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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一一周后,理查德登上开往烟台的一艘小型邮轮,史密斯和珍妮前来送行。“把这个带上,”史密斯把毛瑟枪交给理查德,调侃道,“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说过任何时候都不会向中国人开枪。”理查德道,并不接。“我听说内地经常有野兽出没。”史密斯笑道。理查德略一思忖,接过枪,“多谢了。”说罢,和史密斯紧紧拥抱。“一路平安!”珍妮道,抹去眼角的泪滴。“谢谢!我会写信给你们。”理查德道,转身登上舷梯。两周后,一个晴朗的夏日,理查德顺利抵达烟台港。望着远处岸边宽广无垠的大地和苍翠的树木,理查德不禁怦然心动,自言自语道:“主啊,这就是遥远的东方,这就是您为我预备的土地和人民?我真能不辜负您的嘱托吗?”

英国驻烟台领事迈克尔一身猎装,风尘仆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望着理查德和一大堆行李缓缓走下船舷。他身边是一对中国夫妇,坐在一辆马车上。迈克尔点燃烟斗,惬意地吸着,马鞍上挂着几只死亡的野兔子和山鸡,鼻子上有褐色的血痂。

待理查德走近,迈克尔下了马,迎上前去,调侃道,“欢迎你,远道而来的上帝的使者!

我还以为是有人来接替我的岗位。天哪,您把整个医院都搬来了。”“你好!”理查德笑道,“您的任期快结束了吗?”“不,”迈克尔滑稽地一笑,“事实上,它才刚刚开始。”理查德有点困惑。“我待会给您解释,”迈克尔眨眨眼睛,指着身边的中国夫妇对理查德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您未来的同事,前太平军文官陈英先生;这是他的夫人,王红女士。”理查德和陈英夫妇互致问候。“他们是最后见到爱德华牧师的两个人,”迈克尔道,“也是这里唯一的主的儿女。”“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陈英一脸愧疚,“可他还是走了。”“我们劝过他,怕他被病人传染,可他不听……”王红轻声道。“这不是你们的错。”理查德道。“好了好了,”迈克尔用夸张的语调道,“我们单独找时间怀念爱德华先生好吗?我们的客人现在最需要休息。”众人轻声一笑。理查德跨上迈克尔为他准备的高头大马,和迈克尔并肩而行。陈英夫妇将理查德的一大堆行李搬上马车,赶着马车跟在后面。烟台港的环境跟上海滩比完全不同,几乎还是乡村的风格。理查德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中国人。“跟上海滩相比,”迈克尔道,“您觉得这里怎么样?”“我觉得这里更像中国。”理查德道。迈克尔哈哈大笑,“您真风趣。”理查德耸耸肩。“您刚才说什么?您的任期刚刚开始?”理查德问。“是的,”迈克尔语调沮丧,“我的任期是四年,现在刚刚过去八个月。”“您有点思乡心切?”理查德试探着问。

