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揭幕典礼这天阳光灿烂，洋人们夫妻结伴，或者挈妇将雏，纷纷涌入外滩边一处由荒地建设成的空旷巨大、绿草如茵的公园。理查德如约来到，珍妮正在公园门口等他，两人寒暄之际，公园告示牌上“游园须知”的两段文字引起了理查德的注意。一处是的第三条：“华人不得入内”；一处是第五条：“不得领狗入内。”

理查德指着第三条道，“你觉得这条规定合适吗？”

珍妮耸耸肩，“也许是另有所指，谁知道？”

理查德略显激动，“这不公平。”

珍妮笑笑，“公平属于上帝，而我们不是。”

“我觉得应该修改，您认为呢？”理查德道。

“得了，”珍妮嫣然一笑，“我们快迟到了，一会再讨论好吗？”

珍妮的笑容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化解了理查德的怒气，推动他迈步向前，随着珍妮来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前。

典礼在欢呼和口哨声中结束，简短而热烈。网球比赛随即开始，人们纷纷涌上看台。女士们撑开洋伞，戴上墨镜；男士们点燃雪茄。史密斯在散步的人群中发现了理查德和珍妮，向他们走近。

“怎么样，我的朋友？”史密斯对理查德道，“上海是不是一个魅力无限的城市？”

“的确令人向往，”理查德礼貌地附和，“但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哦？”史密斯略显惊讶。

“‘华人不得入内’，”理查德一字一顿道，“你觉得这样的告示公平吗？”

史密斯面带惭色笑了笑，“的确有点不公平，可这个公园是商人们捐资兴建的，一切由他们做主。”

“作为主的使者，不应该认同这样的理念，对吗？”理查德追问道。

“当然。”史密斯道，表情有些无奈。“那就请你把这句话去掉。”理查德神情严肃。史密斯和珍妮同时笑了。“公园的管理属于委员会，我们只有建议权。”珍妮道。“您是委员会的秘书长，”理查德对史密斯道，“完全可以动用自己的影响力。”“的确可以，”史密斯道，“可如果那样的话，情况会非常糟糕。”“什么情况？”理查德追问。史密斯摇了摇头，“您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放任中国人进来，这个公园将会成为乞丐的乐园！商人们不会答应！”“是您惧怕乞丐还是商人惧怕？”理查德目光如剑，直刺史密斯双眼。理查德的激动情绪引起旁人的注目。“放松点，”珍妮道，“我们讨论，不要争论。”“我们是在讨论，”史密斯挤挤眼。“是的，这是讨论，不是争论。”理查德朝周围的人微微一笑。两人主动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请继续回答我，”理查德道，“是您惧怕乞丐还是商人们惧怕？”史密斯一时无语，躲避着理查德的目光。“您认为主耶稣当年传福音的时候，也惧怕乞丐吗？”理查德继续追问。“您觉得您有资格教训我是吗？”史密斯突然抬起头，一脸怒气。“请您回答我的问题。”理查德语调异常平静。珍妮不安地看着两个人。史密斯一脸苦笑，“好吧，按照您的公平原则，您认为中国人应该跟我们平起平坐，对吗？”“您认为呢？”理查德反问。“我认为不。”史密斯斩钉截铁。四理查德望着史密斯涨红的脸，告诫自己耐心听下去。“不错，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但我们和中国人完全不一样，”史密斯加重语气和手势，继续道，“我们信奉上帝，他们对造物主茫然无知；我们有一整套完备的法律体系，他们民刑不分；我们有辩护制度，他们的犯人却享受不到基本的权利；我们男女平等，遵守一夫一妻制度，而他们的妇女只是男人的玩偶和生育工具；我们的女孩可以接受教育，他们的女童必须忍受缠足的痛苦……”

理查德平静地望着史密斯，似乎在鼓励他继续下去。史密斯面红耳赤，喘了口气，继续道，“他们以丑为美，扭曲人性；他们不讲诚信，皇帝是这方面的楷模；他们的民众毫无公民意识，他们的国家极少公益事业；如果不是我们的商人捐资兴建了这所公园，你永远不会找到周末能带着全家散步的地方……”

史密斯咽了口吐沫，摇摇头道，“太多了，如果一一列举，明天也讲不完。最后，还有一点，为了让他们摆脱蒙昧，我们很多人漂洋过海，做出牺牲；而你很难想象，如果要中国人为了拯救他们的邻居，哪怕走出家门一步，他们都不愿意！这就是区别，难道还不够吗？”

理查德被史密斯的演讲口才吸引，某一瞬间几乎忘了他的谈论内容。珍妮在一边微笑，目光轮番在两个男人身上扫来扫去。“如果我们跟中国人平起平坐，我们是否也要像他们那样生活？哦，我的上帝，那还不如杀了我！”史密斯张开双手，仰望蓝天。珍妮被哥哥夸张的神态逗笑了。史密斯结束演讲，望着远方，大口喘气。

