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870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苏格兰爱丁堡郡的乡间,芳草萋萋,阴雨绵绵。浸礼会中国差遣委员会的几名干事,在秘书长布朗的带领下,身着黑色西装,神情严峻,肩扛棺椁,脚踩泥泞向着一处墓园行进。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眉毛和衣服,雨滴在满是皱褶的面颊上滑落。稀稀零零的送葬队伍跟在后面,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咳嗽声。一个叫杜格尔德·理查德的高高瘦瘦的青年跟在队尾。
队伍来到墓穴旁,干事们将棺椁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主礼人布朗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始了简短的声明。
“主啊,今天又有一名儿女来到您的身旁,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一年前,为了服从您的召唤,只身前往遥远的东方,拯救那些依旧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灵魂。不幸的是,这名可爱的青年被病魔侵害,未能实现您的嘱托。主啊,求您赐福给您的儿女,让他将荣耀归于您,在天上永享平安。阿门!”
“阿门!”众人低声附和。
布朗将一把泥土撒进墓穴,干事们依次将泥土和鲜花扔下去,杜格尔德·理查德将最后一把泥土撒向棺椁。墓园工人扬起铁锨,用带着石块的泥土将棺椁渐渐掩埋。人群缓缓离去,唯有杜格尔德·理查德依然将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静止在墓穴旁。雨水彻底弄湿了他的头发,水珠在他头上闪着亮光,他的外衣也被湿透,他却丝毫不觉寒冷。
“嘿!你在那干嘛?”一声叫喊打破了平静,杜格尔德·理查德的哥哥约翰,打着雨伞,急匆匆赶来。
理查德眨了眨眼睛,依旧伫立,凝视着洁白崭新的花岗岩墓碑。
约翰不忍心打断弟弟的哀思,耐心在一旁静候。他耸耸肩,自言自语道,“哦,上帝,救救他吧。”
过了一会,理查德缓缓转过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哥哥一起往墓园外走。
“该死的天气,”约翰嘟囔道,“阴雨天总是让我情绪不振。哎,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决定了。”理查德道。
“太好了!”约翰拍拍理查德的肩膀,笑道,“理智终于主宰了你!真为你高兴。今后我们并肩作战,打造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感谢上帝,赐给我们无穷无尽的海外市场!哈哈!”
“我决定不跟你合作,”理查德低声道,语气平静而坚定。
“你说什么?”约翰没听清。
“我要走自己的路。”理查德道。
约翰突然站住了,望着弟弟前行的背影,不知所措。一阵风差点将雨伞从他手中吹落,他气急败坏地将雨伞扔掉,大踏步向弟弟追去。
理查德的家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农庄。一幢有几十个房间组成的二层楼房是农庄的主体,楼的外面有接近一人高的石头围墙,围墙内外是各种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连接乡间与农庄的道路由甬石铺就。整个庄园美丽、恬静而舒适。
理查德回到家,换下被淋湿的衣服,来到餐厅吃饭。哥哥约翰早已坐在那里,皱着眉,两眼发呆,默默地用羹匙舀着肉汤。理查德坐在他对面,将蘸着肉汤的面包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一边看着当天的报纸。
“我们再谈一次好吗?”约翰轻声道,盯着弟弟的脸。“有这个必要吗?”理查德低声道,目光仍在报纸上。约翰摇摇头,沉默片刻,突然夺过理查德报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理查德似乎早有准备,静静地打量着他。“我们两个肯定有一个有问题,对吗?”约翰一脸怒气。“我想是。”理查德低声道。约翰一声冷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扔到中国去?为什么?嗯?”理查德微微一笑,“我也不明白。”“够了,真的够了!”约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高声叫道,“难道你想成为第二个爱德华,在可怕的缺医少药的中国被自己的信徒染上伤寒?难道你认为这才是你为上帝尽职尽责的唯一方式?难道像我这样争取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就是对上帝的亵渎和背叛?”“我从来没这么说过,”理查德耸耸肩,“只是选择不同罢了。”约翰摇头叹气,“行了,理查德,现实一点好吗?我真的不希望不久的将来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跟我一起做贸易吧,到东方去,到印度去,到中国去,甚至任何地方,去推销我们的布匹、咖啡、煤油和人们需要的东西。只要我们勤奋,就一定能成功!”约翰攥紧双拳,在空中挥舞,两眼发出耀眼的光芒,俨然一个激情澎湃的演说家。理查德被他的慷慨激昂深深吸引了,甚至忘记了咀嚼。
“如果我有你的演讲天赋该多好,”理查德道,“那样,会有更多的人跟随上帝的脚步。”
约翰的手停在空中,目光一下变得黯淡,叹了口气道,“好吧,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他重新坐下来,喝了一口啤酒,盯着理查德,不紧不慢道,“但是,理查德,你要记住,你不会成功的。”
理查德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一千年以前,主的使者就把福音传向中国,但现在如何?”约翰摊开两手,加重语气,“中国人有自己的哲学,他们不需要上帝!你做的一切将会是徒劳,就像历史上所有热心却愚蠢的白人一样!”
