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天,理查德和珍妮动身前往华盛顿,把自己的声明和请求打印出来,史密斯和珍妮在上面署了名。理查德首先把报告呈交给国务卿约翰·海因。国务卿对理查德观点深表认同,但他告诉理查德,没有参议院三分之二以上多数议员的支持,政府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于是,理查德又拜访了参议院议长霍尔,同样获得理解与认同;但霍尔告诉理查德,没有主要城市的支持,参议院什么也做不了,而纽约是最有影响力的城市。于是,理查德回到纽约,拜会了纽约市商会会长莫里斯,受到很好的招待。莫里斯第二天答复理查德,他担心美国政府不会单凭某些人的意见采取行动,尽管这意见是强有力的。如果不发生杀戮事件,没有任何事情能为立即采取行动提供充足的理由。
理查德给英国公使窦纳乐和家乡的浸礼会差遣委员会同时发电报,希望他们联合起来敦促英国政府采取行动。英国公使窦纳乐和浸礼会差委会不负理查德期望,成功让英国政府外交部召见了中国驻英国公使,声明英国政府认为中国各省的督抚对各自辖区内的英国臣民的安全负有责任。看到浸礼会的回复,理查德舒了口气,但仍然感到遗憾。他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效果,却无法令人满意。只有英国臣民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安全承诺,其他国家传教士的命运只好交到上帝手中。
带着失望,理查德回到中国,把贯县作为基地,着手与福音相关的文字资料的翻译和推广。同时,收集编纂中国信徒的见证,用于与国外差会进行交流。史密斯随理查德和妹妹珍妮一起回到中国,此行目的主要是为了扩建位于济南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他成功说服美国长老会和家乡的商会,捐助了一笔巨款,用于博物馆的扩建。
离开中国几个月,一些事情的变化让理查德忧心忡忡。义和拳不知不觉间又开始兴起,每个集市都有越来越多的人习拳练武,疯狂程度有增无减,降神附体、刀枪不入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和梦寐以求的理想。除了排外气氛更加浓厚以外,更有一件事情令理查德震惊和蹊跷,这就是余顽官复原职,重掌山东巡抚大印。带着不安的心情,理查德拜访了英国驻烟台领事,了解了余顽重新走马上任的原因。
原来,在他游说美国期间,慈禧皇太后进行了一场未遂的废帝运动,引发了以慈禧为首的满清权贵与列强之间仇怨加深。慈禧早就厌恶洋人,戊戌变法中理查德和伊藤博文等人掩护康梁逃出法网,让她对支持维新的洋人恨之入骨。她实在不明白这些洋人为什么非要干涉大清国内政?她自己就从来不管大英帝国的国事,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跟她毫无关系。可是,这帮洋人真是贱,你不理他,他上赶着招你惹你,竟然支持维新派假借变法图谋大清江山社稷,真是忍无可忍!
最可恨基督教妖言惑众,毁我中华文明,无父无君,禽兽不如。据太监说连光绪都对基督教产生兴趣,每日读经,常常击节叫好。若不是自己果断训政,这傻孩子早晚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既然这孩子如此叛逆,胳膊肘往外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得对列祖列宗负责,三百年基业不能毁于我手!这么想着,慈禧动了废掉光绪的念头。光绪无嗣,只能在亲贵中选立太子。一番对比,慈溪选中了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儁,一是因为溥儁年方十三岁,立为太子年龄合适;二是因为端郡王载漪统领过神机营,办事果决勇毅;三是因为他老婆经常入宫伺候,把她弄得很舒服。这样,天上掉了一个馅饼,砸在端郡王的脑袋上,砸得他晕晕乎乎。
