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理查德一行来到知府衙署前，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似乎是在辩论。理查德侧耳倾听，听到有人大声说：“知府大人，不能再犹豫了！把洋鬼子轰走！”一帮人立即响应，“大人，不能再犹豫了！赶走伤风败俗的洋鬼子！”“住口！”知府高声道，“你们懂个屁！洋鬼子有条约保护，不是我一个小小知府能赶走的！”“我们只认大清律例，不认什么狗屁条约！”有人叫道。“是啊，大人，我天朝有大清律例足够了，废除跟洋鬼子定的条约！”“放肆！”知府厉声道，“条约是当今万岁爷皇上跟蛮夷签订的，岂能不认？你们要谋反啊？”“那您说怎么办？”有人问，“放任洋鬼子妖言惑众、伤风败俗不管？”“大胆！”知府怒斥道，“竟敢指责本官？小心割下你的舌头！”“大人息怒，小的怎敢？”那人急忙讨饶，“小的只是担心民风流变，人心不古啊！”“对呀！我们是担心世风日下啊！”有人附和道，“洋鬼子反对缠足，主张男女平等，岂有此理！长此以往，纲常尽失啊！”“大人，给我们做主啊！”众人扑通跪下，齐声道。理查德听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等衙役通报，领着陈英和房东妻子，踏进知府大堂，众人见理查德不请自到、夺门而入，个个目瞪口呆。“知府大人，请原谅我的失礼！非常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理查德对知府和众人道，“不过，我这也是出于无奈。我的莽撞有一半原因是您的不守诚信造成的。”知府一改往日的笑脸，脸色涨红，狠狠盯着理查德，冷言道，“理查德先生，我的忍耐力是有限的。”“谁不是呢？”理查德笑道，尽量让自己平静，“您一再违反承诺，直到今天还不放人！我会向领事先生通报这件事，巡抚大人将很快了解您的所作所为！”

“够了！真是得寸进尺！”知府暴怒，脸上的肌肉痉挛，“本官待您一直贵为上宾，您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非但干涉本官内政！竟然还咆哮公堂！请您记住，这里不是大不列颠，这里是大清国！”

“大清国也要依法办事！”理查德针锋相对，“您凭什么拘押我的房东？请您拿出法律依据！否则就是执法违法！”“闭嘴！”一个乡绅模样的人嚷道，“你个洋鬼子，竟敢跟知府大人顶撞，难道英国人都像你这样无礼？”

理查德循声看去，此人正是那天在镇中心跟自己辩论的读书人，便笑道，“你好！我们又见面了。不过，我今天不想跟你辩论。”理查德转向知府，继续道，“我再次请您立刻释放我的房东！”

“租房给洋鬼子住，就是里通外国！大人，千万放不得！”读书人叫道。“大人，放不得啊！”众人齐声附和。知府胖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理查德先生，您看到了，不是我不想放人，是乡亲们不答应！”“权力在您手中，”理查德道，“您才是执法者！再说，说到乡亲们，那房东的妻子算不算乡亲？她是被拘押人的直系亲属，比您所谓的乡亲们更亲！她的利益谁来维护？”房东妻子早已眼泪汪汪，哭倒在地。“知府大人，跟他废什么口舌，把他轰走！”有人高声叫道。“对，把他赶走！”众人附和。有人近前来，捋胳膊挽袖子，想要动手。知府扬起手，神情严肃，众人立刻闭嘴退后，静候知府发话。“您都看见了，理查德先生，”知府一脸坦诚，“我希望您早点离开此地，否则，您的安全我无法保证。我不希望天津事件那样的悲剧在我的治下发生，请您好自为之。”理查德望了一眼虎视眈眈的众人，觉得再坚持下去，只会引发冲突，便道，“我会考虑您的建议，请给我一天时间。”“那就一言为定？”知府皮笑肉不笑，“我等您的消息。”理查德一行在众人的怒视下，匆匆离了知府衙署。理查德安慰房东妻子，发誓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请她再给他一点时间。妇人悲痛依然，但见理查德为自己得罪了知府，也不好再催，便答应自己再忍就是。

整整一夜，理查德考虑如何解决。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离开或者向英国领事汇报。离开是最简单的办法，只要他走，知府就不会再为难房东，但这意味着自己的失败。如果每到一地都这样，那他在中国就无法立足。假如走第二条路，通过领事向知府施压，也会达到让知府放人的效果，但说不定会引发更大的冲突。他不怕死，献身主的事业正是基督徒的使命之一。问题是，如果他因此而死去，使命便无法完成；即使他还活着，跟当地把关系彻底搞僵，以后如何开展工作？毕竟他是来改造中国人，不是跟中国人寻仇结怨的。究竟怎么办？