理查德耸耸肩,笑道,“没办法,人总是愚蠢的。”“好了,你去吧。”约翰苦笑,意味深长地说,“但事实会告诉你,中国人需要的是我,而不是你。”第二天,理查德走进浸礼会中国差遣委员会秘书处办公室,布朗接待了他。“你真的仔细考虑过了,年轻人?”布朗翻看着手中的表格,以一种审慎的口气问道。“是的。”“不在乎寂寞?”“是的。”“不在乎疾病和死亡?”“我在这里会遇到同样的问题。”理查德笑道。“不一样,甚至很不一样,”布朗扬了扬眉毛,“虽然你是医生,懂得照顾自己,但那里缺医少药,很多病无法治愈。”“我是个成年人,可以替自己负责。”理查德语气坚定。布朗点点头,打量着理查德衣服上的纽扣,若有所思道,“还有一点,你要保证十年内不结婚。”理查德一脸困惑。
“那里不适合女士生活,尤其是乡村。”“是安全问题吗?”理查德问。“当然。”理查德略作思忖,“这个问题我会考虑。但我想,是否结婚要看情况,我会为自己祷告。”布朗摊开双手,“就这些。祝福你,年轻人!”布朗将理查德送到室外,和他紧紧拥抱。二利物浦港口,阳光灿烂。一艘巨大的邮轮缓缓驶离码头,理查德站在船舷,向着码头上的约翰和布朗挥手道别。约翰瞟了一眼布朗,低声道,“他是听了您的演说,决定去中国的。”布朗略感惊讶,“真的?感谢主。”“您为什么不去中国?”约翰问。布朗想了想,“也许主对我另有安排。欢迎你加入我们。”布朗伸出手。约翰耸耸肩,“谢谢,主对我有了更好的安排。”说罢,撇下布朗,独自离去。几个月后,初夏的一天,邮轮抵达上海港,英国领事怀尔德早已在站台上等候理查德。
两人相见,分外亲热。人力车穿大街,走小巷,经过漂亮的外滩,将理查德带进一座美丽的花园别墅。怀尔德带理查德参观了领事馆的房间,将一套舒适的房间介绍给理查德。“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怀尔德道,“晚点过来吃饭。”“谢谢。”理查德道。怀尔德迈动灵活的双腿,几乎踩着舞步,将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带出理查德的视线。理查德走到窗前,望着宽阔的草坪和成荫的绿树,深深出了口气,低声道,“China,I'm coming.”他似乎想起什么,急忙改口,用生硬的汉语道,“中国,我来了;中国,我来了。”一声压抑的笑打断了他的语言练习,循声望去,一个中国女仆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您的热水和毛巾准备好了。领事让我通知您,晚餐将于七点开始。”理查德道了谢,走进浴室。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盆里,享受着热水的抚摸,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理查德突然被激昂的圆舞曲惊醒。他急忙穿好衣服,来到楼下,发现别墅大厅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舞影婆娑,气氛热烈,人人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神色。领事怀尔德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舞池中央旋转,舞步花哨,令人眼花缭乱。怀尔德发现了理查德,将舞伴交给身边的一名男子,径直向理查德走来。
“餐厅为您准备了晚餐,”怀尔德说,“抱歉,仆人说您睡着了,没敢搅扰您的美梦。”理查德摇摇头,“不,抱歉的应该是我。”怀尔德望着欢快起舞的人们,笑道,“我这里是不是有点奢华?”“不,很好。”理查德礼貌地笑笑。怀尔德从餐台上拿起一杯香槟,递给理查德,自己也拿起一杯,两人干了一下。“听说您要去山东内地,接替您的前任?”怀尔德一边跟熟人打着招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的,这是我的计划。”理查德道。“可您知道吗?”怀尔德道,“口岸也很需要灵魂的导师。就拿上海来说,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到这冒险,他们对属灵生命的追求,仅靠当地牧师来满足远远不够。”“这个我倒没想过,”理查德道,“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是的,”怀尔德点点头,“我希望您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仔细观察,然后再确定方向。”“不过……”
“用不着立即回答。”怀尔德打断理查德,“我不知道您喜不喜欢金钱?原谅我冒昧地问您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大部分人既需要上帝,也需要金钱。这里有很多挣钱的机会,有不少牧师在为主做工的时候,也收获了许多财富。您不觉得这也是主的应许和奖赏?”