慈禧定了主意,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张鸿坤首先反对,认为废帝的理由不够充足,且容易引起洋人干涉。不说洋人倒罢,一提洋人,慈禧气就不打一处来,非要立太子不可,很快就下发了诏书。端郡王载漪美得合不拢嘴,向各国使节发了请帖,准备大宴宾客,普天同庆。但让他扫兴的是,外国使节竟然无一人到场,还放话出来,各国只认光绪,不认他人。慈禧觉得洋人来不来没关系,请他们是给他们面子,这是自家私事,轮不着他们操心议论。再说,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就会接受了。
没过几天,慈禧又准备让光绪于1900年1月31日行让位礼,让溥儁登基,改国号为保庆。这次照例发了请柬,没想到这么重大的活动,洋人没有一个表示愿意参加!这让慈禧感觉非常没面子,一时骑虎难下。荣禄上奏,担心跟洋人对着干会引起诸多麻烦,建议取消让位典礼,只将溥儁接入宫中,按立为大阿哥,废立之事宜慢图之。慈禧觉得有理,便就坡下驴,取消了典礼,心中对洋人却是惧恨交加。
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边慈禧黯然收兵,恨得牙根痒痒,那边洋人又打上门来。以英国公使窦纳乐为代表的各国公使,去信慈禧太后,明确表示反对立储,理由是光绪皇帝正当青年,立储毫无道理;况且,擅行废立会对业已稳定的外交关系带来不利影响,列国希望与政局稳定的清帝国保持往来,发展经贸合作,一个动荡的中国不符合列国的利益。
慈禧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照会各国,立储是因为光绪圣体欠安。各国公使随即申请派英国传教士理查德入宫为皇帝诊断。慈禧一听理查德的名字,立刻火冒三丈;若不是他,康有为插翅难逃,旧账还没算,他还好意思进宫,立刻予以回绝。最终,在各国公使的一再要求下,慈禧同意法国医生进宫探视光绪,以平息列强的猜忌和烦扰。法国医生将光绪的体检报告公布,各国公使长出一口气,踏实多了,却让慈禧更加恼怒。想到光绪深得各国公使拥戴,嫉恨就像烈火一样焚烧着慈禧的心。
恨洋人恨得脑仁发疼的,还有端郡王载漪,心想,本来一桩美事,被鬼子搅乱,洋人成了他儿子登基的最大障碍。怪了,什么时候满人的家事,竟然要看外人的脸色,而且这个外人还是鹰鼻鹞眼的洋鬼子,真是世道变了。这些洋鬼子蹬鼻子上脸,给他面子,跟他商量,他一点不识趣,反倒指手划脚,真把自己不当外人。这脸皮厚的,赶上城墙拐弯了。看来,不把洋人赶走,真不能消停。恰逢义和拳在山东蓬蓬勃勃,载漪上奏慈禧,重新启用余顽,借助义和拳的力量震慑大鼻子。载漪的奏本说到慈禧的心坎上了,于是一道谕旨,将余顽从伊犁召回京城,再赐山东巡抚大印。
余顽回到山东,对义和拳进行了一番考察,召见了刘德成以下几十位坛主,向慈禧太后上了一道奏折,提出民心可用,借助义和拳的力量对付洋人。慈禧觉得有理,但也担心会出现第二个太平天国,叮嘱余顽把握分寸,妥善处置。有了慈禧的默许,余顽吃了定心丸,对义和拳听之任之。自此,拳民习武更加轰轰烈烈,遍布每个乡镇。
凭借多年对中国的了解,理查德毫不怀疑英国领事陈述的真实性,他满脸焦虑地问道,“您将采取什么措施,保护在山东的西方人?”
