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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理查德心疼地看着孩子的脸,此时,白嫩的小脸已经红肿起来。“我不喝汤药,他们非让我喝,不喝就打人!”小家伙抽泣着说,哭得越发伤心。“我是个医生,为病人看病是我的职责,”理查德道,“你们可以不信任我,可以不让孩子吃我的药,但无论如何不能随便打人!我们都是造物主的儿女,彼此平等,决不能以强凌弱!”“又来了!”胡道庸忽然出现在围观者中间,一脸鄙夷,“你连爹娘都不认,跟我们讲什么道理?可笑!收起你那套伤风败俗的歪理邪说罢!”理查德盯着胡道庸,针锋相对,“平等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中国人一天不懂平等,就一天不会进步!”“少废话!把儿子还给人家!”胡道庸叫道。“儿子,找娘来!”店老板妻子冲孩子招手。“你们打我,我不去!”小家伙擦掉眼泪,一脸倔强。“你爹打你是为你好,你小不懂!”母亲继续道。“那你上次做饭不好吃,我爹打你,也是为你好?”儿子反问。众人爆出大笑。店老板狠狠瞪着儿子,“给我回来,还反了你了!”“你打我我就不回去!”儿子小脸紧绷,毫不退缩。理查德转过身,蹲下身来,轻声道,“回去吧,孩子,他们是你的父母,你应该回去。”“可他们老打我!”儿子伤心地说,泪水又涌出来。理查德心里一酸,眼眶也开始湿润,“他们不对,但他们以后不会了。”“以后也会。”儿子撅起小嘴。“他们打你,可还有更多时候不打你,”理查德说,“他们不爱你,你怎么能长这么大?”

儿子不说话了。“找娘来,儿子!”母亲流着泪央求道。“去吧。”理查德轻轻拍拍小家伙的肩膀。小家伙磨磨蹭蹭走过去,被母亲一把搂进怀里。“他的病好了,”理查德冲着店老板妻子道,“不用再吃药了。”店老板妻子抱着儿子,一边哭着一边点点头。带着儿子回去后,店老板和妻子没再让儿子喝中药汤,但一想到胡道庸说的摘小孩眼球的事,还是心惊肉跳。妻子催店老板下逐客令,让洋鬼子搬走,但店老板考虑洋鬼子刚治好儿子的病,立刻让人走张不开嘴,也没合适理由。正琢磨着,忽然想到理查德让他找过房,于是一拍大腿,叫来众伙计,让他们赶紧找七大姑八大姨,打探信息。

两天后,卖主出现,店老板带着理查德和陈英去看房。这是一所独门院落,位于流经贯县的一条小河边上,环境清幽。房子不错,但一直荒着,原因是据说这房子专门克子,前两家住户的大儿子全死在这里,所以没人敢买。原本房东已经绝望,但听说来了洋鬼子,又燃起一丝希望。洋鬼子没老婆没儿子,不怕克子,应该是个合适的买主。

理查德觉得房子还是不够大,但陈英觉得价格很低,很划算,先买下来,以后再扩建。理查德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人当即将行李从客栈搬到小院,成了院子的新主人。有了落脚之地,理查德非常愉快。他在小院里踱着,跟陈英商量布局与装修计划。他想把院落分成几部分,首先是小礼拜堂,与候诊室、挂号室合并而一,病人进医院先要接受上帝的教诲;其次是手术室;然后是病房。病房分男女两部,陈英的妻子王红将从烟台赶来,负责女病房的日常料理。他还要把窗户换成玻璃的,让房间充分采光;把炕改成床,将灶台打掉,建立单独的厨房,改变灶台和卧室通联的格局。

两人计划停当,沿着河边往客栈走,欣赏着眼前美丽的田园景象。孩子们在河水中嬉戏,捞鱼虾;小脚女人们在河边石台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小伙子们用木桶将河水舀起,担在肩上,颤悠悠地往家走。理查德简直被眼前的田园生活陶醉了,不禁想到家乡的绿色山谷和蓝天白云,清澈的溪流和美丽的石楠花。哥哥现在还好吗?他的生意是不是越做越大?此刻他在印度还是来中国的路上?也许他们很快会在中国见面,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理查德嘴边泛起一丝微笑。心情的愉快助长了食欲,他忽然听见胃里发出咕咕的叫声。他建议晚餐加一瓶黄酒,表示对拥有新家的庆贺。陈英完全赞成,并告诉他在中国,这叫“乔迁之喜。”两人说笑着往前走,在河曲处,突然听到凄厉的哭声,心里猛然一紧。

