,将拯救大清帝国的方案迅速记下来。
上午,理查德再次来到总督府,张鸿坤来到门口迎接他。理查德发现张鸿坤眼窝塌陷,发黑,脸色蜡黄,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瞌睡。张鸿坤请理查德喝茶,缓缓道,“昨天跟您的探讨很受启发,非常感谢!”理查德微微欠身,“是我应该感谢您,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张鸿坤喝了口茶,随即转入正题道,“改变政体的事情断不可操作,我希望您能在现有体制之下,为天朝出谋划策。”理查德微微一笑,掏出笔记本,打开递过去。张鸿坤的随从接过笔记本,清了清喉咙,高声念道:“一、在一定年限之内,给予某个外国处理中国对外关系的绝对权力;二、该外国政府必须在中国实施各种形式的改革;三、由该国代表控制中国的铁路、矿山、工业等各个部门;四、中国皇帝应跟过去一样,授予外国代表各种官职和爵位;五、年限一到,该外国政府把属于大清帝国的一切资产和负债转交大清帝国。”
张鸿坤在屋子里踱步,当随从将日记本还给理查德,便站住,一脸困惑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让天朝将主权拱手交给外人?”“暂时托管而已,”理查德道,“托管期结束,一切将移交给帝国。”张鸿坤笑了笑,“看来您对中国人不放心,您觉得我们没有建设的能力。”理查德耸耸肩,“很遗憾,这几乎是事实。我在贵国生活了将近三十年,我了解中国人的性格和气质。中国人是守旧的。靠中国人自己,很难有深刻的变革。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甲午之败将不是第一次。”张鸿坤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理查德轻声道,“总督大人,我无意冒犯您。我只是表达我的真实想法,因为我相信,只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能报答您对我的信任。”
张鸿坤用茶杯盖刮了刮茶叶,喝了口茶。
理查德继续道,“在我眼里,您是帝国最有魄力的大臣,您的智慧和能力将改写中国的历史。为了后代子孙,请您别再犹豫了,用您的号召力去影响皇帝,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让中国像日本那样,成为亚洲一流强国!果能如此,您将彪炳史册!”
“国体之变断乎不可,”张鸿坤抬起手硬声道,“请您不必重复。以中国之大,不可能全由外人操控;但在十年之内,与某强国结盟,互利互惠,共同发展,倒是可行之计。某国帮天朝建设,天朝给其商业上的优惠,诸如增开口岸,采矿修路,引进工业的收益等等。”
“您的想法虽好,”理查德道,“但是,贵国缺少人才,再好的计划也难落实。以海关为例,我的同乡赫德先生,担任贵国海关总税务司司长几十年,业绩卓着,有口皆碑。而目前贵国,缺少有实操经验的人,是不争的事实。”
张鸿坤不置可否,突然问道,“您觉得康有为和梁启超如何?”
“难得的人才,足堪大任,”理查德不假思索道,“不过,他们二人的主张跟我近似。关于君主立宪,我们讨论过多次。”
张鸿坤拈着胡须,默默颔首。
“还有一个人,叫孙中山,我看过他给您的建议书,”理查德道,“窃以为对这些热心青年,政府应该给予积极的引导。”
“那个计划书我看过,”张鸿坤笑道,“我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是因为他讲的都是一些大道理,无法操作。道理人人会讲,但知道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政府应该引导这些年轻人报国,可是,他们很多人动机不纯,并非向您想象得那么简单。”
理查德耸耸肩,“有这么复杂吗?”
张鸿坤笑道,“您虽然在中国待了很长时间,但对中国国情还不能说完全了解。”
“那是,”理查德笑笑,“所以要经常向您请教。”
“好了,我们不谈那个志大才疏的家伙了;”张鸿坤挥挥手,话锋一转,“我想知道,您真的不能脱离传教,专事其他事务?”
理查德感激地一笑,“谢谢您的美意。我是个传教士,让更多的人听到福音才是我的本行,我不能放弃。”
“如果是皇上邀请您呢?”
理查德略显惊讶,笑道,“感谢皇上对我的信任,但对我来说,只能听命于天上的那位君王。”
张鸿坤笑了,“好吧,这是您的选择,我不会强求。不过,也许有一天,皇上真的会邀请您,就大清的未来发表高见。”
“如果真是那样,我会万分荣幸。”理查德道,用力握了握张鸿坤的手,“保重,总督阁下!再会!”
