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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义和拳“刀枪不入”的谎言被二师兄曹福根大腿上的血窟窿彻底戳穿,刘德成和众徒弟默默无语地看着躺在炕上,脸色惨白,陷入昏迷的曹福根,一个个无精打采,情绪低落。胡道庸的儿子胡一仙用草药敷住曹福根的伤口,勉强把血止住。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感受洋人的厉害,也终于明白,刀枪不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儿游戏罢了。一把枪就能把他们赶跑,如果洋人也拉起队伍,大刀长毛的义和拳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对付洋鬼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各坛联合起来,直到全民皆兵。

第二天,刘德成召集各坛坛主开会,商定将洋鬼子赶出贯县乃至山东的计划。整个行动分两部分,前期发动村民,后期联合行动,誓将洋鬼子赶出中原。各坛写了大量标语口号,张贴在每个乡镇和村落的人群聚集处。这天,刘德成正在胡一仙的金鹊堂和各坛主商议具体围攻计划,忽听门外一阵骚乱,有徒弟报告,官军已将金鹊堂团团围住,来势汹汹。刘德成急忙来到窗前,发现屋外全是清兵,屋里的人如同瓮中之鳖,插翅难逃。突然,门外一声大喝:“刘德成出来!跟我们走一趟巡抚衙门!”

“妈的,洋鬼子下手了,”刘德成咬牙道,“记住,我要回不来,你们就跟着曹福根杀鬼子,一个不能留!”

“师傅,您不能去!义和拳不能没有您呐!”一个徒弟喊道。

“师傅,我们跟他们拼了,您看机会赶紧脱身!”另一个徒弟叫道。

“对,跟这帮给洋人当狗的官军拼了!”众徒弟撩胳膊挽袖子,枪棒在手,两眼血红。

刘德成一笑,“没必要把大伙搭上,官军要拿的是我。一定是洋鬼子把咱告了,官府软蛋,咱们不能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走,咱们一块干;我走了,你们也要干!听见没有?”

众徒弟一齐给刘德成跪下,挡住去路,泪如雨下,“师傅,您这是让弟子们不仁不义啊!要死咱们一起死!我们跟您一块去!”

“胡说!”刘德成吼道,“你们去了,谁灭洋鬼子?都退后!”

徒弟们哭着让开一条缝,刘德成大步迈出房门,上了囚车,渐渐远去。众徒弟望着师傅的背影,个个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杀了洋鬼子,再杀这些狗官!”胡一仙低声骂道。

“对,灭了洋鬼子,再灭狗官!”众徒弟齐声附和。

刘德成被押往济南巡抚衙门。一路上,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觉得没亲手杀死几个洋人非常遗憾。他猜测巡抚余顽一定是受到洋人压力,将他拘押,却还不至于法办,毕竟自己手上没有人命,充其量以寻衅滋事论处。等他出来以后,一定找机会为胡道庸和曹福根报仇。

等到了济南,让刘德成惊讶的是,自己没被带入大牢,而是被安排住进旅馆,虽说条件很差,但比吃牢饭强多了。刘德成怀疑是不是捕快把他跟别人弄混了,试探着向身边的清兵询问,却遭到训斥,让他少打听。第二天一早,刘德成被带进巡抚衙门,余顽让衙役给刘德成搬座椅,让刘德成受宠若惊。

“草民待罪之人,岂敢造次!”刘德成不坐,只是垂手恭立。“哦?”余顽眉毛一扬道,“既然知罪,说说罪犯哪条啊?”“草民寻衅滋事,骚扰教堂,引发中外纠纷,惊扰圣上。”刘德成道。余顽哈哈大笑,“既然知罪,为何还攻打教堂?”“这……”刘德成一时语塞,但旋即高声道,“洋鬼子祸害中华,草民忍无可忍,情愿抛头颅洒热血,也要把鬼子赶出中华!草民今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是杀是剐,悉听大人吩咐。草民若喊一声冤屈,便不是男儿!”说罢,将辫子一甩,脖子一梗,双手叉腰,将半个后脑勺对着余顽。

