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光绪到颐和园的时候已是下午,慈禧刚从佛香阁烧香回到乐寿堂,心情不错。光绪请了安,坐在一边等慈禧问话。“来的真是时候,”慈禧阴阳怪气道,“我正要派人给你递话儿。”“皇爸爸赐教,儿臣洗耳恭听。”光绪道。慈溪冷笑一声,“这耳朵听,那耳朵出,还不如不听。”“儿臣岂敢。”光绪语气越发谦卑。“哼,还说不敢?怀塔布是怎么回事?裁撤六衙门是怎么回事?”慈禧突然厉声问。“怀塔布抗旨不尊,欺上瞒下,所以儿臣夺其顶戴花翎;不然,君威何以树立?”光绪不卑不亢。“那六府衙门招你惹你了?你连他们也放不过?”“詹事府等六衙门实属多余,留着它们劳民伤财,”光绪道,“裁撤六衙门可省出大笔资费,用于启动变法项目,也是出于无奈。”“变法,变法,你就知道变法,”慈禧道,“可曾考虑人心?”“有皇爸爸为儿臣撑腰,哪个还敢不服?”“嗬,你倒是会说,拿我当挡箭牌,”慈禧冷笑道,“只怕我这张脸替你遮挡不住!”光绪愣在那,一时无言以对。“你把老人得罪光了,大清的江山谁来拱卫?”慈禧用指尖点着茶几,厉声问道,“靠康有为那几个穷酸秀才行吗?”“皇爸爸圣明,”光绪道,“老人固然可靠,但昏聩无能,迟早断送大清江山!”“放肆!”慈禧拍案道,“你有什么资格褒贬前朝老臣?”“儿臣无意褒贬,”光绪情绪变得激动,“儿臣担忧的是大清的江山社稷!怀塔布等一班老朽只怕顶戴不保,荣华富贵不享,何曾替朕分忧?”“康有为倒是替你分忧,”慈禧冷笑道,“可他保中华不保大清,替你分的什么忧?”“满汉早成一体,怀塔布不过散布流言蜚语罢了,还望皇爸爸明鉴!”“满汉一体?痴人说梦!”慈禧冷笑道,“大清是主子,汉人是奴才,何来满汉一体?让列祖列宗听见,掌你的嘴!”“满汉之别并非要务,可姑且不论,”光绪话锋一转,继续道,“当今急所乃是萃选天下开明之士,共议维新,变法图强。所以,儿臣欲开懋勤殿,还望皇爸爸多多指教。”“懋勤殿?”慈禧一脸厌恶,“又是康有为出的主意?”“儿臣以为凡有利于重振大清之策略,无论满汉,皆可上奏,并推而广之。”慈禧一阵冷笑,“屁股还没擦干净,又出幺蛾子,简直胡闹!怀塔布的事情不解决,什么这殿那殿的,都一边撂着去。”“怀塔布欺君犯上,开缺回籍已是法外施恩,”光绪道,“儿臣实在不知还要如何解决?”“不知道我教你,”慈禧道,“官复原职,收回成诏,用祖宗之法安定人心!”“祖宗之法可保过去,不能保未来!”光绪争辩道,“时移势易,死守成法不变,只有死路一条!”“无知蠢儿!”慈禧拍案大喝,站起身,指着光绪鼻尖叫道,“有成法在,还有你我在!
