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既如你说,凡汉人主张,都是兴汉灭清不成?老佛爷搞洋务,迄今三十余年,多用汉臣,难道也是保中华不保大清?”一句话问得怀塔布哑口无言。“尔等一口一个保大清,”光绪冷笑道,“敢说不怀私心?”群臣静默垂听,不敢抬头。“甲午之败,德人据胶,我大清丧权失地,屈辱备至,国将不国,”光绪站起身,情绪激动,指点群臣,“不见尔等替朕分忧,变法图强;反倒各打算盘,把顶戴看得比朕的江山社稷还重。说康有为保中华不保大清,我看尔等是保顶戴不保大清!”群臣低眉顺眼,大气不出。“没有朕的江山社稷,尔等连西北风都喝不成!”光绪越说越气,拍案道,“今天,朕就要刹刹歪风邪气,看谁再敢阳奉阴违,阻挠变法!拟旨!”太监连忙答应,“喳!”“夺去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人顶戴花翎,开缺回籍!”几个太监上前将怀塔布等六个堂官的顶戴花翎摘去,六人泪流满面,跪地谢恩。“皇上开恩!”直隶总督荣禄突然跪地道,“礼部六官一向忠心耿耿,还望皇上念其勤政忠勇,法外施恩!”群臣齐跪,大呼道,“皇上开恩!”“阻塞言路,罪犯欺君;拖延变法,毁我大清;两罪并罚,判斩立决亦不为过!”光绪厉声道,“念其乃前朝老臣,德高望重,平日也能廉洁奉公,开缺回籍已经是法外开恩,尔等无须多言!”光绪一席话让众臣噤若寒蝉。“再拟旨!”光绪高声道。太监急忙应声“喳”。“谭嗣同心系变法,畅言有功,加四品卿衔,军机章京行走,交吏部办理。”吏部尚书应声道,“臣接旨!”光绪喝了口茶,展开折扇,扇了扇,旋即合上,高声道,“第三旨,即日起,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六闲散衙门,各门堂官如何发落,亦由吏部拿出方案。”此言一出,殿内立刻一阵骚动,群臣面面相觑,满脸惊诧,议论纷纷。“军机大臣荣禄!”光绪道。“臣在!”荣禄急忙抢上一步,跪在阶前。“即日起,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唯留三省总督足矣,所裁冗员如何发落,你来设计。”“臣接旨!”荣禄站起,回到队列。光绪站起来,离开御座,目光如电,扫视群臣,待殿内安静下来,正色道,“变法乃富国强兵之道,重如泰山!变法成,则大清江山社稷安稳如磐,传之万代,尔等才能高枕无忧,尽享富贵荣华。所以,变法非朕一人之主张,乃是我大清君民之共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中关系,尔等明白否?”
“臣等愿肝脑涂地,为皇上排忧解难!”光绪一声冷笑,“看来尔等还不糊涂!今后若再有人阳奉阴违,阻格变法,格杀勿论!”“皇上息怒,臣等岂敢!”众臣异口同声。“好了,今天就说到这,散了吧!”光绪挥挥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跪地叩头,随后站起身,鱼贯而出。四被罢免的十几个大臣眼圈红红,丧魂失魄地离开大殿,刚一回到所属部堂,便痛哭失声,如丧考妣,大骂康有为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一班老朽哭了一个多时辰,头晕眼花,饥肠辘辘,见无人搭理,只得光着脑袋打道回府。家人见状,如五雷轰顶,顿时哭倒一片,声震苍穹。邻居们以为号丧,忙不迭地闭紧门窗。一帮半大小子聚在府门外,跟着哭声起哄。
常言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大臣痛不欲生,太监却乐得手舞足蹈。詹事府等六个老臣跌跌撞撞离开后,太监们立刻下手,把能拿走的东西一扫而光,甚至连门窗都拆下,闹得鸡飞狗跳,不亦乐乎。荣禄闻听宫内乱了,带着禁军扑入,发现六衙门一片狼藉,不由得悲从心起;再到礼部大堂,发现也是人走屋空,好在礼部是人走衙门还在,太监们不敢造次,但也有太监窃窃私语,那目光如同饿狼。一瞬间,荣禄竟有大厦将倾之感。他二话不说,急忙率亲兵出西直门,直奔颐和园而去。