余顽收起笑容,微微颔首,“好样的,本抚就需要你这样的男子汉!壮士请坐!”刘德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望着余顽。余顽仰天大笑,走过来,亲自将刘德成按在座位上,“好汉有所不知,我这次将你拘押过来,是用的障眼法。我怕让洋人闻出味儿来,逃之夭夭。”刘德成的表情更加困惑。余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本抚跟尔等一样,早有驱洋灭鬼之心;只是苦于时机不到,暂且隐忍而已。”刘德成眼睛一亮,“大人此话当真?”余顽一声冷笑,“本抚朝廷二品大员,焉能戏言?”刘德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草民不识抬举,冒犯大人,还望大人赎罪!”余顽一笑,“起来起来,本抚不怪罪你,坐着说话。”刘德成受宠若惊,连连作揖,“草民谢大人不计草民过失,大人真乃宽宏大量!”余顽沉吟片刻,道,“洋人欺人太甚,到了跟他们算总账的时候了。我想把义和拳改成义和团,你看如何?”“大人英明,草民全听大人吩咐。”“这虽然是我的主意,但没有太后老佛爷的支持,我也是有心无力,”余顽道,“拳只是民间帮会;改为团,就是团练,可受朝廷支持。”“大人实在英明,草民愿为朝廷分忧,杀尽洋人!”“好,那就这么定了,”余顽一拍堂案道,“从今往后,义和拳改名义和团。你还是大师兄,有困难找我商量。”刘德成抱拳作揖道,“谢大人赐名之恩!”“我有些积蓄,可打五百口钢刀,”余顽道,“上面刻上本抚的名姓,以此勉励团民奋勇灭洋。”说罢,招招手,衙役将一箱子白银放在刘德成面前。刘德成再次抱拳,“草民代拳民谢大人慷慨相赠。草民等决不辜负大人期望,一定将洋鬼子赶尽杀绝,毫发不留!”“好!是个男儿!”余顽大喜,高声道,“笔墨伺候!”衙役拿来文房四宝,余顽对刘德成道,“我想了一首歌词,可作揭帖,让团民熟记,口口相传!”“大人真是周全!草民等感激不尽!”余顽展开宣纸,饱蘸浓墨,提笔一挥而就。待余顽搁笔,刘德成轻声读起来:“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忘祖先;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神发怒,仙发怨,一同下山把道传;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余顽在一边摇头晃脑,陶醉其中。“大人真是文韬武略,旷世奇才!草民等愿随大人扶清灭洋,万死不辞!”余顽放声大笑,“你速回原籍,认真准备。我把剿灭洋人的日期定在五月十五,我会提前三天把消息发出,届时各地同时动手,将鬼子一网打尽!”“大人神机妙算,我中华有救了!”刘德成眼含热泪,深鞠一躬,匆匆离去。望着刘德成的背影,余顽长出了口气,喜上眉梢。这一天终于盼来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京剧,脚下还踱着方步。二刘德成带着银子马不停蹄地回到贯县,几天之内便打好五百口钢刀。很快,余顽发布总动员的日子也到了,揭帖和钢刀同时到达各坛口。余顽的揭帖被张贴在各乡镇商业中心,内容如下:

“各地爱国志士,睹西人无法无天之行为,已决定五月十五日集合,屠戮西人,焚毁其居。本抚悬赏,杀一洋人得50两白银,杀一女洋人得银40两,杀一洋婴儿得银20两。凡不与我同心一致者,男盗女娼;阅此告示,而不为传播者,亦如之。传一张能免一家之灾,传十张免一方之灾;如见不传,必受刀头之罪。”

揭帖贴出的时间是五月十二日,这就意味着三天后,仇恨的钢刀就要落在基督徒头上,理查德忧心如焚。他将贯县的信徒们召集起来商议对策,决定成立紧急事务委员会,以贯县为中心,向整个山东地区的基督教分堂输送武器弹药,派出联络员,指导武装自卫。正说话间,院外传来马蹄声,约翰骑在马上,神色惊慌、气喘吁吁地来找理查德。他的身后是十几个中国仆人和一溜马车,马车上凌乱地捆着几十个大箱子和一些包裹。约翰招手将理查德叫到屋外。