四两人循声走去,发现一个妇人披麻戴孝,正在哭坟,身边跪着几个孩子,纸钱撒了一地。“大哥啊,你走了,扔下我们一家老小,让我们怎么活啊?”妇人以头抢地,涕泪交流。陈英不忍,停住脚劝道,“这位大姐,节哀顺变吧,别哭坏了身体。”妇人见有人来劝,仿佛遇见救命稻草,转向陈英道,“俺男人没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不想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陈英关切地问。“俺男人闹肚子,找胡大夫,开了几副中药,可就是不见好,”妇人哭道,“吃到第三天,人就没了。您说我们这是得罪谁了?”“他为什么闹肚子?”理查德问,“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妇人惊恐地望着理查德,向后缩了缩身子,“你是谁?”“别怕,他是大夫,洋大夫,”陈英道,“镇里客店老板的儿子也闹肚子,就是被他治好的。”“一般闹肚子不会死人,”理查德道,“也许你丈夫得了别的病。”

妇人稍稍冷静下来,泪眼模糊道,“他一直好好的,也没吃啥不干净的东西。以前头疼脑热的都找胡大夫,这次说什么也不顶事,越吃药越吐……”妇人又哭起来。陈英和理查德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眼神里的不安。理查德把陈英拉到一旁道,“我怀疑是瘟疫,必须马上检查。”“怎么检查?”陈英问。“带她和孩子们去我们那,隔离检查。”“可是,”陈英面露难色,“就我们两个,恐怕不方便。”“赶紧去烟台把你妻子接来。”理查德道。“可剩你一个就更不方便了。而且,”陈英瞥了一眼妇人,“她也不见得愿意。闲话传出去,比要她命还难受。”“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理查德不以为然。“不行,必须考虑影响,这是中国!”陈英语气坚决,“我们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了,你想在中国扎根,必须入乡随俗!”理查德摇摇头,“跟你的入乡随俗相比,是不是人命更重要?等你把一切安排好了,人也没了!”“可如果不安排好一切,”陈英的声音也加大,“你我就会被赶走!就像在烟台一样!你还不接受教训?”理查德叹了口气,极力压抑着,“你说怎么办?放任不管?等镇子上的人全被传染?”陈英蹲下来,陷入思考。很快,他站起来,道,“你带她检查,让她亲戚陪着,这样好一点。我赶紧去烟台把我老婆接来。你看怎么样?”“很好,就这样。”理查德转怒为喜,用力握了握陈英的手。陈英转过身来,对妇人道,“大姐,一般头疼脑热不会死人,我们担心你男人得了大病,说不定你和孩子们也被染上了。这位洋大夫想为你们检查一下,如果有病,赶紧治,不能耽误。”妇人停止哭泣,不安地看着理查德和陈英,一脸犹疑和警觉。“大姐,”陈英道,“你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妇人摇摇头。“亲戚呢?”妇人还是摇头。“怎么会?一个亲戚都没有?”陈英和理查德对视一眼。“俺是外地的,嫁到贯县,娘家人都不在这。”妇人道。“那你丈夫那边总有亲戚吧?”陈英道。妇人再次摇头。“怎么可能?”陈英道。“我男人是独苗,俺公婆全都过世了,”妇人又开始抽泣,“剩下我们娘几个,可怎么过啊?”陈英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时间宝贵,不能再等了,”理查德道,“你先别回烟台,跟我一起检查。别人怎么说,随他们便吧。”

陈英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转回身,对妇人道,“大姐,你也看见了,我们想找个亲戚陪你检查,省得让人说闲话。可现在实在是没人。这个病你也知道,快得很,人说没就没。你不担心自己,也得担心孩子们吧?”