荣禄赶到颐和园,慈禧刚刚用过下午茶,从乐寿堂出来,正要带着珍妃穿长廊往西堤溜达。太监忽报荣大人前来,慈禧心中有些不快;但考虑到荣禄是她安插在光绪身边的心腹,此番前来必有要事相告,便耐着心回到乐寿堂听荣禄汇报。荣禄把早朝的事情交代一番,慈禧气得浑身发抖,却极力掩饰。她故作沉静,让荣禄回宫继续观察,自己则继续穿长廊上西堤。一路上,她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吓得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慈禧满脑子宫里的乱象,哪有心思游西堤,只是绕着昆明湖兜了一圈,便回到乐寿堂。刚下轿子,就有太监来报,一班大臣个个蓬头垢面,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外求老佛爷做主。慈禧急忙让太监放人进来。转眼工夫,人未到,哭声先至,把个院子里的喜鹊吓得四处乱飞。慈禧定睛看时,十几个老臣涕泪交流,跪倒一片,号啕痛哭,以头抢地,为首一人正是礼部尚书怀塔布。
“行了!都给我住嘴!”慈溪一声断喝,老臣们赶紧收住哭声,用衣袖擦着鼻涕眼泪。
“事我听说了,都起来吧。”十几个大臣站起来,个个眼圈通红,哽咽着。慈禧皱着眉对怀塔布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家里出事了?”“家里出事是小,臣只怕大清要亡啊!”怀塔布一副哭腔。“靠你们这么嚎,大清就能平安?”慈禧一脸鄙夷。众臣齐声道,“求太后老佛爷做主!”
“怀塔布,皇上说你阻塞言路,没冤枉你啊,”慈禧道。“老佛爷,臣犯欺君之罪,甘愿受死!”怀塔布道,“臣只是看不得大清江山断送在康有为这个逆贼手里,所以冒死退其奏本。”“此话怎讲?”慈禧问。“据臣所知,康有为私设保国会,扬言保中华不保大清!”怀塔布高声道,“可怜皇上被其蒙蔽,求太后明鉴!”众臣异口同声,“求太后明鉴!”“那你们说该怎么办?”慈禧问。“请太后缉拿康有为乱党,垂帘以训政!”众臣齐声道。话音未落,只听后屋咔嚓一声脆响,弄的人心惊肉跳。慈禧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太监从后屋出来,小声回禀,“老佛爷,是珍主子打碎了一个茶杯。”“让她回后院去。”慈禧轻声道。“喳。”太监转进后屋。慈禧喝了口茶,对着一班老臣道,“训政体大,我自有安排,不须尔等操念。至于裁撤部门一事,尔等暂且隐忍,我会跟皇上商议。尔等先回去吧。”众臣连连叩头,高声道,“谢太后老佛爷做主!”怀塔布哇地一声哭了,高喊,“太后圣明,大清有望啊!”其他人也跟着嚷嚷,立刻哭成一片。慈禧心里发酸,眼圈也发热发潮,急忙喝了口茶,厉声道,“行了!号丧来了?都给我回去!”太监上前示意大臣离去,老家伙们这才擦着鼻涕迈出乐寿堂。望着老臣的身影,慈禧又恼又恨。恼的是光绪鲁莽轻率,不知天高地厚;恨的是康有为居心险恶,借变法图谋不轨。如果没她坐镇,这列祖列宗的家业顷刻之间就会易手,想想都后怕!看来,她不施铁腕是不行了。忽然,她想起刚才珍妃失手打碎一个茶杯,觉得有点别扭;她最讨厌有人背地里听她说话,便吩咐太监把珍妃从后院叫来。
珍妃低眉顺眼地进来,向慈禧请了安。慈禧让她一旁落座,轻声问道,“刚才你不在后院,在这闹什么?”珍妃笑笑,一脸绯红道,“臣妃刚才贪玩,琢磨跟老佛爷没下完的那盘棋,走火入魔,失手打了茶杯,惊动了老佛爷,该打!”“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慈禧盯着珍妃的脸。“臣妃专注棋艺,不问其他。”珍妃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还那么贪玩,”慈禧嗔怪道,“国家大事也应该知道一点。”“女子无才便是德,”珍妃笑道,“怕是不懂装懂,反倒弄巧成拙。”慈禧见她满脸真诚,笑道,“行了,快回屋吧,我也想歇着了。”珍妃突然咳嗽两声,苦皱双眉道,“臣妃想跟老佛爷告假。”