“彼此彼此,再会!”张鸿坤也用力握了握理查德毛茸茸的双手,望着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府衙大门外。
离开总督府,理查德回到旅馆,和陈英立刻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他担心再住一晚上会感冒。果然,在回上海的路上,理查德发起高烧,浑身颤抖,脑袋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刚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体温才恢复正常。卧床期间,理查德一直回味着跟张鸿坤的谈话,他知道自己的主张不会被采纳,但他说出来了,不存遗憾。虽然他没成功,却更加明确了广学会的工作重点。为此,他领导广学会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强学会交相呼应,大力鼓吹宣传君主立宪制度,写文章,办讲座,搞征文,卖书报,一时间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珍妮的反缠足会的会员也不断壮大,天足为荣、裹足为耻的新观念在上海滩的华人知识分子中蔚然成风。从海外留学归来,在洋行打工的大清国的留学生们,早已剪去发辫,西服革履,与洋人同样装束。在洋人举办的舞会等娱乐活动中,也渐渐有了中国人的身影。电报、电话等开始出现在口岸城市,铁路也在内地的工矿区开始铺设。理查德在上海再次与哥哥约翰团聚,约翰仍是英国商会上海分会的会长,他的业务分布在棉布、粮油、矿山机械、通讯、建材等诸多领域。作为上海滩新一代商业巨子,他多次向广学会和强学会慷慨捐助。
为了扩大影响,实现救国强民的抱负,康有为将立宪讲座搬到了北京。粤东会馆里经常人头攒动,改革的愿望已经成为知识阶层的共识。然而,有抬轿子的,就有拆桥的。以军机大臣刚毅为首的旧官僚,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改革论坛如洪水猛兽,他上奏慈禧,说康有为打着强国的旗号谋反,请求将北京强学会查封。慈禧太后同样厌恶君主立宪,当即要求光绪帝降旨处置强学会。光绪不明就里,担心康有为窝藏私心,便降旨查办。刚毅率近卫军从粤东会馆搜出一张赞助强学会一千两银子的收据,大印竟然是湖广总督张鸿坤,便立即上奏慈禧太后。慈禧大怒,决定质问光绪。
第二天一早,光绪来到颐和园乐寿堂,向慈禧太后例行请安,慈禧让他一旁就坐。凭直觉,光绪知道慈禧心情不好,便低眉顺眼在一边坐了,心里咚咚打鼓。在慈禧呵斥下长大的他,猜测今天又要挨顿臭骂。
“这个康有为,是不是就是前年公车上书的那个?”慈禧慢条斯理道。“正是此人,皇爸爸查得好。”光绪声音发颤,两手微抖。“他好像是个进士?”“正是。”“你觉得这人怎么样?”慈禧又问。“皇爸爸的意思是……?”光绪吞吞吐吐,不敢直言。“你也是一国之君,说个话还这么费劲,”慈禧一脸鄙夷,“我是问他跟咱们是不是一条心?”光绪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轻声道,“儿臣以为康有为算是忠贞之士。”慈禧一声冷笑,“忠贞之士?他想变法为什么不来找我?”“想必是康有为以为皇爸爸高屋建瓴,深谋远虑,统揽全局,变法碎务岂敢劳您费心?”慈禧笑了,“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敢这么肯定?”“儿臣只是乱猜,”光绪道。“好了,一个奴才,不提他了,”慈禧挥挥手道,“我问你,君主立宪啥意思,你弄懂没有?”“就是……”光绪偷看一眼慈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慈禧喝了一口茶,皱着眉道,“说呀!”光绪清了清喉咙,壮胆道,“君主立宪就是主权在君上,分权与下民,君民共同执政。”“何为主权?何为分权?”慈禧问。光绪仿佛受到鼓励,大声道,“主权者,帝君为一国之主,决定国家之命运,保持帝君之尊严;分权者,设上下议院,由民众充任,参与国家之管理,凡有重大决策,由下而上,逐级审核定夺……”“够了!”慈禧突然打断光绪的话,“这就是康有为贩卖的那一套?”“康有为也是师从大不列颠,非其独创;而东瀛倭国,其政制同样抄袭大不列颠……”慈禧抬起手,光绪赶忙住嘴,一脸惶恐。“没问你那么多,”慈禧吃了一片苹果,一脸厌烦道,“只问你一句,你对分权如何看?”“分权之利在于集思广益,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集思广益?”慈禧一声冷笑,“每日临朝,大臣动辄百人,难道还不集思广益?非要设上下议院不成?”“这个……”光绪瞟一眼慈禧,又将到嘴的话吞了进去。
