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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五月十五日,最恐怖的一天到来了,人们早早起床,在理查德的带领下祷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紧张与坚毅。理查德把眼前的劫难当成主对儿女们的考验,既然无法逃避,就勇敢地面对吧。吃过早饭,人们各就各位,迎接那随时到来的疯狂攻击;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整整一天风平浪静,气氛甚至比以往还要和平。理查德和信徒们来不及犹疑和猜测,因为各地分堂侥幸生还的教徒潮水一般涌来。医院住满了,只好将医学院开辟出来。一整天,理查德都在安置难民的忙碌之中。

由于几天来睡眠严重不足,理查德在十五日这天晚上晕倒在医学院,陈英立刻接替了他,将他推进医学院的院长办公室,让他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珍妮忧心忡忡地守候在他旁边。疲劳让理查德直接从昏迷状态进入梦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出外巡游,一只凶猛的老虎突然从草丛里蹿出来,对他张开血盆大口,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扣动了猎枪的扳机。老虎应声倒地,鲜血从它的心脏部位汩汩流出,眼里也淌出大颗的泪滴。理查德慢慢靠过去,庆幸自己反应及时。他轻轻将老虎的眼皮合上,为老虎的遭遇感到遗憾。忽然,那老虎睁开眼,头部变成人形;再一瞧,一个满身血迹的中国人躺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问道,“你说过任何时候不像中国人开枪,可是,你都干了什么?”

理查德猛然一惊,梦醒了大半。他闭着眼,希望回到梦境中,以便确定是梦还是现实,但逐渐清晰的头脑告诉他这是一个梦,而非现实。他翻了个身,想继续被打断的睡眠,却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嘈杂,火光将很多人影投射到墙壁上。他听到人群的叫喊,猛然意识到那恐怖的时刻到了,急忙翻身下床,来到窗前探望。果然如他所料,义和团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医学院和医院团团围住。他们举着火把,挥舞着大刀长矛,面目狰狞,高叫着“烧死洋鬼子二鬼子”,将火把和石块扔向医学院的门窗。

理查德和珍妮急忙下楼,加入到陈英率领的保卫战中。几十名义和团砸开医学院大门往里冲,被迎头射来的来福枪子弹打倒一片,没被打中的急忙拖着伤兵和尸体往回跑。伤亡激怒了义和团,他们不敢近前,却将更多的火把和石块投向医学院。终于,医学院的教室被点燃了,有教民出去扑火,被义和团乱刀砍死。风助火势,很快,医学院就被烈焰和浓烟笼罩,慌不择路的教民乱作一团,出现踩压,一些来不及逃脱的教民被火焰吞没。烈焰更加凶猛,理查德不得不做出撤离的决定。自卫队员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将子弹不断射向跃跃欲试、发出怪叫的义和团员,掩护教民撤往教堂。

黎明时分,教民终于全部撤进更加拥挤的教堂,有多名自卫队员牺牲,而医学院和医院已经化为两座废墟。首战告捷,义和团在大师兄刘德成的带领下,敲锣打鼓庆胜利。一副几乎被烧焦的医用人体标本骨架,被义和团员挑起来游街示众,旁边有一行字:“洋鬼子理查德杀人证据!”理查德在教堂的阁楼里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这副骨架正是当年哥哥约翰赞助的,从自己的家乡运来。如今,约翰带着财富和浑身的刀伤回到祖国,而他则留守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继续打这美好的仗。同是主内弟兄,他和哥哥的反差却如此之大。想到这,他不禁哑然失笑。珍妮不知从哪弄来两碗小米粥和咸菜,理查德忽然听到自己胃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通过观察,理查德初步判断贯县的义和团有几千人之众,这就意味着仅仅有百多名武装教民把守的教堂,随时可能被攻克。理查德召集大家开会,决定由他负责守卫教堂,让陈英和周兴邦去烟台,联络由史密斯引导的英美海军陆战队联合小分队。当天夜里,理查德组织了一次突围行动,吸引义和团的注意力;与此同时,陈英和周兴邦带着几个人,从义和团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成功突围。刘德成得知有教民突围出去,方知上当,但为时已晚。