进入下半夜，理查德还是没理出头绪，依然在两可之间权衡和犹豫。他静心祷告，求问主耶稣，却没有获得答案。他头痛欲裂，不得不停止思考。把问题留给明天吧，他一边劝着自己，一边昏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睁眼看时，天色大亮，有孩子的嬉笑声传进来。他看看表，发现已经八点，这是他起床最晚的一天。他急忙爬起来，想到外面去跑跑步，刚走近院门，忽然闻到一股粪便的恶臭。他四下寻摸，没有发现屎尿的痕迹，奇怪臭味从何而来。他打开院门，强烈的臭味扑鼻而至，他定睛一看，门板上涂满了粪便。

一群守在门口的孩子看见他痛苦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二理查德戴上口罩，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用扫帚清扫秽物。突然，一颗石子飞来，击中他的太阳穴，他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失去知觉。当他醒来时，发现陈英坐在自己身边，关切地看着他，旁边是房东的妻子，形容枯槁。房东妻子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好点了？”陈英问。理查德头很晕，勉强笑笑，“我没事，我想这是主对我的考验。”

陈英苦笑，叹了口气，端过一碗水给理查德。房东妻子突然跪下，给理查德磕头，“求求您了，洋先生！您行行好，离开我们这个小地方吧！您再不走，我丈夫会死在牢里的！”说罢，泣不成声，“老天啊，我们这是得罪谁了？”理查德想坐起来，但用力过猛，一阵晕眩让他再次倒在炕上。陈英将房东妻子扶起，道，“人都这样了，你就别添乱了！”“可我丈夫怎么办啊？”妇人哭泣道，“一家人全靠他活着呢！”“你先回去，”陈英道，“容我们商量商量，行吗？”妇人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号啕。院子外的孩子们拍着手，跳着脚乐。哭声和笑声将理查德吵醒，他睁开眼，望着满是漏洞，遍布蛛网，颜色黄旧的纸糊顶棚，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瞬间出现在脑海，仿佛主耶稣对他轻声耳语：“你们无论进哪一城，哪一村，要打听那里谁是好人，就住在他家，直住到走的时候。进他家里去，要请他的安。那家若配得平安，你们所求的平安就必临到那家；若不配得，你们所求的平安仍归你们。凡不接待你们，不听你们话的人，你们离开那家或是那城的时候，就把脚上的尘土跺下去。”

是啊，是到了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既然主耶稣如此教导，他又何必拘泥？主耶稣的经验难道不比他丰富？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

他又想起中国的一句谚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不是爷，也不想当爷，但他相信以中国之大，总有他落脚的地方。理查德忽然觉得心明眼亮，头痛减轻了不少，心中对房东一家的歉疚也渐渐消散。

第二天，理查德和陈英收拾好行李，赶着大车，来到知府衙署辞行。知府愉快地接受了理查德的临别拜访，宾主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达成了共识，获得了谅解。会谈取得圆满成功。知府当即表示，一俟理查德离开烟台镇，他就会让那家房屋的主人重返家园。

缅怀着知府大人的深情厚谊，理查德踏上了远离烟台镇的道路，继续向山东内地行进。

刚刚出了烟台镇地界，身后一声呐喊让他停下脚步，“鬼子叔叔，等一下！”理查德回头望去，一个脸庞红扑扑的小女孩正拼命向他跑来。待女孩走近，理查德发现正是客栈老板不愿缠足的小女儿。女孩累得气喘吁吁，道，“鬼子叔叔，我要跟你们一起走！”理查德和陈英面面相觑。理查德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去哪都行，只要不让我裹脚！”女孩脱口而出，不安地向身后张望。“你太小，不能跟我们去。”理查德道。“我什么活都会干，”女孩恳求道，“我不会白吃饭，不会给你们添麻烦。”“那也不行，”陈英道，“你还是个孩子。”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她在那！快把她抓回来！”话声未落，一行人手里拿着镰刀棍棒，赶着马车，冲着理查德跑来，其中一个正是客栈老板。“他们是来抓我的，鬼子叔叔！”小女孩大惊失色，“快带我走吧！”说着，跳上马车，躲在理查德身后。“他是你父亲，要带你回家，”理查德道，“你要跟他回去。”“可我回去他们就要打我，”小女孩哭道，“他们逼我裹脚！求你了，鬼子叔叔，把我带走吧！求你了！”说话间，客栈老板已经带人赶到跟前，将大车围住。小女孩在理查德怀里瑟瑟发抖。“又是你？”客栈老板盯着理查德道，恶狠狠道，“你要把她带到哪去？”“你误会了，”理查德道，“不是我要带她走，是她在躲避你。”“给我回去！”客栈老板冲着女儿吼道。小女孩一动不动，紧紧抓住理查德衣襟，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客栈老板上来拉女孩的手，女孩连踢带挠就是不去，店老板一下将女儿抱起来，女儿却紧紧抓住理查德衣袖不放。“我不去！我不去！救救我，鬼子叔叔！救救我！”