孩子们满眼泪花,惊恐地望着母亲和陈英。

“大姐,”理查德道,“我们看病不收钱,您只管配合我们就行。”

妇人更加警觉,眼神里多了恐慌。“大姐,”理查德继续耐心劝道,“人命关天,病不等人,为了孩子,您也应该跟我们走一趟。”“去哪?”妇人更加惊惧,站起来,将孩子们搂在怀里。“去我们诊所!”理查德神情激动,脱口而出,继而向前凑近几步,“请相信我,大姐,再不去,您跟您的孩子很有可能也会葬在这里,甚至全镇的人!”妇人连连退后,更加惊恐,“你们要干什么?”一边四处乱望,盼着有人路过。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周边旷野,罕无人迹。妇人更加慌乱,急忙收拾好贡品行李,拉起孩子就跑,却被理查德拦住。“大姐,你不能走!”理查德高声道,“你不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孩子负责!不对孩子们负责,还要为全镇的人负责!”“我不懂你说什么?”妇人推开理查德胳膊,夺路而走,再次被理查德拦住。“大姐,”理查德叫道,“请你相信我,我是医生!是大夫!你很可能是病菌携带者,非常危险,必须被隔离!你不能走!”“放开我!”妇人喊道,“再不放我喊人了!”“喊人我也不能放!”理查德死死抓住妇人的胳膊。孩子们哇的一声被吓哭了。妇人死命挣脱,怎奈理查德身高力大,丝毫不能松动。陈英急忙过来,掰开理查德手,对妇人道,“大姐,他说的是对的,您就信我们一次行吗?”“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认识你们!”妇人一边喊着,一边挣脱羁绊,再次夺路而走。“等等!”理查德再次拦住去路,高声道,“大姐,你走可以,听我说句话!”理查德神情严肃,妇人禁不住停住脚步,等他发话。理查德右手从兜里掏出水果刀,打开,然后将刀尖顶着自己的掌心,道,“大姐,我说我是医生,你不信,好,以此为证。我如果骗你,就是这个下场!”说着,用力一划,鲜血一涌而出,染红了掌心。妇人见了血,身子一软,瘫了下去。孩子们也止住哭声。理查德擦掉鲜血,对陈英道,“你照看孩子,我背大人。”说着,理查德背起妇人向刚刚买下的院子疾步而去。五刚回到小院,妇人和两个孩子就开始发烧,理查德和陈英将发烧的三个人和体温正常的其余两个孩子隔离,对发烧的三个人进行检查。理查德没有显微镜,但凭经验判断,他们很可能已经被感染上霍乱病菌,而感染他们的就是已经离开人世的丈夫和父亲。通过询问妇人得知,丈夫发病前没出过贯县,看来病源就在贯县境内。联想到客栈老板儿子的症状,以及贯县河中垃圾对饮用水的污染,理查德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入夜,妇人和两个孩子开始上吐下泻,陷入昏迷,理查德终于断定,病魔的名字就是霍乱。妇人介绍说丈夫病前去过庙会,连吃带玩,还带回不少食品。无疑,死者已将病菌留在小吃摊的食具上,小吃摊主只是用清水涮一下,起不到消毒作用,病菌会向下一个食客传播。还有一种情况,是死者被别人传染,结果一样。总之,以庙会的卫生状况,极有可能成为传播霍乱病菌的温床。如果不切断传染源,整个贯县会成为霍乱传播的疫区。想到这,理查德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夜,他和陈英一边照料三个病人,一边商量如何防止疫情在贯县扩散,彻夜未眠。首先,他们需要招募志愿者,因为仅靠他们两人根本忙不过来;其次,用最短的时间对志愿者进行培训,然后让志愿者深入千家万户宣传防疫知识;第三,改变人们食用中草药的习惯,因为在霍乱这类重大传染病菌面前,中草药根本没有杀菌能力;第四,收治更多的病人。所有这些工作都必须人来做,而最初的志愿者招募工作只能由他们两人完成。他们作了分工,陈英留在家里照看病人,理查德去庙会招聘志愿者。

第二天一早,理查德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吃了点煎饼抹黄油,喝了碗陈英熬的红糖小米粥,急匆匆赶至贯县庙会。他先到文房四宝摊上,雇人写了一个招聘启事;再到小吃摊上买了一点面粉,用开水兑成糨糊;最后来到寺庙的一道墙壁前,将招聘启事用糨糊粘在墙上,开始演说。自从前几天理查德出现在庙会,鹰鼻鹞眼的洋鬼子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令人兴奋不已。人们既对洋鬼子的人伦尽丧深表鄙夷,也对他们远在异国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所以,当理查德再次出现,立刻引来众人围观。

