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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理查德忽然想起圣经中的那句话,一切的罪都可以赦免,唯独亵渎神的罪不得赦免。过去,他不太理解这句话,今天,忽然有了全新的认识。以上帝的名义犯罪,不是亵渎上帝是什么?英法两国在愚昧落后的大清国面前,有着强烈的道德和宗教的优越感,但是,为了八百万两白银,竟然轻易抛弃信仰虽不纯正但真心向主的中国弟兄!此时此刻,他们的良知在哪?满清政府是基督教的死敌,英法两国居然跟死敌携手,一边干掉自己的弟兄,一边宣扬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这不是亵渎圣灵是什么?

这一夜,理查德对人性之恶有了更深的认识。

半个月后,理查德和陈英进入贯县地界,明显感到比周边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路人,进入贯县后不约而同沿着同一条道路前行。陈英一打听,原来都是周边各村镇来贯县参加庙会的。庙会既是宗教礼拜,也是商业聚会。贯县是这一代的商贸中心,每月一次大集,周边县镇的居民都来此交换物品,规模达数十万人。理查德从没见过庙会,一边感谢上帝指引,一边怀着强烈的好奇跟着人群前进。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开阔地,庙宇和集市尽收眼底,人声鼎沸,鼓乐齐鸣,彩旗飘飘,好不热闹。人们在和尚的主持下,将带来的小米、高粱等物品捐献,然后点燃一炷香,对着佛祖等偶像磕头,希望佛祖保佑心想事成。参加完宗教仪式的人,便到旁边的集市上交易。市场上各种农产品和农具包括牲口,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理查德的出现立即引起关注,很快被众人围在中间。理查德急忙和陈英将大车上的书箱打开,将福音小册子散发。

“我叫理查德,从英国来!”不等众人提问,理查德自我介绍。

“英国在哪?”一个男孩问。

理查德故作思考状,笑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来这干什么?”男孩又问。

“问得好,”理查德笑道,“我来这里是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福音书。

“什么好消息?”男孩越聚越多,眼睛闪闪发亮。

“告诉你们,有一个人叫基督耶稣,他是上帝的儿子,他用自己的血赦免了我们的罪,让我们可以获得永生!永生就是永远不死!”

众人眨着眼睛,表情茫然。

“你的眼珠为什么是蓝的?”一个女孩问。

“这个要问上帝,”理查德挤挤眼说,“我也不清楚。”

“你说的那个上帝在哪?能指给我们吗?”女孩又问。

“上帝是看不见的,他是一个灵,”理查德说,“他虽然看不见,可他会说话,这些书就是他说的话。”

“我们有玉皇大帝。”一个小男孩高声叫道,举起一张玉皇大帝的张贴画。孩子们嘻嘻地笑起来。

“你很聪明,”理查德翘起大拇指,这个夸张动作又引来一片笑声,“可我说的上帝不是人,是神,他是看不见的。”

“神我们也有,灶王爷就是一个。”一个小伙子说。

“还有关老爷!”一个男孩叫道。

“财神爷也是!”一个女孩道。

“不,”理查德摇摇头,“那些都是偶像,不是神。真正的神只有一个,就是创造天地万物的耶和华!”

“野荷花?”一个男孩问?

“对,”理查德道,“耶和华就是上帝,上帝就是耶和华。世间万物都是他造的,包括我们人类。”

“你是神造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皱着眉,“你不是爹妈生的吗?”

“不错,我是爹妈生的,”理查德道,“但我的爹妈的爹妈的爹妈的爹妈,也就是人类最初的爹妈,却是万能的主创造的!”

“简直胡说八道!”老汉愤然道,“你爹妈的爹妈的爹妈是你祖宗,野荷花是个什么东西!”

“胡大夫,”一个壮年对老汉道,“这洋鬼子怎么连祖宗都不认?”

