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会，一个女孩走进珍妮房间，自称是崔云龙的妹妹，告诉珍妮自己负责照顾她，有事可以跟她说。珍妮发现这个女孩有一双大脚，是至今在鲁西见过的唯一不缠足的女孩，这让珍妮十分好奇。午饭的时候，珍妮跟理查德说起此事，为女孩有个开明的父母深感幸运。下午，理查德和珍妮在院子里商量获释后的赈灾计划，大脚女孩来给珍妮送被子。理查德望着女孩的身影，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女孩直觉有人盯着她看，便瞟了理查德一眼，这一瞟不要紧，女孩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你是烟台镇客栈老板的女儿？”理查德试探着问。

“您就是那天晚上帮过我的洋叔叔？”女孩一脸惊诧。

“是的，就是我。”理查德道。

“您怎么到这来了？您认识我哥哥？”女孩问。

理查德耸耸肩，做了个鬼脸，笑道，“我当然认识你哥哥，他曾经是我的病人。告诉我，你怎么到这来的？你是烟台人，崔云龙怎么会是你哥哥？”

女孩脸色晦暗，坐下来，低声道，“说来话长，您坐，咱们慢慢说。”

理查德和珍妮对视一眼，坐下来，等着女孩开口。原来，理查德离开烟台以后，女孩被父亲抓回家，暴打一顿，关了三天三夜不让出门，继续逼着她裹脚。女孩以上吊相抗，他父亲见硬的不行，便放她一马，暂时不提此事。一个月后，父亲又让女孩裹脚，女孩还是不从，还让唯一的姐姐替自己说话，结果姐姐也被暴揍。父亲红了眼，把女孩往死里打。女孩挨不过，答应裹脚。但第二天，利用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溜出家门，跑到姐姐娘家，打死也不愿再回家。如果姐姐送她回去，她就跳河。姐姐可怜她，暂时收留了她，住了一年。可纸里包不住火，早晚这事得让父亲知道，于是姐姐在邻村找了一户寡妇家，让妹妹给寡妇当童养媳，条件是不裹脚。那寡妇正愁残疾的儿子找不到媳妇，这下媳妇送上门，便答应下来。可是，进了寡妇家门没多久，寡妇听不得闲话，也让女孩裹脚，不听就打她。寡妇家里有亲戚，女孩打不过，再次起了轻声的念头。就在这时，已经当了土匪的崔云龙袭击了这个村子，烧毁了大部分房屋，杀死敢于抵抗的人，将女孩劫走，打算过几年给自己当压寨夫人。

听着女孩的陈述，理查德和珍妮的心里像灌了铅，神情晦暗，偶尔交换一下悲伤的目光。当晚，两人热切祷告，恳求上帝的真理之光及早照彻中国人的心灵，让他们从愚昧和麻木中觉醒，让痛苦和不幸远离这片古老的土地。而他们，正是上帝派遣的使者。使命感和勇气再次在两人心中激荡，感恩的泪水夺眶而出，冲刷着被劫持以来滋生在他们心中的沮丧和软弱。

余顽很快派来使者，与崔云龙商谈解决方案。崔云龙非常机敏，频繁更换谈判地点，让余顽摸不着自己的规律。余顽却也老谋深算，一点点讨价还价，拖延谈判节奏，增加谈判次数，每次都派人乔装打扮，暗中盯梢，历尽周折，终于摸清了崔云龙的老巢所在地。一个月后，余顽用十万两白银将理查德赎回，比全部赈灾款还多，让他心痛不已。完成张鸿坤交办的解救任务后，余顽立即实施剿匪计划。他一面放风，说自己受到皇上嘉奖，准备离任上调，造成已将绑票淡忘的假象，让崔云龙放松警惕；一方面暗中调兵遣将，将匪巢远距离包围。