“洋鬼子贴的什么玩意?”有人议论。“咱不认字,不知道啥玩意。”身边人回答。“乡亲们!”理查德大声说,“我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你们大家帮助!”“洋鬼子求咱办事?新鲜。”有人笑道。“招聘启事就是雇人,”一个读书人道,“看看洋鬼子又出什么妖蛾子。”“这个困难不是我一个人的困难,而是整个贯县的困难!”理查德加大音量,“就在昨天,一个感染霍乱的人死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开始发烧,情况很糟糕,很有可能像他一样死去!”众人一阵惊呼!“霍乱是什么东西?”有人高声问。“霍乱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理查德道,“很容易死人!还会传染给别人,尤其是家里人!”“霍乱?没听说过啊,这鬼子真有邪的!”有人道。“别不当真,能死人啊!”旁边的人道。“你说的是不是镇东头的老贺家?我是他的邻居!”一个中年妇女喊道,“老贺的坟就是我丈夫老王挖的。”“对,就是他!”理查德道,“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也病了。”“昨天他们没回去,他们现在在哪?”王家媳妇问道。“在我的诊所里,也就是我的家里!”理查德道。人群发出一声惊叹,继而是纷纷议论。“这洋鬼子真不像话,怎么把人家寡妇孩子拐跑了?成何体统!”“这洋鬼子真不是好东西,还有脸说!”“完了,落鬼子手里还有好啊?非让他给糟蹋了不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你能带我们见见老贺媳妇吗?”王家媳妇问,一脸焦虑。“不可以,至少现在不行!”理查德道。“为什么不行?”王家媳妇更加焦虑。“我怕你们被传染!”理查德道,“病人必须被隔离,否则会有更多人死亡!”“把人家寡妇拐跑了,还不让我们看,肯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了!”有人高声议论。“没错,肯定干了亏心事了!”另一个附和道。“这家伙现在雇人,很可能是要灭口,说不定现在那寡妇已经被他害了!”一个小伙子忧心忡忡道。“是啊,还有孩子呢!洋鬼子专门挖小孩眼球炼丹做药!”一个中年汉子道。“真的假的?”一个年轻女子问。“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中年汉子道。“告诉我们你住哪?我现在过去看看他们娘几个!”王家媳妇道。“真的不行,”理查德道,“等他媳妇好点再说。”

“你现在雇人不也是为这事吗?”王家媳妇道,“你不让我们见他家媳妇孩子,我们怎么相信你?”

理查德觉得王家媳妇言之有理,略一思忖道,“你们可以见,但要派代表。这些代表最好也是志愿者,必须按我的规定见,不然很容易交叉感染,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间有谁再发生意外!”

“什么是志愿者?”王家媳妇问,“我能干吗?”“志愿者就是干活不拿工钱的人!”理查德道,“欢迎你加入,如果你愿意!”人群再次发出惊叹。“这鬼子,让人给他白干,太缺德了!”“不拿工钱干个屁啊!”“这洋鬼子说胡话呢吧?”“不是说胡话,是骗人,骗你给他白干活!”“你们误会了!”理查德道,“你们当志愿者不是给我干活,是为我们大家!”“那你找和尚去干好了。”有人讥笑道。“尼姑也行!”有人起哄道。“这家伙包藏祸心,祸害了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祸害更多人!”“不能让他得逞!”“都别吵了,听我说!”王家媳妇喊道,跳上一块石头,以便众人能看到她。众人果然默不作声,等她说话。“我是老贺家邻居,”王家媳妇大声道,“老贺帮过我们不少忙,他媳妇也是我好姐们儿。

现在她媳妇出事了,是死是活我得见上一面,大伙说对不对?”“对!救人要紧!别让洋鬼子糟蹋了!”“看住洋鬼子,别让他跑了!”众人七手八脚将理查德和王家媳妇架上一驾马车,朝着河边疾驰而去,更多的人在后面步行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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