“鬼子是鬼不是人,”胡大夫对壮汉道,“当然不认祖宗。”

群情激愤,吵嚷声惊动了远处摆摊习武卖药的刘德成和众徒弟。徒弟们放下手里的刀枪,向理查德所在的人群张望。有的徒弟干脆撇下棍棒,径直来看热闹。见徒弟跑了,刘德成纳闷,收起青龙剑,来到人群外面,看理查德讲话。

“不错,”理查德继续高声道,“我们就是耶和华造的。他造我们,是让我们彼此相爱,可是我们背弃了他,彼此伤害,这就是我们痛苦和死亡的根源。人类与神隔离,就被魔鬼掌握,被痛苦折磨。神为了救我们,让他的爱子耶稣基督来到世上,用他的宝血洗刷我们的罪,让我们与神和好,脱离罪恶,蒙受他的恩典。”

众人表情依旧茫然。

理查德加重了语气,“万物都有定期,当世界末日来临,耶和华要审判活人死人。有罪的下地狱,无罪的得永生。想得永生,只有信靠主耶稣,认罪悔改。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继续犯罪,一条是认罪悔改,你选哪一条呢?”

“我有什么罪?如果有罪,早被抓起来了。”刘德成的一个徒弟说,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神所说的罪,不单是指杀人放火,那些罪行自有政府和法律来管。”理查德道,“神所说的罪,包括我们心中的贪欲、嫉妒和仇恨,不光是罪行,还有罪性。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跟她犯奸淫了。”

众人议论起来。

“你是个罪人吗?”刘德成的徒弟高声问。

“当然,”理查德道。

“你都犯过什么罪?”徒弟继续问。

“所有的罪,应有尽有。”

众人发出嘘声。

“可是,如果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不该恨他吗?难道这也是罪吗?”刘德成的徒弟有些激动。

“当然不该恨他,”理查德道,“你应该宽恕他。”

“宽恕?可他杀了我父亲呀?”

“法律会惩罚他,但是,你应该饶恕他。”小伙子愣了一下,又问,“如果是你,你能宽恕他吗?”“靠我自己恐怕不能。”理查德道。“那靠谁?”小伙子一脸迷茫。理查德举起福音书,递给小伙子,“靠他,我们的救主耶稣。”小伙子接过福音书,低头翻看着。突然,一只大脚将小伙子手里的福音书踢飞,一只大手在小伙子的脖子上一捋,将小伙子推倒在地,接着是粗鲁的叫骂,“妈的,不好好练功,跑这听洋鬼子瞎咧咧,给我滚回去!”小伙子见是师父,吓得一溜烟跑回到场子里。“有话好好说,凭什么打人?”理查德怒问刘德成。“我管我徒弟,碍你屁事?”刘德成道。“打人是违法的,你懂不懂?”理查德道。“打人?我管徒弟是打人吗?”刘德成嗓门更高。理查德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英国,大清律例显然跟英国法律是两回事。“请把我的福音书还给我!”理查德指着被刘德成踢飞的小册子。刘德成愣了,冷冷地看着理查德,被他不卑不亢的神情震慑住。“如果你是个君子,”理查德继续道,“请把那本书还给我,我将万分感谢;如果你是个无赖,请你现在就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刘德成忽然觉得脸蛋发烫,像是挨着灶台。他慢慢靠近理查德,鼻尖几乎相碰,十年前作为战友的同胞兄弟在天津大沽口炮台,被英国军舰的炮火炸得血肉横飞的一幕重现脑海。他死死盯住理查德道,“你再说一遍。”