成法不在,你我何在?”一句话,问得光绪哑口无言。慈禧忽觉一阵晕眩,跌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张着嘴出不来气。太监急忙上前,揉肩捶背,忙活了一阵,慈禧才缓过神来。
光绪脸色苍白,呆若木鸡。慈禧摆摆手,光绪赶紧退下,出了门,来到玉兰堂,枯坐发愣。光绪没想到自己竟敢跟老佛爷顶嘴,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他回味着乐寿堂里的片段,为莫名其妙的勇气而震惊,惊恐中带着欣慰。一个清晰的意识猛然闪现——一切都结束了,变法将成为历史。然而,他并不沮丧,反倒觉得无比舒畅。他忽然听懂了窗外那鸟儿的叫声。
晚上,慈禧传话,让光绪跟她一起用膳。光绪脚步轻盈,来到乐寿堂,跟往日一样请安入座,等着慈禧先动碗筷。慈禧吃了几样小菜,吩咐太监给皇上传菜,光绪略微吃了几口。“你媳妇还好?”慈禧喝了口汤,忽然问道。“托皇爸爸的福,还好,”光绪道,“能吃能睡。”慈禧扑哧笑了,“我看宫里个个都比你脸色好。”“儿臣心重,更不懂调养。”慈禧哼了一声,轻声道,“相由心生。一意孤行,自寻烦恼。”“皇爸爸教导得对,”光绪道,“儿臣一定扪心自问,妥善保养。”“你回去按我说的做,跟老臣们搞好关系,”慈禧慢条斯理道,“说是孤家寡人,没几个人帮你,到时候真成孤家寡人了!”“儿臣谨记。”光绪语调温顺。“好了,你回吧,”慈禧擦了擦嘴,轻声道。光绪再次请安,躬身退出。回到玉兰堂,光绪心情平静,用毛笔写下“得大自在”四个字。他记得前几年去卧佛寺,看到释迦牟尼塑像横躺在殿里,身体上方即是一块横匾,上面写的就是这四个字。当时他感到深不可测,现在却觉得是在说给自己听的。生平第一次,他在慈禧面前勇敢地说出心声,痛快极了。过去,恐惧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勇敢让他身轻如燕。他受够了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生活,他要做一回自己,哪怕以放弃皇位为代价。亲政以来,他一再劝诫自己,为了变法委曲求全,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他发现,他的性格做不到这一点,且事与愿违。更重要的是,如果变法以压抑和摧残生命为代价,这样的变法可以舍弃。他爱大清的江山,但前提是做自己而不是做傀儡。要么做真正的帝王,要么做自由自在的平头百姓,再没有人可以束缚和控制他,他不会再以堂堂五尺之躯而受人摆布,屈辱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活了二十七年,光绪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的平静和安详,他甚至想对那些忙碌的喜鹊们微笑,让它们分享他愉快的心情。他沿着长廊散步,追赶夕阳的脚步,让晚霞映照他的全身。看到西堤外织耕图园区里农民的田园生活,他忽然萌生羡慕之情。这些农民虽然两脚插在泥里,但他们是愉悦的,没有人让他们事事看别人的脸色;他们身上裹着磨人的粗布,没有绫罗绸缎的细软,但他们也不会像他一样,一天到晚跪地请安;他们的食物谈不上精美,但他们却可以高枕无忧,就像那卧佛寺里得道的佛陀。而他,虽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整天担惊受怕,生活在无尽的忧烦郁闷之中。他忽然发现,有帝王之身,却无帝王之命,是他一切苦恼和尴尬的源泉。既然如此,这个王位他可以放弃,这副重担他可以不担,让有帝王之命的人来承担这一切吧!
回到玉兰堂,被太监们伺候着洗漱完毕,光绪滚进龙床,一闭眼便酣然入梦。他梦见带着珍妃来到一处世外桃源,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乐融融。梦境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其中。他赖在床上,望着窗外一点点发亮,构思未来宁静的淳朴生活,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翘。他要把这个梦告诉珍妃,她一定会催促他早点兑现,因为她更厌恶那没完没了的下跪和问安。
光绪翻身下床,简单用了早膳,便离开颐和园,踏上归程。