一个漆黑之夜，余顽带各路冠军悄悄接近匪巢，一声令下，数倍于土匪的官军杀声震天，扑向寂静的村庄。当崔云龙从睡梦中惊醒时，发现四周火光冲天，带着一帮喽啰左冲右突，在一个小山沟里坚持了一个星期，终因弹尽粮绝被余顽拿下。那个大脚女孩，崔云龙未来的山寨夫人，女扮男装跟着崔云龙往外逃，却因体力不支，被官军赶上，丧命乱刀之下。余顽查获了大部分赎金，其余的被成功逃脱的残匪裹挟而去。余顽将崔云龙的脑袋装进木笼，在太平沟一带巡回示众。

排除了土匪的干扰，赈灾继续进行。一个月后，来自国内各省的粮食陆续运到，饥民们终于可以吃上粮食，结束了吃糠咽菜的苦日子。鲁西的乡民们制作了万民伞，送给理查德，上面记载了理查德的义举。为了纪念赈灾行动，更是担心自己骄傲，理查德把万民伞放进箱底锁上。对于他来说，万民伞的意义只在于成为未来的文物，其价值留给后代。张鸿坤将理查德事迹奏报朝廷，清朝皇帝赏赐给理查德三品顶戴的荣誉，号召官员们向他学习，让余顽嫉妒得眼红。理查德向张鸿坤建议，希望清朝政府废除当年的人口买卖合同，让因为灾荒而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团聚。让理查德没想到的是，这次张鸿坤满口答应，比他上次提议修建铁路痛快得多。不久，朝廷就颁发了一道圣旨，当年的人口买卖契约一律作废。

仿照贯县的经验，理查德办起第二个诊所和孤儿学校，由珍妮教授英语和音乐，理查德教授数学、圣经和自然历史。理查德写信给家乡的差遣委员会，汇报赈灾工作，希望委员会派来新的同事，弥补人员的不足。在此之前，他和珍妮只能留在太平沟，主持诊所和学校工作。理查德给在贯县的史密斯去信，感谢他代替自己管理学校。史密斯很高兴自己能为理查德分担任务，让他放心，自己在贯县有着当地信徒们的支持，一切顺利。

在太平沟，陆韩氏的一对儿女非常用功，被理查德任命为班长和学习委员。理查德还为他俩改了名字，哥哥叫陆振华，妹妹叫陆锦夏，鼓励他们努力学习，报效祖国，振兴中华。转眼第二年春天到了，理查德和珍妮带着孤儿学校的孩子们郊游，他们来到春风拂面的草地上，唱起英文的赞美诗。远处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讨饭盆，一路向人们叩头乞讨。孩子的歌声惊动了她，她好奇地凑过来，审视着每一个孩子的脸。看着看着，她突然泪流满面，浑身发抖，失声而泣。理查德、珍妮和孩子们被她惊动了，呆呆地看着她。突然，陆振华和陆锦夏异口同声大叫道，“娘！她是俺娘！”说着，两个孩子跳起来，跑到女人身前，扑进她的怀抱。女人哭喊道，“儿啊，娘可找到你们了！”母子三人抱头痛哭。理查德和珍妮这才发现，这女人正是他们刚来太平沟时，被卖掉的那个母亲韩氏，她的老公因为悔恨难当上吊自杀。

原来，自从朝廷颁布废除当年人口买卖合同后，陆韩氏跟买她的主人解除了关系，只身一人女扮男装往关内赶，回乡寻找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两个月后，历经千辛万苦，陆韩氏终于回到故乡。当她得知丈夫自杀，一连哭了几天。她给理查德跪下磕头，感谢他抚养自己的儿女。理查德请她留在学校帮工，陆韩氏答应了。不久，理查德在瞎张的帮助下，在太平沟村干涸的河床里，举行了一次多达百人的受洗仪式。由于河床早已见底，理查德用井水替代。当赞美诗在河谷想起的时候，感恩的泪水像河流一样，涌出人们的眼眶。