“当然,”迈克尔道,“但不全是。我是军人,受不了这种闲散琐碎的生活。”“所以,您就把情绪转移到这些野兔身上?”理查德笑道,瞟了一眼迈克尔身后的猎枪和山鸡。“当然!”迈克尔差点叫起来,两眼放光,“看来您是我的知音。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打猎,比比枪法!”“也许。”理查德道,语气却让人觉得没有可能。迈克尔叹了口气,“我发誓,下辈子绝不会再到这个鬼地方来。没有书籍,没有娱乐,没有音乐,没有朋友,只有它们。”迈克尔瞟了一眼野兔和山鸡。“可您当时就职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吗?”理查德问。“跟您一样,”迈克尔道,“我也是接替别人来的,临时性的。我以为会有人马上接替我,但是……算了,不说这些,我们跑一段,看看谁先到,如何?”理查德觉得有趣,“当然可以。”迈克尔两脚一夹马镫,马儿箭一样窜出去;理查德也扬鞭催马,紧跟迈克尔而去。马蹄荡起的烟尘弥漫了小路,中国人吃惊地看着一闪而过的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骑手。两人一直跑到领事馆前,几乎同时到达。烟台领事馆只是一栋二层小楼,不及上海领事馆花园别墅的十分之一大,简约而朴素。“这几乎是我半年来唯一的娱乐。”迈克尔道,跳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带着理查德向树荫下的餐桌走去。理查德入座,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毛巾,擦着脸和手。“你可以住在这里,”迈克尔笑道,“直到厌倦。”“不,谢谢!”理查德道,“我要跟中国人住在一起,像爱德华那样。”“有那么着急吗?”迈克尔问。“我必须入乡随俗。”想到上海滩折磨人的应酬,理查德脱口而出。迈克尔愣了一下,“好吧,先吃点东西,待会再说。”迈克尔对着厨师说,“给我的朋友来一个宫保鸡丁,一个红烧鲤鱼,一个葱爆羊肉,一大张煎饼。”迈克尔冲着理查德笑道,“标准的鲁菜,入乡随俗。”两人吃罢晚饭,陈英夫妇也到了,理查德起身告辞,跟着陈英夫妇向烟台镇中心走去。陈英将理查德领进一处早已订好的客栈,安排理查德住下。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栈,设备陈旧,却是烟台镇中心最好的一家。理查德租了两间屋,一间放医疗设备,一间自己住。考虑到理查德初来乍到,陈英决定留下来,住在理查德隔壁放医疗设备的那间屋,以方便照顾他。

放置好行李,理查德从井里打出凉水,洗了个凉水澡。天黑下来,出于兴奋和好奇,他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四周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跟大上海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判若云泥。想到终于来到中国人中间,他感到无比充实,甚至有些激动。院外传来打更人报平安的吆喝声,让寂静的黑夜更显得寂寥。他听不懂打更人说什么,只是觉得新鲜有趣。终于,走累了,理查德回到屋里。他发现,陈英的屋里已是一片漆黑,隐约听到陈英的鼾声。

理查德点上豆油灯,开始读圣经。困倦袭来,他打了几个哈欠,合上圣经,开始做祷告。祷告结束,他吹灭豆油灯,钻进蚊帐躺下来。他第一次睡炕,很不适应,几次翻身都被硌醒。他在凉席下又垫了两条毛毯,才略微找到床的感觉。蚊子隔着蚊帐在他耳边嗡嗡叫,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但很快,这些搅扰就被理查德充耳不闻了。

突然,一声惨厉的尖叫刺进理查德的耳膜,让他心惊肉跳。他迷迷糊糊,搞不清怎么回事,怀疑是在做梦,便一动不动,仔细辨认。很快,一连串尖叫接连响起,将理查德从梦中彻底惊醒。不,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理查德一骨碌爬起来,摸着火柴,点燃豆油灯,尖叫声还在继续。他翻身下床,穿上鞋,端着豆油灯向屋外摸去。他打开门闩,推开房门,刚要出门,一个人影突然闯入,撞进他的怀里,将他撞翻在地,豆油灯也摔在地上,火焰被扑灭,屋内漆黑一团。二“你是谁?”理查德推开来人,厉声问。“是我,陈英!”两人站起来,重新点亮油灯。尖叫声依然持续。“去看看!”理查德道。两人摸黑循声而去,发现声音来自隔壁院子,像是从客栈老板的家里传出的。“我不要!我不要!”那尖叫声突然说话了,带着哭腔。“不要就打断你的腿!”一个男人粗鲁凶狠的声音。“求求你了,我不要,我不要!”女声继续求饶。一声脆响,接着是女人的号啕大哭,继而是男人粗鲁的咒骂:“打死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信今天制不服你!”理查德通过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于是蹲下身来,示意陈英踩着自己的肩膀爬上墙头观察。“你行吗?”陈英问。“没问题,快点!”理查德催道。陈英踩着理查德膝盖和肩膀,攀上墙头,终于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客栈老板正用竹板抽打一个女孩的脊背,女孩的身边有个老女人,正用力在女孩的脚上缠绕布条,而女孩双脚乱踹,老女人渐渐把持不住。陈英叹了口气,跳下墙头道,“是缠足。”理查德听说过,没见过,示意陈英蹲下,自己攀上墙头看个究竟。女孩一边讨饶,一边继续蹬踹,客栈老板的竹板更加凶狠地抽打在女孩的身上。理查德两眼冒火,血往上涌,大吼一声:“住手!”话音未落,跳下墙头,直奔客栈老板而去。客栈老板一哆嗦,手中竹板滑落,望着理查德阔步而来,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老女人见理查德走近,一声尖叫,拔腿就跑,嘴里狂喊“闹鬼了!闹鬼了!”只有女孩,见了理查德,神情复杂,不躲不避,也不往前凑,眼里还含着泪花。院外的陈英见理查德跳进去了,急得四下里寻找垫脚物,却一无所获,只得在胸前划着十字,不断祷告。