“怎么?你要回宫里?”慈禧问。“臣妃这两天身子不爽,想回去请太医看看。”珍妃道。“这边不是也有太医吗?”慈禧一脸狐疑,“你还信不过?”“那倒不是,”珍妃笑道,“那边的太医看习惯了,一下就能找到病根儿。”“我过几日就回去,不能再等几天?”“还是回去好,我在那边等老佛爷。”慈禧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道,“好,随你,回去吧。跟皇上说,这边荷花快谢了,让他得空赶紧过来赏花。”“谢老佛爷,臣妾告退。”说罢,珍妃退出乐寿堂。珍妃一走,慈禧立刻让太监去宫里召荣禄来颐和园。荣禄到时,已是夜半时分。慈禧叮嘱荣禄火速将武卫军从甘肃调来京城,五日内完成对京畿的包围。这期间,密切监视康有为的动静,不能打草惊蛇。荣禄领命而去。慈禧看看窗外,天色开始泛白,想想一把年纪还不能安枕无忧,时时被人算计,不由得感慨人生之险恶;想起康有为阴谋叛逆,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血光飞溅,让乱党身首异处。想着恨着,困倦袭来,慈禧昏昏沉沉失去知觉。
光绪一口气开除了十几个大臣,异常痛快,当天下午便宣召集康有为、谭嗣同两人来到养心殿东暖阁,商议制度局的人选安排。康有为建议一不做二不休,与其苦等那帮老臣别别扭扭开设制度局,不如直接开懋勤殿,设议政官,彻底摆脱老臣羁绊。懋勤殿在乾清宫西侧的一个配殿,康熙、乾隆和咸丰三朝都开过懋勤殿,延引才学之士共议朝政。说白了,开懋勤殿就是另起炉灶,让变法维新人士能够参与政事,与皇帝直接沟通。康有为虽然没有点破,但光绪心知肚明,让康有为速去拟折办理。
康有为前脚刚走,珍妃后脚就到了,将大臣们要求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预谋告诉光绪。光绪立刻觉得手脚冰凉,急宣康有为等人入宫商量对策。康有为刚到南海会馆,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又回到宫里。鉴于身边太监多是慈禧太后的耳目,光绪含糊其辞,说自己身体欠安,很有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届时皇太后有可能主持变法,希望康有为和谭嗣同戮力辅佐,同心同德,共赴时艰。一番话说得康有为和谭嗣同脊背上冒凉气。
出得宫来,两人到南海会馆饮茶吃饭,听得隔壁有人举杯相庆,说是皇上罢免群臣惹恼了太后老佛爷,调来武卫军围北京,马上要垂帘听政,维新党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两人这才明白刚才光绪的用意。听着隔壁的喧哗,两人默默吃酒,竟不知如何是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两人都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掌中没半个兵丁,如果太后发动兵变,维新党只能束手就擒,变法也将半途而废,弄不好连皇帝也要沦为阶下囚。
两人唏嘘不已,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已喝光了两坛。回到住所,两人又开新酒。借着酒劲,康有为萌生了诛杀荣禄、软禁慈禧、寻求外援的念头,竟与谭嗣同不谋而合。二人既兴奋又紧张,酒醒了大半。计谋已定,二人决定分头行动,康有为负责联络理查德,寻求英国支持;谭嗣同负责联络强学会会员,握有新式陆军的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待慈禧秋天去天津小站袁世凯新军处阅兵,一举击杀荣禄,囚禁慈禧太后,为维新变法扫除障碍。两人指天为誓,万死不辞。