领事想了想,道,“除了武力威慑,没有别的方法。”
“难道没有行之有效的预防手段?”理查德道。
“我们已经发了照会,还不够吗?”领事笑道,“我相信事情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中国人并不傻。”
“但愿。”理查德叹道。
告别英国驻烟台领事,理查德忧心忡忡地回到贯县。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山东再次遭遇严重旱情。一路上,大地皲裂,春苗枯死,人们变得焦躁不安,愤懑和绝望在空气中弥漫。二十多年前的赈灾景象闪现在理查德的脑海,令他不寒而栗;但他相信当年那凄惨的场景不会出现了,因为今天山东的交通条件大为改善,人们的防灾赈灾意识也大大增强。但无论如何,对靠天吃饭的人们来说,旱情终究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不说别的,单是为祈雨,每年基督徒和村民都要发生摩擦。
贯县的祈雨最初由周耀祖负责,但自从周耀祖信了基督以后,带走了一些教民,祈雨的主持任务就交给了刘德成。基督徒反对偶像崇拜,更坚信世上只有一个独一真神,那就是耶稣基督,对中国人参拜的玉皇大帝、土地爷之类的神灵概不承认,对于叩拜这些神灵的费用拒不缴纳。二十多年来,教徒和村民各敬各神,虽也发生口角,但大体相安无事,只在心里结着疙瘩,谁看对方都别扭。如今,周耀祖早已作古,教民的首领是陈英和周耀祖的儿子周兴邦。
今年的旱情不比往年,大有超过二十年前那场大旱的趋势,村民们决定举行玉皇庙会,雇彩船和戏班唱戏,加大力度,用诚心感动上天。舞彩船需要场地,就定在玉皇庙前的广场上,与基督教堂挨着。自从那年玉皇庙和基督教堂被大雨冲毁后,理查德用捐款重新建起教堂和医院,村民也在原地重建玉皇庙,两家还在一处。
这天,刘德成请了彩船班子,一大早就开始跳起来,一边敲锣打鼓,煞是热闹。巧的是,这天也是基督教的礼拜日,理查德带着信徒们在教堂里礼拜,听得外面锣鼓喧天,吵得屋里什么都听不见。周兴邦想出去跟刘德成理论,被理查德劝住。理查德忍受着高音的干扰,继续讲道。忽然,一声巨响,教堂的后门被轰然撞开,几个村民跌进门来,后面的人还在往里挤,想把门关上已经不可能了。周兴邦再也按捺不住,奋力从人群中挤出,直奔刘德成,高声道:“你们不要影响我们好不好?”刘德成眼睛一瞪,“谁影响你们了?这是我们的地界!”周兴邦指着挤进教堂的村民,“叫他们出去!”没等刘德成说话,曹福根带几个徒弟蜂拥而上,将周兴邦围住,“怎么说话呢?你吼什么吼?找不痛快是不是?”“你们想动粗?”周兴邦指着曹福根道。“少他妈废话!”曹福根说着,一拳打在周兴邦的脸上,将他击倒在地。理查德见周兴邦被打,急忙冲出来,隔在周兴邦与刘德成师徒之间,“有话好说,凭什么打人?”“打的就是你们这帮畜生!”刘德成一声大喝,“打死他们!”话声未落,曹福根等人抢上前,将理查德和周兴邦围住殴打。陈英率教民冲出,将理查德和周兴邦救回教堂,关上大门,用门闩死死顶住。刘德成师徒将教堂围住,用石块砸碎玻璃,叫嚷着让里面的大鬼子和二鬼子出来。教民缩在屋里,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个个脸色惨白。理查德来到窗口,想劝退疯狂的村民,却被人用一把稀泥打在脸上,应声倒地。刘德成指挥徒弟们将教堂团团围住,用一棵树撞击教堂大门,眼看大门被撞开一道缝;随着村民们整齐的呐喊声,门缝被越撞越大,教民发出惊恐的叫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声清脆的枪响划破晴空,震住了现场所有人。
理查德透过破碎的窗口望去,史密斯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不远处,手里握着毛瑟枪,枪口上方有蓝色的烟雾慢慢飘散。他的身后,几个中国人手里握着棍棒,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群。
刘德成见又是洋人,火往上起,大叫,“老曹,交给你了!”曹福根带着几个弟兄,举着砍刀棍棒向史密斯逼近。史密斯瞄准曹福根,高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们!请不要逼我开枪!”曹福根突然大吼一声,“刀枪不入!”众拳民齐声大喊,“刀枪不入!刀枪不入!”边喊边逼近史密斯。史密斯拉上枪栓,瞄准走在前面的曹福根,大叫道,“站住!没有什么刀枪不入!”