店老板一招手，几个伙计拳脚交加，将理查德打倒在地，陈英上来遮挡，也挨了一阵拳脚。店老板将女儿塞进车棚，扬鞭打马而去。女孩凄厉的呼救声穿破车棚，如同尖刀，刺穿理查德耳膜。他从地上爬起来，跨上马车，掉转车头，正欲追赶客栈老板，被陈英拦住。

“够了！”陈英怒吼道，“你还没玩够吗？”“你说什么？”理查德瞪大双眼，目光交织着震惊、委屈与愤怒，“你说我在玩？你以为这很好玩是吗？”“我认为你很伟大！行了吗？”陈英叫道，“你想拯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行了吗？你是上帝的使者，为世界带来光明；没有你，我们只能在黑暗中煎熬和挣扎，行了吗？”理查德笑笑，摇头道，“如果你觉得厌倦，随时可以退出。”他拍拍骡子的头，“有它跟我做伴足够了！”骡子眨眨眼，晃晃头，仿佛对理查德作出回应。“这种事你管不过来！”陈英道，“中国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女孩在缠足，你管得了吗？”“但这件事发生在我眼前，我不能不管！”理查德高声道。“可你是干什么来的？”陈英问。理查德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陈英喊累了，坐在马车上休息。“主不会让我对缠足这种陋习坐视不管！”理查德道，狠狠将一块石子扔向路边草丛。“主给了你更大的使命，”陈英道，“告诉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缠足！告诉他们生命从何而来！如果更多的父亲和母亲明白这个道理，就会有更多的女孩免于痛苦。成千上万的父母在等待你！那里才是你的归宿！”理查德拣了一根树枝，撅成一截截的碎段儿。“我也想跟他们拼个死活，带孩子远走高飞，”陈英道，“可是，更多的中国人怎么办？

更多的女孩谁来帮助？”理查德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仿佛又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陈英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理查德将头埋在双臂间，失声而泣。三理查德跟陈英坐着颠簸的马车，迎着热风，往内地行进。按陈英的意见，他们应该深入内地，远离港口。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内地更闭塞，更蒙昧，更需要主的光芒；二是他们已在烟台镇受到干扰，只有远走高飞，才能重新开始；三是他们想找到一个相对友好，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长期待下去。理查德完全同意他的计划。两人出村入镇，穿乡过府，向着山东西部挺进。

头上的青肿渐渐消去，新的病痛又来了。由于水土不服和中暑，理查德上吐下泻，身上起了很多疱疹，陈英耐心细致地照顾他。陈英从集市上买了一些瓜菜，苦涩的井水让理查德觉得黄瓜是那样香甜。夜里，两人住进客栈，跟在烟台一样，吸引很多人好奇地围观。

油灯下，陈英给理查德讲太平天国的故事，理查德震惊地发现，他从英国报纸所了解的太平天国，跟陈英讲述的有很大不同。在泰晤士报上，太平天国的战士们被描写成一群邪教徒。陈英为太平天国高级将领的内讧痛心不已，但这不能抹杀太平天国将士们追求真理和建设家园的热忱。

理查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英法两国不支持信仰同宗的太平天国，却跟清政府联手扑灭革命的火焰，是陈英让他茅塞顿开。原来，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清政府与英法两国签订《天津条约》，赔偿英法两国各八百万两白银。赔款从通商口岸的关税提成中支付。由于主要的关税来源于江浙一带的通商口岸，而这些口岸恰恰在太平天国的控制之下，所以，英法两国要想获得关税提成，必须征得太平天国的同意。

太平天国是满清政府的死对头，不会承认清政府与英法两国签署的条约，更何况太平天国要落实干王洪仁玕《资政新篇》的建设规划，需要大笔资金。所以，当英法两国提出希望太平天国遵守满清政府的赔款协议时，立即遭到回绝。眼看条约利益无法兑现，英法两国政府恼羞成怒，立刻放弃中立立场，从太平天国的同情者转变为仇敌。两国通过舆论控制和引导，大肆妖魔化太平天国，终于让国会做出了干涉中国内政的决定。于是，两个强盗和一个恶棍联手，将年轻的新政权残酷剿杀。

那一夜，理查德彻夜未眠。陈英的观点虽然不见报端，但理查德相信那是真的。看看那些在租界里趾高气扬、声色犬马的商人和政治家们，还有什么样的丑闻不能发生呢？主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为了金钱，可以出卖良知，甚至假冒上帝的名义，这不是罪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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