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商人说他今天去找老板订房的时候，看见老板的儿子上吐下泻，浑身发热，很厉害，跟老板聊了几句。老板说儿子可能着凉了，抓了几副中药吃了，可就是不管用。本地的名医是个叫胡道庸的老大夫，俗称一把抓。他看病开方有一绝，望闻问切下来，一付药就能解决。可这次说什么不灵了，儿子折腾了七八天，药也吃了几副，非但不见好，还有加重的意思。老板知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托他问问哪有名医，赶紧治好儿子的怪病。

根据商人的介绍，理查德直觉这是重大传染病的症状。他沿途看到的景象一直在提示他，中国的公共卫生设施是零，饮用水来自地下与河流，洗衣做饭全在一条河水中，极易传播病菌。在这样的环境中，发生重大传染病的几率非常高。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前任爱德华，就是在山东被自己发展的信徒传染伤寒而亡。一股强烈的使命感直冲理查德的大脑沟回，他站起身来，困倦全无，要求商人立即带他见老板的儿子。

“太晚了，”商人道，“明天再说吧，你也应该好好睡一觉。”“恶性传染病随时可能死人，不能耽误，”理查德一脸焦急，翻出听诊器，体温表，“请您立即带我过去。”商人被他的情绪感染，站起身道，“那就辛苦你了。”理查德推开房门，刚要迈步出去，就听见“哎哟”一声惨叫，一个胖大肉身被他顶翻在地。众人定睛一看，躺在地上呻吟的不是别人，正是客栈老板。很显然，客栈老板在偷听，众人面面相觑，急忙将他扶起来。“对不起，你没事吧？”理查德担忧地看着他。“我没事，我没事，”客栈老板涨红着脸，忙不迭地说，“我是来找你的，洋先生，有个客人刚走，房子腾出来了。”“谢谢，”理查德道，“不过我现在住在这里很好。听说你儿子病了是吗？我想去看看。”“他是洋大夫，医术高明。”商人道，“我在上海常找洋大夫看病，你放心就是了。”“这恐怕不合适吧？”客栈老板面露难色，“您刚来，还没休息好就麻烦您……”“没关系，我休息得很好，”理查德道，“你儿子的病情最重要。”“快走吧，别耽误了。”商人催促道。“那我就先谢谢您了！”客栈老板冲理查德深鞠一躬。理查德给客栈老板的儿子测试体温，用听诊器听了心脏的跳动，基本判断是肠胃炎症，但具体什么细菌引起的无法定论。他留下一个疗程的消炎药，嘱咐店老板按时给儿子吃药。店老板望着生平第一次见过的白色小药片，犹豫着不敢去接。商人一把塞进他手里，道，“这是西药，比咱中药简单多了，不用熬，有碗水就能吃。”

“谢谢您了！”客栈老板再次给理查德鞠躬，“多少银子？我给您拿去。”“不不不，”理查德急忙摇头，“我不收钱，这是免费的。”店老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看着理查德和陈英收拾药箱。商人笑了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这叫奉献，洋人很讲这个，跟咱们饥荒年开粥场一个意思。”“我真是遇见大善人了。”店老板冲着理查德连连作揖。理查德急忙按住老板的手，笑道，“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您再这么客气，下次我不敢来了。”说罢，和陈英、商人一同离去。店老板望着理查德高高瘦瘦的背影，陷入沉思。“鬼子还能做善事？”他自言自语。妻子进来，问他跟谁说话，他这才醒过梦来，张罗着给儿子吃药。“这是什么东西？”妻子惊恐地看着丈夫手里的白色小圆片，“这是鬼子的玩意，能用吗？给儿子吃坏了怎么办？”“我也不想给儿子吃，”老板道，“可胡大夫的针也扎了，药也喝了，咳嗽越来越厉害，你说怎么办？”“要不先问问胡大夫？”妻子问。店老板连连摆手，“千万不能！同行是冤家。胡道庸要是知道咱们找过洋鬼子，还不恨死咱们？”“可就这么吃下去，万一出事怎么办？”妻子一脸忧愁。孩子在隔壁又咳嗽起来。两人急忙进屋，给儿子捶背。儿子小脸蜡黄，两眼无神，浑身下上有气无力。“不管那么多了，”老板道，“先吃了再说吧！”说着，倒了一碗水，扶着儿子将药片吃下。

这一夜，店老板和妻子一直翻烙饼，支棱着耳朵，捕捉每一个隔壁屋子里的信息。让他们吃惊的是，整个一个晚上居然没有响动。这之间，两人轮番去探望，发现儿子神态安详，呼吸均匀，早已深入梦乡。再摸脑门，体温也降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儿子睁眼醒来，眼里明显有了亮光，气色也变得红润起来。老两口大喜过望，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去。

