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那又怎么样?”陆锦夏道,“我爱上帝。上帝对你可有可无,对我是一切,是全部!凯撒的归凯撒,神的归神;你不能把人类的愚蠢和过错归给上帝!”“既然如此,既然不能主持人间的正义,你的上帝又有什么必要存在?难道仅仅是用来自我麻醉的精神鸦片?”“请你尊重我的信仰!”陆锦夏高声道。“你的信仰是谎言!”陆振华叫道,“我只尊重真理,无法尊重谎言!”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陆振华的脸上,陆锦夏浑身颤抖,不相信自己会出手打人,而且被打的又是自己的亲哥哥,曾经的主内弟兄。陆振华摸着热乎乎的脸,同样震惊。“既然如此,我们没必要再说下去,”陆锦夏满面泪痕,“以后也不要再来往,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陆振华抓住。“我是你哥哥,我要对你负责!”陆振华道,“我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谎言中!”陆锦夏甩掉哥哥的手,一字一板道,“你错了。我每天都感受到上帝之爱,而你,才是生活在无望的谎言中。”说完,转身跑开。陆振华望着妹妹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一脸惋惜。一对学生从他身边经过,他推了推眼镜,加入人群,带头高呼“打倒帝国主义,还我山东主权”,阔步前进。
陆锦夏一口气跑回家中,心思却还在长安街。理查德发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去厨房吩咐仆人做饭。陆锦夏不愿意理查德看到自己有心事,便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让理查德进屋休息。一进厨房,陆锦夏的大脑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撑得满满的,陆振华的那些烦心话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到了夜晚,陆锦夏开始辗转反侧,哥哥的那些话萦绕在她的脑海。上帝绝非虚伪的,她每天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主的爱,她的幸福家庭就是神所赐予,这是无可驳辩的事实。可是,既然上帝如此爱世人,降下他的儿子待人赎罪,为什么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上帝啊上帝,您当初为什么要造我们?如果不造亚当和夏娃,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多痛苦和烦恼?
就在她辗转反侧时,一只温暖的手臂将她搂进一个同样温暖的胸膛,她习惯地依偎着丈夫结实而柔软的躯体,泪水扑簌簌地滑落,弄湿了理查德胸前的睡衣。“我爱你,亲爱的,”理查德轻声道。
“我也爱你!”陆锦夏开始抽泣,将理查德搂进。
“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一起,对吗?”理查德轻声问。
陆锦夏用力点点头,禁不住哭出声来。
“跟我回英国好吗?”理查德柔声问。
陆锦夏更加用力地点头,“我们永远在一起。”
“当然,”理查德轻声笑道,“一起在中国,一起在英国,一起在天国。”
“就这样,我喜欢。”
“那好,就照你说的做,”理查德道,“睡吧,明天我们就收拾行李。”
“嗯,我听你的。”陆锦夏抹去脸上的泪痕,将理查德偎得更紧。
第二天一早,理查德和陆锦夏早早起来,吃罢早饭便开始收拾行李。就在他们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邮差忽然送来一封信。理查德打开一看,是美国长老会学生联盟总干事罗伯特发来的。信中说,为了挽救世界和平,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决定把第十一届大会安排在北京召开,会议的主题是讨论基督教与战争的关系,表达基督徒反对世界上倚强凌弱的侵略行为。地点就定在洛克联合医学院,时间则在半年以后,希望能够得到理查德的全力支持。为了提高会议的影响力,保证会议成功召开,学生同盟打算聘任理查德为大会筹委会秘书长。
仿佛听从召唤,那些已经装箱的衣物又被重新拿出来,放回原来的地方。陆锦夏高兴看到丈夫那快乐而充实的神态,只是担心他的身体能否承受,毕竟理查德已经年逾古稀,不似风华正茂的当年。理查德却表示自己的身体状态很好,完全可以应付这次活动。就这样,两人推迟了告老还乡的日期,全身心投入到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第十一届北京大会的筹备中。
半年后,大会在洛克联合医学院隆重召开,包括中国在内的三十三个国家派出的代表多达七百余人,盛况空前。然而,当会议议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由陆振华发起倡议,北京布尔什维克学生组织发起的非基督教学生大同盟,组织上千名北京高校的学生队伍,将会场包围,抗议大会在北京召开。学生们高举“扫除宗教毒害”、“要德先生赛先生,不要耶和华”、“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华的走狗”等标语,高呼“把精神鸦片赶出中国”等口号,要求与会议代表公开辩论。
当理查德走出会场的时候,发现陆振华正在学生队伍中慷慨陈词。他站在一把椅子上,用力挥着手臂,大声道,“同学们!基督教是什么?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是麻痹中国人民的精神鸦片!如果我们听信基督教的鬼话,就会继续被奴役,被掠夺,被侵略!你们答应不答应?”
“决不答应!”学生们振臂高呼。
“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振华高声问。
“把基督教赶出中国!”
“让耶稣见鬼去!”