曹福根继续往前,等还差三十米,一声怪叫,手举钢刀向史密斯冲过去。一声枪响,曹福根像口袋一样扑倒在地,翻了几个滚儿,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众人不敢近前,远远地看着曹福根捂着自己的大腿哀嚎。
“把二师兄给我抢回来!”刘德成一声大喝,众徒弟方才醒过梦来,发一声喊,向史密斯冲去。史密斯再次拉开枪栓,瞄准跑在前面的人。听到枪栓声,跑在前面的人突然胆怯了,停下脚步,惊恐地望着史密斯黑洞洞的枪口。曹福根躺在地上骂不绝口,鲜血透过指缝淌出来。
“你们可以把他领回去,”史密斯大声说,“但有一个条件,停止攻击,离开教堂!”众徒弟不知如何是好,回头望着刘德成。刘德成咬了咬牙,闷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此仇不报枉为人!妈的,给我撤!”围攻教堂的村民慢慢散去,几个徒弟将曹福根抢回来。刘德成断后,走了几步,回头高喊道,“洋鬼子!这笔账给你记着!想活命,赶紧滚回老家去!”众徒弟齐声附和,一帮人叫骂着渐渐远去。理查德和珍妮冲出教堂,和史密斯紧紧拥抱。晚上,理查德、珍妮、史密斯和陈英一起吃饭。史密斯告诉理查德,自己是出来打猎的,用猎物做自然博物馆的标本,没想到碰到理查德受到攻击,太让他震惊了。本来他打算忙完一阵就回美国,现在看来,他走不成了。史密斯凝视着蜡烛的火焰,陷入沉思。“对不起,哥哥,”珍妮道,“我们给你添麻烦了。”“是啊,影响了你的行程。”理查德道,“其实,你不用管我们。”史密斯摇头笑道,“不,你们理解错了,我并不在乎留在这。”说罢,史密斯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黑漆漆的村庄,静立了一会,而后转过身来,对理查德道,“还记得当年在上海,你跟我说过什么?”理查德眨眨眼,摇摇头。“你说过,绝不会朝中国人开枪。”史密斯道。理查德忽然醒悟过来,“是的,我说过,这是我一生的承诺。”史密斯笑了,摇头叹道,“可我做不到。”珍妮走过来,拍拍史密斯的肩膀,轻声道,“你做得对,哥哥,是你救了我们。”“没错,你救了很多人,”陈英道,“没有你,我们现在不会在这。”“我们需要你,”理查德道,“感谢上帝!”“你真相信宽容的力量吗?”史密斯问。理查德想了想,“是的。”“可当你的宽容被别人当作软弱怎么办?”史密斯又问。理查德再想了想,“还是宽容。”史密斯笑了,摇摇头,“也许上帝给每个人的使命不同,对吗?”“我想是的,”理查德道,“我们出去走走?”两人来到院子里,看到医学院的灯光,有学生还在秉烛夜读。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史密斯突然问,“你还会做手术吗?”理查德愣了一下,随后笑笑,“我现在恐怕连手术刀都不会拿了。”他望着夜读的学生,叹口气道,“感谢主!中国人做得不比我差。交给他们,我完全放心。”“三十年了,”史密斯笑道,“我们小有成就?”“我想是吧,”理查德笑笑,“感谢主!”“可我们也培养了敌人。”“这也许是主对我们的考验。”“也许,”史密斯道,“你觉得今天这事会结束吗?他们会不会反扑?”“当然会,”理查德收起笑容,“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排外恐怕难以遏制,只有各国联合起来,才能避免大的损失。”“应该让海军陆战队进驻各口岸。”史密斯道。“这虽然不是上策,但总比没有对策强。”“好吧,这事我来做,”史密斯道,“明天早上我去烟台。可是……”史密斯忽然停下来,目光中充满焦虑。“不用担心我,”理查德道,“总要有人留下来。而且,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快,时间还来得及。”“我把枪留给你。”史密斯道。“你以前给过我一把,”理查德笑道,“不过,它现在恐怕只能当拐杖了。”“我带了三支枪,可以给你一把。”“好吧,”理查德道,“愿主保佑,永远不会使用它。”史密斯笑笑,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史密斯告别了理查德,立即赶赴烟台,向英国和美国驻烟台领事介绍了贯县的排外骚乱。两位领事与各自在京公使紧急磋商,决定向贯县派驻小规模的英美联合卫队,保护传教士和教民的生命安全。英国公使窦纳乐向总理衙门提出驻军要求,慈禧以清政府完全有能力保护外国人安全为由予以拒绝。但考虑到清政府长期以来对基督教的敌视,对义和拳的纵容和余顽官复原职等迹象,英美两国公使决定不顾慈禧的反对,立即派卫队深入内地。
几天后,一只60人的由英美两国海军陆战队选拔的联合卫队,带着轻武器从烟台向贯县出发了,卫队长是英军上尉东摩尔。作为向导,史密斯随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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