“这就是你认为‘华人不能入内’的全部理由？”理查德问。“当然。”史密斯道，“中国人可以和我们平起平坐，但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需要中国人的觉醒、进步和改变。”“可是，在繁华的租界里声色犬马，中国人就可以被改变吗？”理查德大声问。史密斯一愣，脸色涨红，“您在指责我吗？”“对不起，我不是在指责您，”理查德歉意地笑笑，“我在陈述一个事实。难道不是吗？”“您这么说不公平，”珍妮插言道，“没有人留恋这里的生活。我们留在这，只是策略不同。”“策略？请您解释。”理查德转向珍妮。“坦率地说，中国人是蒙昧的，”珍妮道，“他们对世界的错误认识影响了他们对上帝的感受。因此，要想改变中国人的信仰，首先要完善他们的知识，通过对大自然的解析，让他们从中了解上帝的运作，进而发现并寻找上帝。”“所以，我们一起办报纸，希望能够开化中国人的头脑。”史密斯补充道。“知识固然对寻找上帝有所裨益，”理查德道，“但我不认为这是必须的过程。”史密斯冲珍妮做了一个鬼脸。“主耶稣所在的使徒时代的知识，能跟工业革命的今天相比吗？”理查德道，“难道彼得、保罗这些伟大的门徒，是因为具备了亚里士多德般的丰富知识才选择了主的道路？彼得不过是个渔夫，保罗的职业是编织帐篷，马太是个税吏，他们的知识跟他们的社会地位一样可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使者。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圣徒，又有几个是科学家呢？”“完全同意，”史密斯道，“但是您忘了一点，我们现在是在中国，而不是遥远的欧洲。”

说罢，和珍妮对视一笑。理查德叹口气，“我知道我说不服你们，但是，”他加重语气，“我不会留在租界。”“那真是太遗憾了！”领事怀尔德突然举着一瓶香槟和几只高脚酒杯凑过来，逐个给三人斟满，“为了那些无私的商人和美丽的公园，干杯！”众人举杯致意。“看来您还是决议要走？”怀尔德问。“谢谢您的好意，领事先生，”理查德道，“跟中国人在一起，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怀尔德点了点头，“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您的理想和决心，不过，这对我来说，恐怕将永远是一种奢望。”说罢，哈哈大笑。

网球比赛结束了，人们走下看台，纷纷向草坪上的餐桌走去，开始尽情地享用美味。鲜花盛开，鸟儿啁啾。草坪上，淘气的孩子们追逐嬉闹；耳鬓厮磨的情侣亲密相拥，频频调情；仆人们守候在餐桌边，为主人们揭开一道道佳肴。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在公园上空旋转，更增添了快活的气氛。怀尔德向理查德讲述着自己在家乡的垂钓乐趣，时常开怀大笑。

突然，一声巨响在空中炸起，将人们手中的刀叉和酒杯纷纷震落。人们面色苍白，面面相觑，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惊呆了。几秒钟后，人们缓过神来，四处寻找声音的方向。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英国海军陆战队员骑马闯进公园，在草坪上兜了一个圈子，将剽悍的烈马勒住。战马喘着粗气，马蹄依旧不停在践踏草地，发出得得的声响。人们议论纷纷，判断刚才的巨响来自邮轮的自卫火炮。

怀尔德从餐桌旁站起，向几个英国骑兵走去。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跳下战马，向怀尔德致礼，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整个草坪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怀尔德和英国军官的身上。几分钟后，怀尔德面色紧张地走到草地中央，站在英国国旗旗杆的方台上，环视整个草坪，清了清喉咙，大声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向大家宣告一个沉痛的消息！几天前，在天津港发生了一起针对西方人的暴乱和袭击，法国领事丰太业先生和妻子，还有传教士、修女和商人，一共二十一人，被中国人杀害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五“女士们，先生们！”怀尔德继续说道，“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排外骚乱，我们将成立一支志愿保安队，以保护租界内外国人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志愿者三天内随时可以到英国领事馆报名。”“我报名！”人群里有人高喊，举起手。报名声此起彼伏，男人们纷纷涌向怀尔德，要求加入志愿保安队。“这就是中国，”史密斯望着骚动的人群，对理查德道，“它跟您的想象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也许您是对的，”理查德神色黯然，随声附和道，“也许。谁知道呢？”“我们一起报名吧？”史密斯提议。“当然。”理查德道，抬脚向怀尔德走去。“还有我。”珍妮道。“我想保安队不需要女士。”史密斯摇摇头，笑道。“当然需要，”珍妮道，“我学过护理，这刚好适合我。”“我同意她的看法。”理查德道。史密斯略一思忖，“好吧，我们走。”三天后，所有志愿者在英国领事馆集合，接受基本的防卫训练，每两个男人组成一组，配发一杆毛瑟枪。史密斯夸耀过自己的捕猎技巧，理查德便将毛瑟枪交由他掌管。