第二天,刘德成又发起十多次进攻,均被理查德率领的武装教民击退。盛怒之下,刘德成截断水道,教堂立刻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紧急事务委员会严格控制用水量,让妇女和儿童优先饮用。很多饥渴难耐的教民趁着黑夜跳出教堂去找水,被伺机等候的义和团捕获。改教的教民挨顿毒打,被放生;坚持信仰的,都被义和团绑在一起,裹上被油浸泡过的棉布或毛织物,活活烧死。燃烧地点就在教堂门口不远处,教堂内的人看得真真切切。

瞧着主内弟兄在火焰中的挣扎和嚎叫,理查德心痛欲裂。他想起史密斯对他的任何时候不向中国人开枪的质疑,想起了昨天夜里做过的梦,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幼稚和软弱。义和团的暴行再度激起教民的仇恨和义愤,大家同仇敌忾,发誓战斗到最后一息,与教堂共存亡。这一夜,哀伤与仇恨在信徒们的心中激荡,哭声与祷告声交汇在教堂上空。每个人都虔诚祷告,祈祷救主赐予自己勇敢、坚强、谨守的心,像圣徒保罗那样,为守真道打那美好的仗。

第三天,精神抖擞的教民紧握来福枪,再次击退了义和团的进攻。少得可怜的药品用光了,一些伤员因为缺乏有效治疗而痛苦死去。由于教堂内的人太多,粮食和水非常紧张。有的信徒饿得头昏脑涨,加之疲劳,站在防御工事后面竟然睡着了;有的倒下去就没再站起来。疾病也开始流行,痢疾是常见病;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几乎每一小时,理查德都要用祷告安慰逝去和活着的灵魂。就在这天夜里,周兴邦忽然满身血迹地出现,带来联军的消息。

原来,贯通山东全境的铁轨早已被义和团拆毁,沿路的电话线杆也被砍倒,史密斯引导的英美联军被烟台的义和团和余顽指挥的清军团团包围,陷入鏖战。不过,终于见到史密斯的陈英得到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清帝国已经向列强宣战,一支更大规模的海军陆战队联军占领了天津大沽口炮台,正向北京进军。一旦攻克北京,战争就会结束,义和团的围攻就会自动消除。

英军上尉东摩尔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与清军和义和团战斗,一路让史密斯带领十个海军陆战队队员,和陈英他们先行杀回贯县,解救那里的教民。当他们走到铁路总公司时,遭到曹福根率领的一支义和团的围攻,队伍被冲散,周兴邦成功突围,其他人与义和团陷入苦战,至今生死不明。

周兴邦带来的好消息给了信徒们极大安慰,松弛的神经让他们突然感到了连续奋战的疲劳。理查德安排了少数几个人值班,其余战士全部休息。有趣的是,感到疲劳的还有义和团,这一晚,他们没再敲锣打鼓地挑战。交战双方形成默契,珍惜那难得的片刻宁静。第二天清晨,也就是总攻的第四天,经过一夜休眠的义和团再次喧闹起来,但这次不是用喊杀声,而是用嘲骂。

叫骂声将刚刚睡下的理查德惊醒,他走进阁楼向外张望,发现义和团用树干挑起一个人的尸体,并且用棍棒和长矛捶打和刺戳他,将他弄得血迹斑斑、来回晃动。理查德觉得尸体眼熟,定睛一看,正是陈英!理查德急忙下楼,陈英的妻子和儿女已经哭晕过去。理查德高声叫喊,让义和团归还尸体。刘德成听见了,指使手下人将煤油泼在陈英尸体上,然后用火把点燃。