“如果你是个无赖,请你现在就走人。”理查德一字一顿道。“揍他!”胡大夫在一边高喊,“跟这种不认祖宗的畜生废什么话!”刘德成挽起袖口,握紧拳头,敞开胸怀,露出浓密的胸毛,突然一记右直拳打在理查德眼眶上,将他击倒在地。理查德披头散发,蜷缩在地,捂着疼痛的右眼,刚要爬起来,就被刘德成飞起一脚再度踹倒。“打死这个畜生,别让他在这伤风败俗!”胡大夫喊道。刘德成进步向前,还要再打理查德,却被徒弟们死死抱住。“别打了,师父!”徒弟们高叫,“打死人要偿命啊!”“偿命就偿命,就算替我兄弟报仇了!”刘德成奋力挣脱徒弟们的阻拦,抬腿再踢理查德,却被众徒弟一拥而上将他压在身下。陈英见状,急忙扶着理查德,跳上马车,迅速离去,福音书撒了一地。孩子们快乐地将福音书撕碎并扔向空中,看着碎片雪花般飘落。

脱离险境的理查德成了熊猫眼,陈英的一颗牙齿也有点松动。两人顶着烈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继续西行,恹恹欲睡。道路两边是无垠的大地,热风扑面,麦浪滚滚,星星点点的农民在田间劳作。乡村美丽而寂静,伴随他们的只有驼铃和赶车人的吆喝声。

黄昏时分,终于看到远处有一家客栈,两人如释重负,愉快地看着客栈的屋顶一点点清晰,胃里也发出咕咕的叫声。理查德这才意识到,已经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了。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宫保鸡丁的画面,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即将到来的美味让他忘却了眼眶的疼痛,他祷告上帝让他梦想成真。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是一阵骚乱,走在理查德前面的一个驼队突然调头向后奔去,荡起阵阵尘烟,领头人边跑边喊,“有土匪!”五理查德的马受到惊吓,往庄稼地里乱窜,踩坏了一片庄稼,陈英和车把式用力将惊马制服。理查德站在大车上向远处了望,发现一个十几个人组成的马队,经过客栈,正快速向他们奔来。想跑已经来不及了,理查德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陈英喊他拿枪,他才缓过神来,将史密斯送给他的毛瑟枪从草垛里抽出,拉开枪栓,装上子弹;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决不能开枪射杀中国人,于是将毛瑟枪扔给陈英。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理查德道。陈英点点头,握着毛瑟枪,面色苍白,手在发抖。说话间,土匪们带着一股尘土和马匹的混合气味扑到面前,一字排开,马儿大口喘着粗气,打着鸣儿,马蹄嗒嗒地践踏着土地。土匪将手中的来福枪和长矛对着理查德和陈英。很显然,他们没把陈英和他的毛瑟枪放在眼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很快,另一拨土匪也从理查德身后赶到,手里牵着骆驼,驼背上是各种物资,原来的赶驼人早已无影无踪。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体型干瘦,目光凶狠,留着八字胡,策马围着理查德和他的大车转了两圈,用好奇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一阵,然后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卖书的。”理查德道。“什么书?”头领问。“劝人行善的书。”理查德打开书箱,将一本福音书递给头领。头领一动不动,只是犹疑地看着他。“你不喜欢?”理查德问道,面带微笑。头领还是一动不动。“我建议你看一看,”理查德显得很耐心和自信,“你会喜欢的。”“我不认字。”头领道。“哦,对不起,”理查德耸耸肩,“不过,你可以送给你的部下和朋友,会有人喜欢的。”“他们跟我一样。”头领道。理查德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将书放回书箱。“那是什么?”头领指着其他三辆大车上的木箱。“那是医疗器械,”理查德道,“就是做手术用的。”“手术?”头领皱着眉头。“手术就是给人看病的一种方法,比如,你发烧了,需要打退烧针,这就是最基本的手术。”理查德尽量解释得言简意赅。“打开看看。”头领歪了歪头。“不,没必要,”理查德道,“都是你们不会用的工具,你不会喜欢的。”头领看了部下一眼,几个土匪心领神会,立即跳下马,将理查德推开,登上马车,撬开木箱,开始翻弄。一个土匪走近面色苍白、轻微战栗的陈英,微笑着将他手中的毛瑟枪轻轻拿下,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马车上。