却说光绪将信息巧妙透露给康有为和谭嗣同后,在东暖阁里枯坐发呆。他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老臣集团,慈禧随时可能重新训政,将自己罢黜。他并不为自己的果决后悔,因为他已经忍无可忍,也无须再忍。临政多年来,大事小情都要经过太后老佛爷批准,自己简直就是个傀儡,窝囊透顶。即使没有变法,这样的儿皇帝他也不想再做。更何况自己是为了变法,拿掉这些自私自利的昏庸老臣,势所必然,是真正替大清的前程考虑,是真正的光宗耀祖!这么想着,恐惧被一腔豪情淹没,浑身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他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在夕阳里愤步疾走,似乎美好的前程正等他用热情和理想去铺就。
珍妃派人来劝他吃晚饭,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理想是美丽的,令人激动不已;现实却是残酷的,让人惴惴不安。他假装高兴地坐在餐桌旁,却毫无食欲,那心事重重的表情被珍妃尽收眼底。吃完饭,两人照例在院子里散步,珍妃偎着丈夫,将柔软的小手交在丈夫的手心里。阵阵体香漫进光绪的鼻孔,他下意识地将珍妃细软的腰身搂进怀里,轻轻地吻着她。珍妃呻吟着,热情地回吻。若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来,跟她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但今天他却兴致全无。他喜欢女人,但女人不是他的一切;他更无法用寻欢作乐来遮掩烦恼和不安。
珍妃很知趣,没有继续撩拨丈夫,只是依偎着他,给他一份温暖和舒适。她知道,此刻他最需要的不是儿女之乐,而是陪伴和依靠。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她最能给予他的,也是他最想从她哪儿得到的。两人牵着手在后花园散步,默默无语,等着夕阳将最后一抹晚霞收去。溜达了约摸一个时辰,两人累了,便回到卧室休息。由于疲劳,很快进入梦乡。
睡到半夜,光绪忽然被窗外的动静惊醒,他穿衣下床,蹑手蹑脚来到室外,发现一个蒙面人从天而降,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厉声道,“速将玉玺拿来!”他吓得浑身颤抖,废了半天劲,终于将玉玺交给对方。对方发出女人般的笑声,扬长而去。他奋力追赶,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一个深坑。他大叫不好,闭紧双眼,将身体缩成一团,绝望地等待着脑壳跟坑底无情碰撞的一瞬,就在这时,他突然睁开眼,以为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他活动一下四肢,发现还算正常;眨眨眼,发现眼皮很听使唤;再扭头一看,一个温软香浓的身体紧贴着他,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他再也睡不着,望着天花板发愣,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一个无比清晰的意识突然呈现:最坏的结果还没到来,他还有一线希望,尽力说服老佛爷支持自己,粉碎老臣阻挠变法的图谋!他决定天亮后去颐和园,把开懋勤殿的计划向老佛爷和盘推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信得不到她的理解。他要成为一代英君,而不是后主刘禅;他要像彼得大帝和明治天皇那样,奋发有为,励精图治,挽大厦于将倾,解民众于倒悬;他要让大清在他的治下幡然改变,由弱渐强,成为令世人尊重的一流强国,威仪四方!上可告慰列祖列宗,下能恩及黎民百姓,这才是他的天命所在!为大清江山社稷拼死一搏,成败在此一举!
热血在奔涌,他再也躺不下去,翻身下床,在院子里快速踱步,伴随他的是喜鹊的晨鸣。
喜欢《美好的仗》吗?喜欢李红雨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