“跟我一起走吧,”约翰道,“我不想成为祭品,也不想看到你被抬上祭台。”“你走吧,”理查德态度果决,“我必须留在这。”“算了吧,没有什么必须!你还没受够?”约翰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几处刀疤,“我把贸易、铁路和电报带给中国人,我捐款赈灾办学建医院,可这就是他们对我的回报!”“你这么说不公平,”理查德道,“他们回报你的更多的是财富和金钱。没有他们的回报,你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功。”“那是我应得的!”约翰拍着胸脯,“主怎么教诲我们的?手勤的要致富,手懒的要受穷!”“是的,这的确是主的教诲,”理查德道,“但主也教导我们,舍弃财富,跟他进窄门。”“那是你,不是我,”约翰冷笑一声,“人各有志。”“既然如此,我们各走各的,”理查德道,“愿主保佑你!”约翰摇头叹气,挥舞着双手,“我的圣徒,你已经为中国人做得够多了,难道非要死在这块土地上吗?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对上帝的忠诚?”“对我来说,是离开还是留在这,必须听从主的安排,”理查德语气坚定,“我会继续祷告。”“祷告,祷告,又是祷告!”约翰叫道,“上帝给你了自由意志,难道你就不会自己思考?”“感谢主给了我自由意志,”理查德笑道,“所以,我可以随时聆听他的建议。”约翰耸肩摇头,自嘲道,“没有比说服他人更愚蠢的了。好吧,如果你不在乎自己,你总要在乎妻子儿女吧?”“我永远和我丈夫在一起,”珍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站在理查德身边,挽着他的臂膀。约翰一笑,“好啊,好啊,多么感人的场景!可是珍妮,你忘了,你们还有三个孩子在英国,他们怎么办?无缘无故地失去父母,这对他们公平吗?”

想到远在祖国的儿女,珍妮顿时泪流满面,理查德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三十年了,”理查德一脸歉意,对约翰道,“我求了你很多次。不过,很遗憾,今天我还要再求你帮忙,算是最后一次。”

约翰看着他,一种不祥之感跃上心头。

“假如我们不在了,”理查德道,“请你告诉我的孩子们,我和珍妮永远爱他们。也请你帮我和珍妮照看他们,直到成人。我们没有任何遗产,所以在经济上,还需要你的支持。”

约翰盯着理查德和珍妮,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兄弟俩紧紧相拥。“谢谢,”理查德道。

约翰拥抱了珍妮,笑道,“你还是那么年轻。祝你们好运!”

“也祝你!”珍妮道。

“对了,”约翰掏出一把钥匙,递给理查德,“我的仓库里还有一些来福枪,你肯定用得上。”

“谢谢,”理查德接过钥匙,“保重!”

“保重!”说罢,约翰跨上枣红马,打马而去。

送走约翰,理查德立即和周兴邦带着几个人去铁路总公司提取来福枪。到了总公司一看,发现已是人去屋空,一片狼藉。理查德走进哥哥约翰的办公室,到处是散落的文件,保险柜开着,里面空空如也。椅子和沙发东倒西歪,餐厅里的葡萄酒瓶滚了一地。起居室壁炉旁的地板上,有一本丢弃的英文版的《圣经》。他将《圣经》捡起,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

座钟“当”的一声吓了他一跳,指针指向了下午一点。他来不及忧伤,迅速带人打开仓库,将来福枪和子弹全部搬上马车运回教堂。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必须在十三日上午结束全部培训,然后将联络员火速派出去,各地分堂必须最迟在十三日晚得到武器,然后立即培训和修筑防御工事,这样,才能在十五日总攻击到来之前做好自卫准备。

理查德来不及备课,只能凭着三十年前在上海参加租界志愿保安队所受培训的记忆,将实弹射击、工事搭建、战地救生和野外生存等课程要点,传授给将要派往各地的联络员。为了争取时间,他们不得不连夜奋战,终于在十三日上午结束了培训。吃过午饭,信徒们将武器弹药装上马车,蒙上伪装,感觉到万无一失,理查德发布出发令。教堂的大门打开了,联络员们个个神情紧张,扬鞭催马启程上路。突然,远处大路上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理牧师,义和团杀人了!”