木箱很快被打开,都是一些医疗器械,土匪们好奇地摆弄着,不明所以。一个土匪发现一个手术剪子,把玩着,然后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将另一把献给马上的头领。头领看了看,也放进口袋。

“对不起,”理查德对头领道,“请你把它们还给我!那是我为中国人看病用的!”头领并不理睬理查德,而是策马向前,看着部下翻弄那些医疗器具。一个土匪翻出一个漱口杯,问理查德道,“喝水的?”“不,那是漱口杯,”理查德道,“等你拔牙的时候要用的。”“什么?拔牙?”土匪一脸茫然。“对,如果你的牙齿坏了,就要把它拔掉,”理查德道,“这个杯子是拔牙时候漱口用的。”“那好,我先留着,”土匪笑道,“拔牙的时候再找你。”理查德苦笑,“你拿走了,病人就没得用了,请你还给我。”

土匪并不搭理他,而是继续翻找,但很快没了兴趣,对头领说,“大哥,都是他妈的烂玩意,屌用没有。”头领策马来到理查德面前,仔细打量他道,“那些家伙够你用的。我们拿走的只是留个念想。我们没见过外国人。”理查德摇摇头,笑道,“谢谢。但如果每天都有人这么纪念,我什么都干不成了。”“跟您打个招呼,”头领目光犀利,轻声道,“别跟别人说您见过我们。”理查德眨眨眼,努力理解他的意思。头领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陈英,“我的意思你明白吗?”陈英点点头,脸色苍白,“我保证。”头领拔出手枪,对天连放三枪,双脚用力夹蹬,坐下马箭一般窜出,沿着大路狂奔而去,众喽啰紧随其后。陈英擦了把汗,将毛瑟枪重新拿起,紧紧握住,目送土匪渐渐消失。经历了庙会的冲击和土匪的骚扰,理查德和陈英最想做的事就是美餐一顿,然后大睡一觉,直到日上三竿。他们来到前方的客栈,客栈老板却告诉他们没房了。从老板的眼神和语气,理查德和陈英判断老板在说谎。两人没力气再争论,决定睡在外面,第二天早点离开。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在客栈外支起帐篷,和衣而卧,极度的困倦让两人一沾枕头就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理查德被弄醒了,浑身又冷又湿,睁眼一看,帐篷外正在下大雨,帐篷漏了很多雨水,地上流成了小河。他急忙爬起来,将帐篷顶上积存的雨水倒出去,又将木箱下垫上石头和树枝,以免箱子里的东西被雨水浸湿。响声惊动了陈英,跳起来和理查德一起干。这时,帐篷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打着雨伞,吃惊地望着他们。

“你好,你有什么事?”理查德担心再次遇上土匪,心有余悸。来人笑了笑,收起雨伞,钻进帐篷,道,“我是做买卖的,昨天刚住进来。你们为什么不住店里?”“没房了。”陈英道。“不可能!”商人一脸诧异,“我今天问老板,还说有不少客房。”理查德耸耸肩,笑笑。陈英也是笑而不言。商人明白了,也笑笑,道,“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我租了两间,可以腾出一间让你们住。”“真的吗?”理查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帮助我们?”“我不可以帮助你们吗?”商人笑着反问。“没有,”理查德笑道,“我是觉得太难得了。我刚到中国,接触的中国人很少。”商人将自己的名片递给理查德,“我是做贸易的,公司在上海。我经常跟你们外国人打交道,您是做哪路生意的?”“我不做生意,”理查德道,“我是传教士。”商人哦了一声,神情立刻透出敬意,不断颔首,“好,太好了。你们的宗教是劝人行善,那我帮助你们不正是符合你们的教义吗?”“中国人也有积德行善的古老传统。”理查德道。“那是,那是。”商人连连点头。就这样,理查德和陈英住进商人的一间屋子。闲谈间,商人得知理查德是年轻的医生,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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