慈禧醒来,沿着长廊溜达了一圈,听说光绪已走,便安下心来用膳。她原本担心这孩子一觉醒来幡然悔悟,再来找她大谈什么变法维新,非把她气死不行。昨天的一番痛斥,明显起到作用,让这个嘴上没毛、很爱冲动的小伙儿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她和一班老臣鼎立维持,他的屁股一天也坐不稳。大清的天下是列祖列宗流血换来的,当然满人说了算,就是亡了,也轮不到汉人哭鼻子;更别说什么保中华不保大清,简直痴心妄想!可恨这傻小子养在深宫,不谙世事,被个姓康的汉人用甜言蜜语勾了魂魄,差点给他当枪使,若不是自己当机立断,横加阻拦,被他们卖了也说不定!想到这,慈禧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心口突突狂跳,头晕眼花,差点将一碗羹打翻在地。幸得太监抢步上前,将她稳稳扶住。
慈禧吃了块点心,肚子有了底儿,精神气也比刚才足了,便继续畅想。骂归骂,疼是疼。再怎么说,光绪是他一手带大,亲自扶正,更是大清龙脉,她怎能不寄予厚望?自己毕竟老迈年高,满清贵族和大清的未来全交在光绪身上,不把住舵行吗?骂得再狠,也是为他好,为大清基业传承千秋万代。所以,她没把光绪一棍子打倒,而是从大局出发,给他机会,让他和老臣们重修旧好;君臣一心,共度时艰。看这小子的态度,似乎还算明理,这也跟她平日的调教分不开。现在就盼着他回到宫里,收回成诏,妥善处理好跟老臣的关系,一切就可以回到正常轨道,那时再变法不迟。当变则变,不该变的绝对禁止,不能由着这孩子胡折腾,更不能让外人钻了空子。这么想着,慈禧的心情略微舒展,又喝了一碗莲子粥。用过早膳,她吩咐太监备船,上龙王庙。她自小在江南长大,喜欢水,昆明湖的碧波会让她想起童年的美妙时光;而那习习夏风,也能吹掉她心中的烦躁和不快。
慈禧的一番美意,光绪当然能领受,但他已经决定做回自己,对老佛爷的旨意只能说抱歉了。一回到大内,太监就放出风来,说老佛爷行霹雳手段,让皇上跟老臣修好,变法的事先放放,稳定压倒一切。以怀塔布为首的老臣们听了,心里安顿多了,静等着应召进殿,君臣抱头痛哭,重归于好。可是,几天过去了,圣上一点动静没有,莫非是圣体欠安?再一打听,满不是那么回事。光绪每天照例上朝,依旧行变法之事,催促各地大员抓紧办理新政,对恢复怀塔布等老臣名誉地位职务一案,竟然只字不提。嘿,这家伙,这哪里是拿老臣开涮,这是拿豆包不当干粮,目中没有大清国圣母皇太后啊!这还了得,莫非吃了豹子胆?
这还不算,这家伙回来后,不但跟维新党走得更近,而且还信了洋教,据说有个叫李茶壶的英国传教士进出东暖阁,跟走自家门一样。想我大清宫闱禁地,天子圣所,竟然有洋鬼子行走穿梭,妖言惑众,莫非要把列祖列宗气活了不成?太不像话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班老臣肺都快气炸了,急忙联络荣禄,将今上冒失之举记录在案,写成折子,递往颐和园。荣禄看了一遍,觉得大部分靠谱,同意代递,但同时也指出一个错误:那个英国人叫理查德,不叫李茶壶。怀塔布说洋鬼子鼻子大,像茶壶嘴,叫李茶壶也算恰当;再说李茶壶好记,就这样吧。荣禄斥其罪犯欺君,怀塔布这才重新誊抄一遍,将李茶壶改成理查德。
怀塔布等一干老臣的折子虽多荒唐,但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光绪并未信教,宣理查德觐见,是把他当作顾问,探讨如何发展新式教育。私下里,康有为与理查德协商,在皇帝和英国公使之间架设一条沟通管道,让英国能够切实支持和保护维新变法,必要时采取外交手段。在理查德的斡旋下,康有为和英国公使见了面,达成共识,形成战略性合作意向。有了英国人的支持,康有为稍稍心安。梁启超则将伊藤博文引荐给光绪,作为另一位外籍变法顾问。谭嗣同则举荐在小站训练新军的袁世凯为未来新军的总负责人,受到光绪的诏见和正式任命。
觐见当晚,谭嗣同来到袁府,将皇太后调兵包围京畿,准备再次训政的消息透露给袁世凯,希望他能挺身而出,临危救主,力挽狂澜。具体计划是等皇太后去天津阅兵,让皇上驰入袁营,袁世凯可以圣上的名义斩杀荣禄,其后软禁老佛爷,彻底扫除变法障碍。谭嗣同一番慷慨激昂,让袁世凯后背嗖嗖地冒凉气。这可是谋逆之罪,一旦兵败,株连九族!袁世凯以需要妥善谋划为借口,暂时支走了谭嗣同。
这一夜,袁世凯眼皮都没眨,两眼瞪得溜圆,大脑沟回波起云涌。他万万没想到皇上跟太后老佛爷会闹到如此地步。他是强学会的会员,又是光绪任命的未来新军创训的一把手,是变法的中坚,当然站在光绪一边;但是,以老佛爷为代表的保守势力深厚,根本不是维新派能撼动的。现在,历史把画笔交在他的手中,看看他有没有勇气振臂挥毫,彪炳千秋。如果兵变成功,他将成为功臣,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如果失败,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他该何去何从?