理查德猛然一惊,循声望去,几十个蓬头垢面、满身血迹的人跌跌撞撞向他们跑来。理查德感到不妙,急忙和信徒们迎上去,为首一人泪眼婆娑,正是太平沟牧师瞎张的妻子慕新生!

见到理查德,慕新生忽然晕倒在地。信徒们赶紧将她抬进教堂,过了一会,慕新生慢慢睁开眼睛,刚要张嘴,却泣不成声。众人耐心地等她恢复平静,听她讲述了发生在太平沟的事情。

原来,从昨天上午开始,太平沟的义和团就提前发动了攻击。他们喊叫着“杀死二鬼子”将教堂团团包围,把手无寸铁的牧师瞎张和百多名教徒被带到乡集市中心,随后放火烧毁了教堂。义和团拉来一尊佛像,让信徒们对着佛像磕头改教,不然就砍头。面对义和团雪亮的钢刀,没有人屈服。气急败坏的义和团将瞎张吊起来,拔光了他的白胡子,让他带头改教,瞎张愤然拒绝。义和团割去瞎张的耳朵,继续逼迫他改教,瞎张忍着剧痛,咬紧牙关,誓死不从。

义和团将瞎张的女儿拉出来,威胁他,如果不改教,就砍下女孩的头,瞎张流泪祷告,绝不向偶像磕头。慕新生想夺回女儿,被义和团一刀砍伤了手臂,晕倒在地。等她醒来,女儿已经身首异处,瞎张还按在地上,双膝跪地,眼珠被义和团用钢刀剜了出来。义和团杀红了眼,继续让瞎张对着佛像磕头,不然就割掉他的嘴唇。泪水混着血水流出瞎张的眼眶,但他依然梗着脖子。几个义和团拳民扭住瞎张的胳膊,一个用刀割去他的嘴唇,喝令他向身前的佛像叩头,瞎张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坚决不拜。恼羞成怒的义和团手起刀落,将瞎张血淋淋的头颅一刀砍落。由于担心他复活,义和团将他的尸骨焚烧,并将骨灰抛入河中……说到这,慕新生两眼一闭,昏死过去,任凭呼唤纹丝不动。理查德将手指探到她的鼻孔下,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义和团的暴行让所有人震惊无语,如置梦中。良久,人们从悲愤中缓过神来,将慕新生的遗体拉到教会的墓地安葬,理查德主持了一个有生以来最简短的葬礼。很快,来自其他乡镇分堂的伤痕累累的信徒带来了同样悲惨的消息,这表明,义和团已经提前举起了屠刀,原来向外派送武器弹药和联络员的计划只得搁浅。理查德当即决定,把所有人员和火力集中在贯县的总堂,最大限度地保护本地和外县的信徒。考虑到贯县的义和团也有可能提前攻击,理查德立即带领信徒们在教堂外设置障碍物,构建防御工事。与此同时,理查德派人到各地分堂,动员他们来总堂避难。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十四日,越来越多的外县信徒逃过劫难,聚集到贯县总堂,总堂人满为患。理查德只好把医院腾出来安置新难民。除了重症患者,一般病人立即出院。医护人员放下手中的听诊器、手术刀和体温计,代之以子弹满堂的来福枪。外县教民带来大同小异的惨烈故事,恐怖的气氛笼罩在贯县上空,令人窒息。夜里,理查德和陈英巡视医院和教堂的备战情况,直到凌晨才和衣而卧,枕戈待旦。望着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理查德和信徒们反倒希望那令人不安的时刻提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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