不久，英国浸礼会差遣委员会派来两个新的传教士来到山东，理查德回到贯县迎接他们的到来。短暂的相聚后，两个新人一个去太平沟乡，一个去了姚沟乡，分别主持那里的牧养。所有的公务完成后，理查德和珍妮举办了简朴庄重的婚礼，在史密斯的主持下，两人分别将戒指套在对方的手上。烟台英国领事迈克尔和理查德哥哥约翰特意赶来，交换了名片。约翰把自己投资烟台的计划介绍给迈克尔，受到迈克尔的热情鼓励。婚礼结束，客人们告别了贯县，史密斯也回到上海，继续主持时报的编辑工作。

理查德和珍妮将蜜月旅行和巡回医疗合二为一，阵阵春雨陪伴着他们幸福的脚步。两个月后，等他们回到贯县时，高粱已经长成一人多高，一派丰收景象。饱受灾荒的农民们兴高采烈地迎接夏收的到来，他们挥汗如雨，奔走在地垄田间，家家门前都是金灿灿的高耸的谷仓。时隔一年，农民们终于闻到了高粱和小米的香甜，那些被树枝和野草粗暴蹂躏过的口腔，再一次幸福地蠕动和咀嚼。然而，当农民们陶醉于麦香的清新时，一场持续一周的暴雨，将他们刚刚堆满的谷仓冲得七零八落。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望着被雨水冲散和浸泡发霉的粮食，欲哭无泪。

这场暴雨也夺去了理查德和珍妮的爱巢。一天清晨，瓢泼大雨中一声轰响，他们的屋顶陡然塌落，掉在理查德和珍妮的身边。上帝之光义诊所，也被洪流一点点冲垮。理查德和珍妮急忙将病人集中在相对坚固的孤儿院，那些来不及抢救的床铺、设备和药品，都被汹涌而至的洪流裹挟而去。诊所旁边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也由于基座被雨水泡垮而倒塌。

一年前还是寸草不生的皲裂大地，一年后却暴雨成灾，一片汪洋。农民们只保留了有限的口粮，更多的粮食却被无情的洪水毁灭。由于赈灾有功被提拔为山东巡抚的张鸿坤，看着新的灾情，后悔当初没能采纳理查德建议修建铁路，及时将粮食转移到洪涝以外的安全地区。张鸿坤召集各地官员，商讨在山东境内修建铁路，没想到遭到以余顽为首的道台、知县等基层官员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修建铁路会破坏风水；火车的巨大噪音还会惊动九泉之下的先人，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严重的是，通了铁路，洋鬼子们就会更加方便地出入内地，不但伤风败俗，对大清江山社稷还将构成巨大威胁，无异于引狼入室。张鸿坤觉得反对派的担心有道理，余顽的观点又占据主流，便只好暂时搁置此案。

面对被洪水糟蹋的粮食，还有另一个人更加心痛，他就是理查德。如果去年张鸿坤听从他的建议，尽快将铁路修起来，多余的粮食就会被运到洪涝区以外安全储藏。他后悔当初没能继续坚持。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说服张鸿坤启动铁路修建计划。理查德利用巡回医疗的机会，去济南拜访张鸿坤，再次提出建议。张鸿坤把计划被搁置的过程说了一遍，表示自己力不从心。理查德见张鸿坤为难，便不再强求。

回贯县的路上，他忽然冒出一个搞科普讲座的念头。他知道，底层官员反对修建铁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对现代科技的茫然无知。如果让他们充分认识到现代科学的奇迹和力量，他们是乐于接受的。而且中国人迷信盛行，也是缺乏科学知识造成。把现代科学技术用启蒙的方式传授给中国人，一定可以改变他们的传统观念。想到这，他让陈英继续赶往贯县，自己则拨转马头，向着张鸿坤的府邸奔驰而去。张鸿坤被他的热情感动，同意了他的科普计划。