“分权还有什么益处?都说出来。”光绪咽了口吐沫,道,“分权之利还在于提高效率,若地方能自治,各项工商实业可大大加快,无需事事专奏;且能因地制宜,致富于民。”“还有?”慈禧用牙签戳了一个樱桃,送进嘴里。“最要之利在于改善民心,”光绪道,“民众若有权,平时能积极务工,战时则奋勇当先,保家卫国始有动力,此所谓民富则国强。”“既然君主立宪如此美好,”慈禧笑道,“要你我干什么?”“皇爸爸可由儿臣陪伴,游历名山大川及欧美各国,颐养天年。”慈禧笑了,“你倒是给我想了条出路。”“非儿臣之妄想,”光绪道,“大凡君主立宪之国,君王莫不轻松而乐……”“住嘴!”慈禧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光绪猛然一抖,差点从太师椅上掉下来,“越说你还越来劲,属猴的,顺杆溜!败家的玩意,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如此败坏祖宗家业?”光绪瑟瑟发抖,低头不语,额角鬓梢冒出汗珠。“君权神授,你贵为天子,岂可分权于民?你脑子进水了?”慈禧几乎在怒吼。光绪脸色忽白忽红,连连擦汗。“大清江山是列祖列宗血汗换来的,哪个不肖子孙敢拱手送人?”慈禧继续训斥,“说是君主立宪,到时候恐怕你我连喝西北风的地方都没有!整天读些离经叛道的歪书,把脑子读傻了!祖宗若在,非被你气死!”光绪只是发抖,不再言语。慈禧举起手中的银两收据问道,“张鸿坤资助强学会的事,你事先知道么?”“是儿臣……,啊不,儿臣深居宫内,怎么可能知道?”光绪颤声道。“是不是你让他给的?”慈禧目光如剑,刺在光绪脸上。“儿臣只是命张鸿坤买书,断无资助之念。”光绪快哭了。慈禧将信将疑地盯着光绪,双眉紧锁,良久,长长出了口气,“看来你还不糊涂,还能救药!”光绪用手帕不住擦汗。“若不是看在办理实业上,早将张鸿坤办了。”慈禧道,“人心隔肚皮,满汉不同心。跟你讲过多少次,你怎么就记不住?”“儿臣该死,愧对列祖列宗,更让皇爸爸添堵,”光绪道,“儿臣保证下不为例。”慈禧长叹一声,眉头渐开,道,“好了,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儿,别老自责了。”“谢皇爸爸开恩,”光绪连连作揖。“虽说你已亲政,可你年轻,不谙世事,”慈禧道,“凡有大事,必须跟我商量。”“儿臣怎敢私作主张?”“变法固然好事,可你记住,有三样东西永远不能变,”慈禧加重语气,正色道,“三纲五常不能变,大清统御不能变,祖宗之法不能变。记住了吗?”“儿臣不敢忘,”光绪颤声道。“好了,回去吧。”慈禧摆摆手。“皇爸爸吉祥!”光绪说着,慢慢退出乐寿堂,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三北京强学会被查封后,上海强学会也遭查办,康有为和梁启超失去了演讲平台,体制之变的呼声被打压,跃跃欲试的知识分子们陷入迷茫。大清向何处去,成了读书人最热切的话题,却无人能找到答案。焦灼,苦闷,失望,彷徨,成了知识界的公共情绪,弥漫在大清帝国的上空。这情绪是如此凝重,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然而,1897年底发生在山东曹州府巨野县的一起教案,却像一把利剑,刺穿了被绝望笼罩的天幕,让改革的呼声再度冲天而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巨野县张家庄一村民赵闯当过土匪,被人举报,县令立即前往捉拿,却因为走漏风声而扑空。赵闯逃走后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恰巧前一段日子,赵闯的一帮哥们弟兄抢劫了几座天主教教堂和多家教民的财物,正在逍遥法外。升任山东巡抚多年的余顽,接到德国传教士的抗议,大张声势剿匪,实际按兵不动。余顽仇教已久,巴不得借土匪的手将传教士全部杀光。纵匪杀洋已成官民共识,只是无人挑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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