刘德成看着燃烧的尸体哈哈大笑,高叫这就是二鬼子的下场。理查德怒火满腔,从教民手中夺过一把来福枪,瞄准刘德成扣动了扳机。枪声过后,刘德成猝然倒地,被义和团抬进大营。不多时,右耳绑着丝绸的刘德成再次出现,血迹将洁白的丝绸染红。刘德成一举令旗,义和团咆哮着冲了上来;但跟每次一样,一阵排枪过后,义和团拖着几具尸体,仓皇后退。

当天下午,义和团再次冲击教堂。这次,他们推来手推车,上面堆满用原木钉成的木排,以此抵挡来福枪的子弹。虽然木排能抵挡子弹,但人总要从木排中出来,教民们就在此时开始发射,义和团再次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而逃。刘德成不甘失败,改用火攻。义和团把火种放进砂锅,用抛射装备将砂锅抛进教堂,教民们奋力扑救,虽然有所牺牲,但大火终于被压制下去。

刘德成恼羞成怒,用更多的砂锅向教堂里抛射,同时指挥义和团呐喊着往里冲。理查德和教民手忙脚乱,疲于应付,眼看义和团员趁大火燃烧之际再度接近教堂大门,用大树将教堂大门顶开一道缝,而且越来越大,最终大门被顶开,潮水般的义和团员呐喊着杀进教堂大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传来密集的机关枪声,义和团员纷纷倒地,一片鬼哭狼嚎,活着的四散奔逃。理查德登高望去,史密斯带领几个海军陆战队员出现在义和团侧后。

史密斯的海军陆战队鼓舞了教民们的士气,理查德指挥教民勇猛冲杀,将义和团击退数百米,畏缩不前。满身血迹的史密斯告诉理查德和珍妮,他们和陈英、周兴邦被曹福根的义和团打散后,各自为战,最终靠团队战术,突破了义和团的封锁,杀到贯县。他对陈英的牺牲感到悲痛。还有一件事让他痛心不已,那就是自己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中国最大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在济南被义和团纵火焚毁,馆内文物全部化为灰烬。

海军陆战队壮大了教堂的守卫力量,同时也引得清军尾随而来。山东巡抚余顽得知史密斯突围前往贯县,担心刘德成抵挡不住,立即分兵追击,赶至贯县。教堂保卫战第六天,余顽将大炮对准教堂,一阵猛轰;可惜清军炮术不精,多数炮弹不是哑火就是从教堂顶空飞过。教堂虽然遭受部分损坏,但主体尚在,继续充当教民的庇护所。

虽然清军和义和团无法接近教堂,但由于断水和食物严重匮乏,每天都有教民回到主的身边,包括儿童。婴儿的哭声彻夜不休,母亲的悲号时断时续。教民们用粮食和树叶拌成饭团,定量分发。牲口被杀光了,树皮也被剥下,当年的旱灾景象再度出现。教堂外,清军和义和团的进攻浪潮般涌来,让教民们疲于应付。当天夜里,疲劳已极的教民和衣而卧,理查德眼皮发粘,抱着来福枪沉沉睡去。

夜里,理查德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动了,好像是一种撞击声。他叫醒史密斯和周兴邦,细心辨听。周兴邦认定声音来自地下,会不会有人盗墓?不太可能,因为这一代没有墓穴。难道是清军和义和团在挖地道?余顽强攻不克,有可能通过暗道进入教堂内部。假如真是这样,守卫教堂的难度加大了。既要敌人地面进攻,还有防备地下突破。三人达成共识,无法阻止清军和义和团挖地道,但可以派人守住地道口,一旦敌人出现,就毫不犹豫地射杀。

凌晨,忽降春雨,教民们发疯般地跳起来,用一切可以找到的器具盛接雨水。虽然春雨短暂而微弱,但足以挽救那些濒死的生命。感谢赞美的歌声在夜间响起,无数人的眼里浸满了泪滴。

连续几天的疯狂进攻,让教民失去了十几个弟兄,史密斯的海军陆战队也有三人牺牲。理查德在拥挤的教堂院子里,勉强挤出一小片空地,将战友埋葬。义和团也付出惨重代价,百多名拳民成了子弹的锁定物,来不及拖走的尸体沦为野狗的美味。由于吃人太多,野狗异常肥壮,教民们经常在深夜猎杀教堂附近的野狗,用以充饥。