店老板终于缓过神来,厉声问:“你不睡觉,到这来干嘛?”“你为什么逼她缠足?”理查德尽量让自己平静。店老板一脸震惊,仿佛看着一头怪物,“我让我女儿裹脚,关你什么事?”“缠足是一种陋习!”理查德道。“什么?”店老板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缠足是一种严重损害身体健康的坏习惯,必须废除!”理查德义正辞严。店老板还是不明白,张着嘴,瞪着眼,一脸麻木。陈英在院外听了,哭笑不得,只是不断划着十字。“你为什么不缠足?”理查德指着店老板的脚问。“我……”店老板依旧茫然。“男人不缠足,让女人缠足,忍受痛苦,这公平吗?”理查德追问。这时,店老板的几个伙计陆续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个个睡眼惺忪,站在店老板身后,满脸惊惶。墙头上也蹲着不少房客,好奇地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陈英跳下墙,来到理查德身后。女孩擦去脸上的泪痕,怯生生道,“鬼子叔叔,你们的女孩裹脚吗?”“当然不,”理查德蹲下身去,对女孩道,“我们的女孩跟男孩一样,永远不用裹脚。”

店老板冲女孩吼道,“快回屋去!小心我揍你!”女孩吓得一溜烟跑回内院。理查德站起身,望着院内和墙头上的众人,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热情像火焰一般燃烧,大声道,“造物主给了我们美好的生命,是让我们享受它,而不是摧残它。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你们的祖先也曾经热爱自由和造物主赐予的一切。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的智慧失去了,把丑陋当作美好去追求。如果缠足是为了美,那也是一种扭曲的美,病态的美!我们应该享受健康的美,生命本身的美!上帝给了我们生命的权力,却没给我们摧残生命的权力!”