保安队的培训内容包括战地救生、野外生存、工事搭建和实弹射击，理查德只对前两项感兴趣，但出于责任感，不得不参加完全部课程。最后一项安排在上海郊外，志愿者们来到一处荒地，对着百米开外的稻草人瞄准射击。清脆的枪声此起彼伏，响彻旷野；枪口喷出火焰和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儿。想到远处的稻草人，有一天会变成中国人，随着自己食指的扣动而倒下，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在理查德心中油然而生。

理查德退出子弹，对身边歪着脑袋瞄准的史密斯说，“您觉得我们应该用这把枪射杀中国人吗？”“这当然不是我们来这的目的，”史密斯放了一枪，苦笑道，“假使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向中国人开枪，那也仅仅是出于自卫。”“我不会在任何时候向中国人开枪。”理查德字句铿锵。史密斯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可没您那么坚强。”“‘动刀的必被刀杀’。”理查德背诵着圣经的教诲。“我个人认为这是主耶稣对挑衅者的警告，”史密斯道，“并不针对正当防卫者。您以为呢？”“我认为在主眼里，并没有挑衅和防卫之分。”理查德道。“您真这么以为？”史密斯一脸惶惑。“当然。”史密斯摇摇头，耸耸肩膀，“不敢苟同。”打靶归来，租界内风传天津惨案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第二天，史密斯将最新消息刊发在《时报》上，整个租界为之震撼。报载，由于当地中国人听信传言和伪证，误以为法国传教士拐卖儿童，于是激起民愤，酿成冲突。除了二十多名西方人罹难，还有几十名中国教徒惨遭杀害，死者肢体被剁碎并开膛破肚，望海楼天主教堂、育婴堂、四所基督教堂和法国领事馆被大火焚毁。

整个上海滩被恐慌、压抑的氛围笼罩。各国领事齐聚英国领事馆，商议制定联合行动方案，以应对不期而至的排外浪潮。怀尔德郑重建议理查德无限期延长去山东烟台的计划，待时局平静后再做打算。理查德接受了他的建议。居留期间，理查德抓紧学习汉语，顺利通过了珍妮组织的租界外国人汉语考试，成绩优异。一个月后，当天津教案引发的恐怖气氛逐渐消失后，理查德再次走进怀尔德宽大、豪华、舒适的办公室。

“请坐，理查德先生。”怀尔德总是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像是遇见老友。“上帝保佑，”理查德说，“上海滩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当然，”怀尔德笑道，“蒙神祝福！也感谢您的祷告。您喝点什么？”“不，谢谢！我是来跟您辞行的。”“哦？”怀尔德的表情显示，对此他并不感到惊讶。“我已经买好了船票，下周离开。非常感谢这些天您的照顾！”理查德言语恳切。“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怀尔德哈哈大笑，继而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您提出来了，我倒要跟您谈一谈。”怀尔德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恳谈的姿态。理查德也在沙发上坐直，神情专注，静候怀尔德发话。怀尔德沉默了几秒钟，抬起头，缓缓道，“我还是希望您不要走，留在这里。”理查德耸耸肩，“谢谢您的挽留，但这绝无可能。”怀尔德笑笑，用一种异常诚恳的语气道，“我挽留您，是希望跟您合作。”“可这里不缺少牧师，”理查德道。怀尔德摆摆手，“当然不缺。请您相信我，这点观察力我还有。”理查德笑笑。“我指的是第二职业，您的兼职。”怀尔德道。“我对商业不感兴趣。”理查德道。“也许您觉得对您来说这是个陌生的领域？”“是很陌生。”怀尔德笑了，“商业是很简单的事情，比您的工作容易得多。您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吗？”理查德摇头。“我是怡和银行的股东，”怀尔德道，“但我不想仅仅每年拿红利，我想成立自己的公司，可我又不想放弃领事的职位，因为这职位让我获得很多人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理查德点点头。“我需要合作伙伴，跟我一起从事英中贸易。”怀尔德继续道，“就我对中国市场的了解，未来一百年，我们的生意都做不完。”“谢谢您的赏识，”理查德道，“但可惜，我缺乏做生意的天赋，如果跟我合作，您会亏得一塌糊涂，甚至破产。”怀尔德哈哈大笑。“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您，你们一定会一拍即合。”“真的吗？是谁？”怀尔德两眼发亮。“我的哥哥，他的商业嗅觉比我敏感得多，”理查德道，“他正准备到中国来发展事业。”“太好了！”怀尔德兴奋得大叫，忽觉自己失态，轻声道，“能跟您哥哥合作真的很荣幸。

我总觉得，如果上帝给了我们发达的机会，失去它，就是对上帝的不恭。”“您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理查德问。怀尔德面露惭色，“当然，这不是圣经的教诲，是我自己的感悟。上帝给了我们自由意志，不是吗？”理查德想了想，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也许吧。可如果上帝知道我们总是借用他的名义做事，甚至以他的名义犯罪，他会不会后悔？再见，领事先生，祝您成功！”“再见！”怀尔德听出理查德的弦外之音，表情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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