保卫战进入第十天,虽然弹药还充足,但教民个个筋疲力尽,理查德和史密斯满脸胡须,如同野人。理查德跟史密斯商议突围计划,因为很显然,坚持下去的结果就是弹尽粮绝,坐以待毙。但由于难民众多,突围计划几乎不可行。既然如此,不如背水一战,与教堂共存亡。理查德召集开会,动员大家写遗嘱。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突破包围,人们早已厌倦了坐以待毙。教民的求生意志鼓舞了理查德和史密斯,当即制定详细的突围计划。

保卫战进入第十一天,突围计划完成,理查德将任务按人头落实,行动将在第二天凌晨发起。夜里,理查德让史密斯和周兴邦睡觉,自己值班。奇怪的是,几天来地下的撞击声消失了。难道清军放弃了这种效率不高的攻击手段?假如是这样,那就意味着清军和义和团会孤注一掷采用地面进攻。看来突围是正确的选择,理查德为委员会的果断感到庆幸。

第二天凌晨,各分队按照计划行动,理查德打头阵,冲击东面,吸引清军和义和团注意;史密斯和周兴邦一组,率领海军陆战队的几名队员保护教民向西突围。理查德将子弹上膛,悄悄打开教堂大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往日近在咫尺的清军和义和团不见了。理查德感到纳闷,莫非对方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引蛇出洞,设下埋伏?出奇的平静让人不禁脊背发凉,但现在想什么都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冲出去。

理查德继续往前,没走几步,猛然听得一声巨响,大地猛然颤动,一股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黎明前的夜空,强大的气浪将他撞倒在地,碎砖烂瓦和泥土从天而降,灌进他的脖领。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来自身后,理查德扭头看时,发现教堂的屋顶被掀起,十字架在空中翻滚,教民的残肢断体和来福枪的零件随着尘土向四处飞去,滚滚黑烟将教堂彻底吞没。理查德完全被惊呆了,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连续的爆炸声和教民的惨叫让他猛醒,他意识到清军用的是炸药!原来几天前地下的撞击声,是清军在挖掘地道,装填炸药!

整座教堂被完全摧毁,教民被掩埋在残垣断壁之下痛苦地哀嚎。理查德和周兴邦立即回到教堂,一面阻击呐喊着冲上来的清军和义和团,一面组织人力,挖掘被掩埋的信徒。然而,谈何容易。教堂塌落,原来的屏障没有了,信徒们几乎成了清军子弹的活靶子。理查德快速扣动扳机,将冲上前来的清军和义和团击毙。这时,身后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扭身一看,史密斯满身是伤,垂着头倚靠在他的后背,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

理查德和珍妮急忙将史密斯拖到一段断墙后面,将他放平,为他包扎止血。史密斯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微微喘着气。珍妮泣不成声。

“坚持住,好弟兄!”理查德大声道,“主在看顾你!我一定把你带出去!”

史密斯有气无力地一笑,微微摇摇头。

“哥哥,你一定要挺住!主不会让你走!”珍妮哭道。

史密斯咽了口气,艰难地张开嘴,理查德急忙把耳朵凑过去。

“第一,把我的骨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埋在济南,一部分带回我的家乡。”史密斯吃力地说道。

珍妮已经哭成泪人,用力点点头。

“第二,洛克集团主席是我的校友,也是弟兄,他有一个庞大的基金会,”史密斯断断续续道,“告诉他,一定要重建博物馆;最好由各教会联合建设,将大学和博物馆建在一起。”

“放心吧,”理查德道,“一定会的!”

“谢谢。”史密斯轻声道,安详地闭上双眼。

“哥哥,你醒醒!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珍妮摇着史密斯的手臂。史密斯随着珍妮的摇动微微晃动,表情像是沉睡的婴儿。泪水突然浸满理查德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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