理查德慷慨激昂,听众鸦雀无声。豆油灯在夜色中静静地燃烧,映照着理查德激动的脸和听众迷惑的目光。“这是不是闹鬼啊?”墙头上有人小声问。“是啊,这家伙是人是鬼?我没看明白。”旁边的人附和道。“老土,这就是洋鬼子!”另一个斥责道。“妈呀,洋鬼子会说中国话?”第一个感叹道,越加惊恐。“要不怎么是鬼子呢?”第三个以一种见多识广的语气道。“你个洋鬼子,凭什么来教训我们?”一个店伙计叫道,“滚回你们国家吧!”“快滚吧!”其他伙计附和道。“老板,赶紧让他滚蛋,不然我们就退房!”墙头上也有房客高喊。一个店伙计冲过来,推搡理查德,被陈英拦住,两人撕扯在一起。理查德想掰开店小二的手指,另几个店伙计担心同伴吃亏,一拥而上,将理查德和陈英按在地上。“都给我住手!”店老板一声大喝,众伙计不情愿地松开手,满脸困惑,“我这是客栈,不是班房!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净帮倒忙,快给我滚!”众伙计连忙退下。店老板走到院门旁,将门闩拉出,打开院门,正色道,“洋先生,请您回房。我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大和尚。明天一早,请您搬家。请!”理查德弄平被撕坏的衣服,“谢谢!但我希望您答应我一个条件,可以吗?”“您说,”店老板皱着眉,努力做出耐心的表情。“不要再让您女儿缠足了!”理查德字句铿锵。店老板不置可否,只是连连摆手,将理查德和陈英送出院门,重重地将院门关上,随后冲着墙头上的房客喊道,“都散了,都散了!”房客们意犹未尽地跳下墙头,各回各屋。店老板仰望星空,喃喃自语,“妈的,我这是得罪谁了?真他妈晦气!”顺手将身边的茶杯拿起,狠狠摔在地上。“你们听着!再有洋鬼子来,一律不许进门!”“是!”众伙计应道。理查德和陈英回到房间,发现陈英的手指破了,自己的额头上也被划出一道伤口。理查德为陈英和自己上了药,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一下。两人靠墙坐在炕上,毫无困意。“明天一早就得去找房。”陈英道,神色黯然。“对不起,”理查德道,“给你添麻烦了。”“那倒不是,”陈英道,“这种事你管不过来。”“我知道,可我不能不管,”理查德叹了口气,“我是有点冲动。”说罢,笑了笑。“听说太平天国不缠足?”理查德好奇地问。“当然,”陈英笑道,“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搬家。”“去哪?”理查德问。陈英愣了,反问道,“你问我,我问谁?”理查德被陈英无辜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流出来。笑罢,轻声道,“没关系,既然上帝派我来这,怎么会不安排住处给我?”墙壁上突然传来“咚咚”的撞墙声,理查德意识到自己的笑声太大,做个鬼脸。陈英跳下炕,回到自己屋里。理查德吹灭豆油灯,钻进被窝。三或许是前半夜的剧烈活动消耗了体能,理查德突然感到眼皮发粘,不一会就没知觉了。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尖利的鸡叫在他耳畔响起,他略微睁开眼,发现天色已亮,一只雄鸡正在床上注视着他。理查德观察着这只漂亮的公鸡,纳闷它是如何进来的,突然,公鸡一撅屁股,蹿出一摊鸡屎,溅到理查德的脸上。理查德大怒,一巴掌将公鸡打下炕。公鸡咕咕叫着,张开翅膀飞了几步,连跑带颠地奔进院子,屋外传来一片爆笑声。

理查德循声望去,发现窗户纸被人捅破了,十几双眼睛透过窗纸上的窟窿,正在饶有情趣地注视着他。头一次被人以这种方式围观,理查德倍觉尴尬,甚至有些恼火。那些眼睛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感受,继续将好奇而锐利的目光钉在他身上。理查德理解他们的心情,觉得唯一让他们离去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看个够。于是,他跳下炕,穿好衣服,一边说着中国人的问候语“你们吃了吗”,一边来到院子里。众人见理查德从屋里出来,立刻嬉笑着作鸟兽散。

陈英恰好来找理查德,笑道,“乡下人没见识,别怪他们。”“不,”理查德道,“我觉得很好。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陈英笑道,“一群傻小子,可能有点害羞。”理查德耸耸肩,“也许。我小时候也这样。”“我刚跟老板说了,给咱们半天时间,”陈英道,“我现在就去找房,一旦找到咱们马上搬走。”“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理查德问。“不用,”陈英道,“你去吃饭,然后好好休息,毕竟昨天晚上没睡好。”“那就辛苦你了。”理查德道。陈英走后,理查德独自去吃早饭,食客们远远地看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理查德不知道的是,自从昨晚他跳下墙头的那一刻起,一个有关他的故事便开始在小镇流传——一个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鬼子,借着看缠足的机会,企图占店老板女儿的便宜,结果被女孩狠狠咬了一口,几个店伙计又狠狠收拾了他一顿,他脑门上的纱布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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