回到贯县，理查德一边计划筹款，重建被洪水冲毁的医院和教堂，一边和珍妮设计科普教程。不久，浸礼会差遣委员会寄来一笔款项，用于医院和教堂的重建。理查德的哥哥约翰寄给他一千英镑，用于购买各种书籍、实验仪器和设备，为科普讲座作准备。理查德和珍妮省吃俭用，穿上中国人的服装，吃中国人的饭菜，节省每一个便士用于采购。他们购买的书籍有权威的神学着作，包括罗马天主教和基督教各派，这样可以避免自己成为一个偏颇的信徒；有比较宗教学研究书籍；有天文学、电学、化学、地理学、自然史、工程学、机械学、医药学和各类产业学；有各民族的历史，亚洲文学，大不列颠百科全书，钱伯斯百科全书等等。教学和科研仪器包括望远镜、显微镜、分光镜、手动发电机、各种化学电池、化学电流表、盖斯勒管、电压表、电流表、袖珍六分仪、小型无液晴雨表等。

此外，理查德还买了一架以氧化氢、酒精、乙炔为燃料的幻灯机，附带一套最新的天文学幻灯片，关于澳大利亚、非洲、美洲自然历史的幻灯片，以及关于茶、咖啡、可可、橡皮和甘蔗的植物学知识的片子，还有一些关于各门科学的片子。理查德还订购了一套照相器材，交给陈英使用；订购了一台缝纫机，让珍妮负责保管，用于孤儿院女童的手工课。孤儿院女童清一色天足，每当出外踏青，和男孩们一起嬉闹游戏，成为贯县的一道风景。

这些设备购置齐全后，理查德和珍妮研讨制定了演讲题目，包括哥白尼发现的天文奇迹；化学的奇迹；机械的奇迹，比如车床和各种工具，以及由此生产的缝纫机和自行车；蒸汽机的奇迹等。作为工业革命的发端和象征，理查德要重点讲解蒸汽机在火车、轮船和工厂等领域的巨大作用。此外，还有电的奇迹，在照明和动力传输等方面最为突出；光的奇迹，比如幻灯机和照相机；医药学和外科学的奇迹，这个理查德早已向中国人展示，下一步会从理论角度介绍。

讲座的地点设在济南，也就是巡抚张鸿坤的府邸所在地。张鸿坤给附近道台、知县等官员发出通知，让他们定期参加科普培训。凑巧的是，在理查德动身前往贯县的时候，夜空出现了一颗彗星。理查德顺水推舟，就把有关彗星的知识作为第一课内容。理查德带领官员们观察完彗星后，回到室内，打开幻灯机，向他们演示彗星的轨道变化是固定的，跟月亮的轨道变化一样，它的出现是正常的天文现象之一，并非灾难的象征，不应该被称为灾星。官员们屏声静气地听着，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当幻灯机熄灭，室内重新燃起蜡烛时，官员们神情严肃，目光闪闪发亮，依然沉浸在神奇而新鲜的宇宙故事里。

讲座每个月举办一次，深受官员们欢迎。第二次讲解电的作用，理查德做了一个现代魔术。他把一个带感应线圈的铁板跟一个磁铁放在桌面上，中间保持一段距离。他让官员们看好铁板跟磁铁是分离的，并得到官员们的确认。这时，理查德来到屋子的另一端，扳动了通过电线连接感应线圈的按钮，感应线圈通电后产生磁场，铁板有了磁性，瞬间将磁铁吸过来，啪的一声紧紧粘住，官员们一声惊呼。理查德让官员们举起铁板，磁铁被吸在铁板上，也跟着被举起来。有官员尝试掰开磁铁，手指都疼了，磁铁却纹丝不动。这时，理查德喊道，“大家往后站，小心你们的脚！”随后拨动按钮，切断电源。铁板失去磁性，磁铁砰然落地，官员们再次惊呼。

理查德告诉官员们，雨天闪电就是放电现象。为了便于理解，他做了一个实验，利用发电机和感应线圈，让电流通过自己的身体，结果他的头发全部竖起来，让官员们大惊失色。理查德同时手里握着一根盖勒斯管，通电后发出灿烂的光芒。闪闪烁烁的光芒和直立的毛发，让官员们异常紧张，以为碰到了妖魔鬼怪。一个官员浑身颤抖，屏住呼吸，慢慢向门口摸去。当理查德切断电源，结束实验，屋子里猛然发出阵阵解脱般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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