“这的确是主的应许和奖赏,”理查德道,“不过,主要奖赏什么人,全由他来决定,他的儿女看来只有服从。”怀尔德哈哈大笑,“您的回答无懈可击。不过我倒觉得,机会有时候在人的手里,因为上帝给了我们自由意志。您说呢?”“上帝的确给了我自由意志,”理查德道,“所以我选择他走过的路,而不是追求财富。”怀尔德凝视着理查德,不住点头,“您很让我佩服,谢谢。”一对舞伴从怀尔德身边经过,他招招手,将这对舞伴叫到自己身边,并介绍给理查德。
男舞伴是美国长老会的青年牧师史密斯,女舞伴是史密斯的妹妹珍妮,同样也是牧师,跟哥哥一起在上海做主的使者。“欢迎来到上海!”史密斯伸出热情的手。“您会喜欢上这儿的。”珍妮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也许,他们两位会让您对未来有新的认识,”怀尔德冲着理查德笑道,“失陪。”说罢,向着一个等待邀请的女士走去。“我在这里编一份报纸,我是主编,我妹妹是我的助手。”史密斯道,“我目前很需要人手,如果您愿意,可以到我们报馆看一看。”“谢谢您的赏识,”理查德道,“改天一定登门拜访。”“您为什么要去内地,而且还是乡村?”珍妮好奇地问道,“您认为内地比口岸更容易开展工作?”“是否更容易开展工作我没想过,”理查德道,“坦率地说,我认为也许内地更需要真理。”珍妮耸耸肩,做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你们两位一直在上海吗?”理查德问。史密斯和珍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也可以说是,”史密斯道。“在上海,有多少中国人开始信赖我们的主?”理查德又问。史密斯和珍妮面面相觑,继而摇摇头。理查德迷惑不解。“很惭愧,”珍妮低声道,“到目前还没有。”“哦,上帝。”理查德轻声叹道。“所以我们佩服您的勇气,”珍妮道,“内地应该比口岸的情况更糟。”“更糟?怎么会?”“当然是更糟,”史密斯道,“除了一无所获,愧对主以外,你能得到的只有疾病和死亡。”爱德华葬礼的场面突然跃入理查德的脑海,他呆呆地望着翩跹起舞的人们,一个强烈的意识猛然闪现:“难道自己的选择错了?”一个男子将珍妮领进舞池,两人立即融入舞蹈者形成的漩涡。“您为什么不跳舞?”史密斯打断理查德的思绪,笑道,“把问题留给明天吧!”一边说着,史密斯向一位女士伸出手,和她轻快地旋转起来,将理查德形单影只地留在餐台边。三接下来的一周里,理查德一边学习汉语,一边在史密斯和珍妮的陪同下,领略上海外滩宏伟的西式建筑群。理查德觉得,整个上海滩的规划和设计跟祖国的利物浦非常相似,史密斯和珍妮同意他的观点,并告诉他,自从30年前开埠以来,上海的变化日新月异,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把这里视为投资热土并取得成功。外滩十里洋场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财富生长史。
周末,理查德加入领事怀尔德的团队,骑着马在周边乡镇的田园风光间徜徉,渴望看到那在家乡随处可见的尖尖的屋顶和十字架,然而,他失望了。礼拜日,他回到上海滩,走进教堂,参加了一次由史密斯主持的敬拜,震惊地发现,会众里没有一个中国人。珍妮作为唱诗班的女高音领唱,异常投入。若在家乡或者平时,珍妮那动人的表情和美妙的歌喉,以及那天籁之音中对造物主的深情崇拜,一定会让理查德深深陶醉;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周边一个个熟悉的金发碧眼,他却怅然若失。
不错,上海的租借地带的确是个繁华世界,但又是国中之国——一块在中国土地上建造的西方人的乐园,它将中国人排除在外。神采奕奕、趾高气扬的西方人是如此快活。他们不仅有物质上的富裕,更有精神上的丰盛,眼前的史密斯和珍妮不正在用那动人的语言和华丽的旋律,抚慰那些远离家乡的探险者们的灵魂吗?
理查德并不嫉妒那些成功的冒险者,因为造物主假借使徒保罗的笔端,在《新约》中明确告诫人们,“手勤的要致富,手懒的要受穷。”他们的成功自有他们的道理,那是他们的努力换来的,那也正是上帝的应许和嘉奖。但问题是,这一切跟中国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些西方人来中国的目的?仅仅获得一块殖民地般的乐土?
下一周,史密斯发来新的邀请——外滩公园揭幕典礼,将有一场精彩的网球比赛。面对请柬,理查德怦然心动,他很久没有欣赏到高水平的网球比赛了。他在医学院学习期间,曾经拿过学院的网球比赛冠军。他热爱这项运动,不光从中感受无限乐趣,更因此获得健康的体魄。如果他留在家乡,可以继续在网球场上驰骋;但东方之行,让他必须有所割舍。跟使命相比,爱好微乎其微。
然而,对于网球比赛的渴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理查德的热情就减退了。原因很简单,公园揭幕典礼又是一次西方人的聚会,这跟他来中国的目的毫无关系。参加这种活动,更多的是一种应酬。就在他犹豫期间,怀尔德也发出了邀请,理查德最终说服了自己。
喜欢《美好的仗》吗?喜欢李红雨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