他反复对比两派的力量,发现自己的新军只有七千人,而荣禄调集包围京畿的部队多达九万人,动起手来就是鸡蛋碰石头。再有,诛杀荣禄,软禁老佛爷,只是谭嗣同的主张,未必就是皇上的心意。万一日后老佛爷跟皇上和好如初,那他就成了代罪羔羊。还有,自己跟光绪并不熟识,跟维新党也没太深交情,难保不被康有为当枪使。今天他诛杀了荣禄,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要他的脑袋。袁世凯思前想后,觉得风险太大,难于操作;要继续观察,绝不能贸然行之。
怀塔布的奏折和荣禄的密报,终于让慈禧下了训政的决心。她原本想给光绪留一步田地,让他跟老臣重修旧好,没想到竟是多余,这小子完全被康有为和变法迷了心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只有痛下杀手,才能拯救危局。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她跟荣禄密谋磋商,计划一定,便动身回到大内。光绪照例过来请安,慈禧将老臣们请求她训政的折子拿给光绪看,光绪一笑,称自己才拙智浅,身心忧烦,早有请皇爸爸训政之念,只是担心皇爸爸劳累,一直没敢声张;现在,为大清计,儿臣愿意服从皇爸爸训导。慈禧说既然圣心忧烦,最好静养一段时间,中南海里的瀛台不错,可以去那调养,过过让人羡慕的自在日子。
当天,光绪即被软禁于瀛台涵元殿。慈禧发觉珍妃站在光绪一边,早窝了一肚子火,这回一并报复,将光绪和珍妃隔离,不得相见。
将光绪隔离后,慈禧立即下令搜捕维新党人,悬赏十万两银子买康有为的首级。康有为听到风声,请求理查德帮忙。理查德跟康有为一起迅速乘火车来到天津,拜见英国公使。在英国公使的安排下,康有为乘船秘密抵达烟台。此时,通缉电报也同时到达,由于烟台道台出外巡查,随身带走了密电码,下属无法翻译通缉令,给了在海滩和租界闲逛的康有为一次逃生机会。当烟台道台回到府衙,将通缉令翻译出来,康有为已经登上去往上海的邮轮。通缉令同样发往上海,当地官兵严阵以待。但上海英国领事接到了理查德的电报,在吴淞口巧妙安排,将康有为送上去往香港的邮轮。消息传到紫禁城,慈禧气急败坏,一把将茶几上的玉壶扫落在地。
梁启超通过伊藤博文的引荐,得到日本公使的帮助,先乘火车到天津,然后搭乘日本邮轮驶往东瀛。谭嗣同拒绝东渡,将梁启超送上甲板之后,从容就捕。慈禧将以谭嗣同为首的六个维新人士处以极刑,鲜血染红了菜市口的地面,溅在围观的市民身上。
慈禧垂帘听政,除了保存京师大学堂,全部变法谕旨一律作废。怀塔布官复原职,一班老臣重返勤政殿,面向光绪山呼万岁。一样的程序,一样的内容,所不同的是,被他们高呼万岁的那个郁郁寡欢的天子,突然变得喜形于色。
虽然没有证据,但朝野上下都深信不疑,康有为是被英国传教士理查德救走的。很明显,没有洋人的干预,乱党插翅难逃;没有洋人的教唆,圣上也不会莫名其妙搞什么变法;这一切都是洋人在捣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群魔鬼亡我之心不死,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兴风作浪。对他们只有韬光养晦,严防死守。
在通商口岸开放半个世纪后,洋教和洋人再次激起大清朝野的满腔仇恨。
维新变法的失败,让理查德在沮丧的同时更加坚信,只有教育才能拯救古老的中国。维新思潮的出现,恰恰是文明传播的结果;而顽固势力的存在,同样是教育尚未普及和不够深入造成的。西方的制度建设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期望短期内将西方文明移植到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中国,是不现实的。失败是成功之母,今天所做的一切,正是为明天作准备,是未来的铺垫和预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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