“别说，这洋鬼子还真有两下子？”妻子摸着儿子的小手，对店老板说。“在上海做买卖的大商人都找他看，当然没问题。”店老板道。“这会是退热了，”妻子忧心忡忡道，“会不会一会再烧起来？”“你个乌鸦嘴，不会盼点好？赶紧做饭去！”店老板训斥道。妻子赶紧进了厨房。店老板给儿子掖好被子，叼着烟袋锅，来到前台，迎接客人。中午时分，儿子再次醒来，精神抖擞，直接下地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看得店老板和妻子目瞪口呆。店伙计们也好奇地看着老板儿子，不相信昨天还上吐下泻的小家伙，今天居然和别的孩子玩起打仗和顶牛。“这回是真好了，好了！”妻子高兴得直抹眼泪，“咱们真是遇见善人了！”儿子突然跑过来，喊道，“娘我饿了！”“哎，儿子，娘这就给你做饭去！等着！”妻子去给儿子做饭。店老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活蹦乱跳的宝贝疙瘩，心里那叫舒坦。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急忙在鞋底磕掉烟灰，钻进厨房。二理查德和陈英忙了一晚上，从店老板家回到客房已经过了午夜，两人倒头便睡，再睁眼时已是晌午时分。美美睡了一觉，理查德情绪饱满，心情非常愉快。他翻身下床，一边洗漱，一边和陈英商量一天的计划。两人决定把贯县再转转，不出意外，就在贯县扎根。但两人决定吸取烟台的教训，先不去拜访知县，以免再有房东被拘捕。商议停当，两人想先吃点东西，刚一出屋，迎面碰上客栈老板笑嘻嘻地走来，身边跟着一个伙计，手里提着一个竹篮。

“多谢洋先生给小儿治病，”老板向理查德深施一礼，“小儿的烧退了，也不咳嗽了。您的药真是神了。”“不是我的药神，是发现得早，”理查德笑道，“继续吃药，吃完一个疗程，不然容易复发。”店老板挥了挥手，伙计将竹篮提到理查德和陈英面前，打开，一篮美食尽入眼底。“您不嫌弃，就随便用点，我请客。”老板道。“谢谢您把饭送过来，”理查德道，“不过，我要付费给您。”说罢，掏出钱袋。“不行，”老板按住理查德的手道，“这是我请客，您要掏钱就是看不起我。您得给我个面子。”“面子？什么是面子？给您钱不行吗？”理查德一脸困惑，望望陈英。

陈英笑了，“面子就是体面的意思，这是中国文化。”理查德摇摇头，“哦，我不太懂。”“给面子就是让人觉得体面，”陈英继续解释，“老板请我们吃饭，我们接受他的邀请，他就会觉得很体面，很风光，很荣幸。”店老板连连点头。“哦，那我懂了，”理查德笑道，“就是荣幸的意思，这个我懂。能为您儿子治病，我也很有面子。”陈英和店老板哈哈大笑。“老板是真心实意请我们，咱们就客随主便吧，”陈英道。“那就谢谢了！”理查德笑道。“哪里，该谢的是我，您大老远地跑我们这儿来，我得尽地主之谊。”理查德忽然想起什么，道，“有件事想请您帮忙。”“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店老板道。“我们想在这住下来，您能不能帮我们找个房东，我们想买个房子。”“没问题，”店老板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您二位先吃饭，回头有消息我马上告诉您。”“那太感谢了！”理查德道。“不谢，您先慢用，一会见！”说罢，店老板准备离开。刚一转身，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人，一脸怒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地大名鼎鼎的中医“一把抓”胡道庸。

胡道庸今天是来送药的，在客栈门口见到活蹦乱跳的店老板儿子，觉得好生奇怪，以为认错了人。店伙计告诉他，昨晚上来了一个洋鬼子给小家伙看病，吃了几个药片居然就好了，而且还是免费。胡道庸觉得不可思议，急忙找店老板求证。伙计便带他来到后院客房，正好撞见眼前的一幕。

见胡大夫出现，店老板心里咯噔一下，脸也变了色，忙不迭道，“胡大夫，让您久等了，快请屋里坐！小二，给胡大夫沏壶高的！”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将胡道庸往前院客栈大堂引。刚一在大堂落座，胡道庸劈头就问，“你怎么敢叫洋鬼子看病？不要命了？”店老板一头雾水。“不怕邪气上身啊？”胡道庸道。店老板一脸惶惑，“邪气？没啥邪气啊？”“没啥邪气能那么快就好吗？”胡道庸道，“你等着吧，你们家还得出事！”“那可怎么办啊？”老板妻子掀开门帘，忧心忡忡道。“没你事，一边待着去！”老板摆摆手。老板妻子急忙缩回里间。“你知道洋鬼子为什么眼睛是蓝的？”胡道庸神秘兮兮地说。“为什么？”店老板问。“乱伦生出的杂种啊！”胡道庸道，“洋鬼子不认爹妈，只认上帝。母子乱伦，父女通奸，兄妹相娶，都是常事，所以他们眼睛是蓝的，头发是黄的，没一个正色！”“真的假的？”店老板一脸惊恐。“天津那边早就传开了，”胡道庸继续道，“洋鬼子给小孩治病，就是为了摘小孩眼球照相用。”“照相？”店老板不懂。“洋鬼子有一种鬼玩意，叫照相机，能把看见的东西拍成画，我见过。”“这跟小孩眼球有啥关系？”店老板问。“关系大了！照相机也得用眼睛看啊！”胡道庸道，“小孩的眼睛最透亮，所以洋鬼子专门盯着小孩！”

“我儿子会不会被盯上？”老板妻子探出头来。“回去！”店老板训斥道。妻子再度缩回去。“我看八成是盯上你们儿子了。洋鬼子不是人，是畜生，什么干不出来？”胡道庸语气坚决。“我儿子吃过他的药了，您给看看，会不会出事？”店老板说着，拿出白色的消炎药片，递给胡道庸。胡道庸仔细端详，道，“弄不好这就是迷魂药！让你儿子乖乖听他摆布，摘眼球也不疼！”“您可得想办法救救我儿子！”老板妻子又探出头来。店老板举手要打，妻子忙又缩回去。“办法是有，”胡道庸道，“你们得听我的。”“您说！”店老板一脸言听计从。“别再给孩子灌鬼子的迷魂药了！”说着，胡道庸将带来的一副草药放在八仙桌上，“还得用老祖宗的东西！”“好，”店老板答应着，但随即皱起眉头，“鬼子的药挺管用啊，我怕……”“怕什么？”胡道庸问。“鬼子说了，不吃完一疗程，病会复发。”“迷了魂，被鬼子摘眼球你就不怕了？”胡道庸道。“听胡大夫的吧，他爹，”妻子在里间哭道，“别让洋鬼子缠上咱儿子！”“再胡说八道我抽你！”店老板冲里间嚷道。妻子呜呜地哭起来。“闭嘴！丧门星！”店老板要进里屋揍妻子，被胡道庸拦住。“她也是为儿子好，”胡道庸道，“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听我的准没错。”店老板唉了一声，跌坐在太师椅上。晚上，儿子到了吃药时间，找母亲要药片，母亲却端来一碗黑糊糊的中药汤。儿子皱着眉道，“我不吃这个，太苦，那个小药片呢？”“胡大夫说吃那个上火，还是喝这个好。”母亲说。“我不喝这个，我不喝！”儿子用力一推，将药碗打翻在地。店老板闻声进来，呵斥道：

“小孩子懂个屁，让你喝什么你就喝什么！”“我不喝！”儿子倔强地瞪着父亲。“听话，不听我揍你！”店老板脱下鞋，举起来威胁道。“就不喝，我要吃白药片！”儿子喊道，“我的白药片呢？给我！那是我的！”“看我揍不死你！”店老板将鞋子飞向儿子。儿子一闪，躲过去了，拔腿就往外跑，三转两转进了里院。理查德刚刚点上油灯，见老板儿子气喘吁吁地冲他跑来。三“鬼子叔叔，我爹让我喝汤药，不让我吃你的药片，还打我，”店老板儿子小脸红扑扑地跑进来，一脸委屈。“为什么？”理查德把小家伙抱到自己膝盖上。“我爹和我娘都说吃你的药会上火。”小家伙道。“上火？什么是上火？”理查德求救般望着陈英。“上火是中医的说法，”陈英道，“就是……我也说不好，就是不舒服，病了。”“我给你的是消炎药，只会治病，不会让你不舒服的。”理查德道。“可我爹娘就是不给我吃。”小家伙道。话音未落，店老板走进来，见儿子坐在理查德膝盖上，大惊失色，一把将儿子夺过来，挡在身后。理查德跟陈英面面相觑，一脸困惑。“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店老板赔笑道，“您别听他胡说八道。”“鬼子叔叔说了，”孩子冲父亲喊道，“他的药不会上火！我要吃药片，不喝汤药！”店老板一个耳光扇过去，啪的一声，儿子的小脸上立刻留下五个指印，小家伙放声大哭。“凭什么打人？”理查德大喝一声，冲过去一把将店老板推开，抢过小家伙，交给陈英。店老板先是一愣，接着高声道，“我管儿子，关你屁事？”“他是你儿子，也是人！打人就是犯法！”理查德道。“棒打出孝子！我管我儿子，犯哪家法了？”店老板嗓门更高。理查德忽然意识到是在中国，愣了愣，道，“为什么不能好好商量？为什么非要动武？

你是大人，是强者；他是孩子，是弱者；强者欺负弱者是无能的表现！”“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什么强者弱者，别跟这瞎扯淡！”店老板摆摆手。“都别吵了，有话好好说，”陈英出来打圆场，“都是为了孩子，犯不上伤了和气。”正说着，店老板妻子来了，见儿子在理查德身后，嗷的一声大叫，跑过来抢儿子，理查德拦着不给。妻子冲店老板喊道：“老头子，洋鬼子抢你儿子了，你管不管啊？”店老板过来帮忙，却被理查德伸出胳膊将二人挡住，高声道，“孩子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再打他！”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道，“来人啊，洋鬼子抢人啦！”众伙计闻声赶到，却不相信洋大夫会抢孩子，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都愣着干什么？”店老板大吼，“把儿子给我抢回来！”伙计们如梦方醒，上来要抢儿子，理查德高喊一声，“等等！”众伙计立在那，等着理查德发话。“这是误会！”理查德大声说，“我没抢你们的孩子，是你们打他，把他赶到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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