“让上帝滚回他的天堂!”
陆振华手臂一挥,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继续听他演讲。“我说基督教是最伪善的宗教,因为它说一套做一套!基督教讲博爱,可是,基督徒们却自相残杀。看看刚刚结束的欧战,难道不是基督徒之间的战争?如果英国和法国的基督徒对德意志帝国的基督徒讲博爱,怎么会有有史以来人类最残酷、最野蛮、最血腥的屠杀?”
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几百年来,西方的基督徒们一手拿刀剑,一手拿圣经,对全世界进行疯狂掠夺,而传教士就是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先锋队!基督教是帝国主义的遮羞布,是被压迫被奴役人民的精神鸦片!他们向我们灌输基督教,就是让我们变成顺从的羔羊,永远任其宰割!”
热烈的掌声再次淹没陆振华的声音。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掌声又一次打断陆振华声嘶力竭的演讲。
陆振华振臂高呼,“铲除基督教,建设新中国!”学生们跟着响应,声若滚雷,盘旋在洛克联合医学院的上空。理查德望着眼前疯狂的人群,突然回想起自己初到烟台时,在街上被人群攻击的情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激动的表情是那么相似;所不同的是,几十年前这些表情的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而今天,辫子没有了。
不知什么时候,陆锦夏来到理查德身边,握紧他颤抖的手臂。“我们回去,”陆锦夏低声道。
理查德在陆锦夏的搀扶下,慢慢转回身,往会议室走。学生们见他们回去,立刻蜂拥而上。一只臭鸡蛋飞出,准确无误地落在陆锦夏的头上,黑黄相间的蛋液挂在她的秀发上。学生们爆出开心的大笑,“汉奸”、“洋奴”、“卖国贼”的喊声此起彼伏。从这天起,理查德夫妇的宿舍外墙上,每天都有“汉奸”、“洋奴”的标语贴在上面。有学生还画了一幅漫画,陆锦夏被画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跟在理查德的身边。一封陆振华亲笔写的与陆锦夏断绝关系书,也被张贴在理查德夫妇卧室的墙上。陆锦夏忽然一病不起,每天茶饭不思,只是静静地发呆。理查德跟她说话,她神色木然,答非所问,仿佛灵魂出窍。
会议在非基督教学生大同盟的干扰下,草草收场,而非基督教运动却如火如荼。全国各地的学生们在北京的带动和影响下,纷纷举行游行示威,呼吁关闭教会学校,收回教育权,取消宗教课程。迫于学生压力,教育部终于发布公告,取缔外人在国内办理教育的权力,学校不得传播宗教。几天后,理查德接到了洛克联合医学院的解聘其学校董事的通知。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的是,他并没为此忧伤,反倒心平气和。
当天夜里,理查德安顿好妻子入睡,自己来到院子里,坐在藤椅上,望着满天繁星发呆。他的思绪如天马行空,奔腾穿越,从五十年前那个令人激动的离开利物浦港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到初临上海滩的迷人的夏日傍晚,再到邮轮驶进烟台港口的那个让人百感交集的清晨,以及后来的时时刻刻,和中国人的怀疑、愤怒、拒绝、渴望、感恩、赞美、欢笑的种种表情,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如同刚刚发生在昨天。五十年,漫长的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的全部身心和这片陌生的土地紧密相连。
当这些饶有兴味的回忆告一段落,他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询问天父为什么会有今天的结局。生平第三次,那神圣庄严的回音没有出现。冷风袭来,他打了一个冷战,一个清晰的念头猛然跃上他的心头,像一块铅,重重地坠在他的心底。他想把这沉沉的念头挤出去,但他越是用力,那念头就越沉重,顽强而牢固地盘踞着。困倦让他的思维变得模糊,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青春年少,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彻底洗去身心的疲惫。
这一晚,理查德睡得十分甜美。然而,当他清晨醒来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慌在他心中扩散弥漫。他看一眼身边的妻子,陆锦夏的神色是那么安详,仿佛出生的婴儿。泪水突然夺眶而出,从他满是皱褶的脸上滑落。理查德轻手轻脚地起身,收拾好行李,将一封信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深情地注视着沉睡中的妻子,良久,轻轻打开房门,悄然离去。
当陆锦夏醒来的时候,发现写字台上的那封信,打开一看,信的内容非常简短,理查德写道:“我终于明白,其实我并不属于这里。而你,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才是你真正的故乡。再见了,亲爱的,永远爱你的理查德。”
泪水不断滴落在信纸上,字迹被浸湿,逐渐模糊。五理查德回到故乡,女儿安妮陪伴着他。一周后,英国陆军部正式发来通知,确认他的小儿子在欧战中阵亡,并随寄一枚十字勋章,用以表彰这位英国公民的英勇行为。小儿子被确认的证据是他的一本残破的日记,上面有姓名和家乡的地址。但整本日记经过战火的洗礼,只剩一句话能够清晰辨认——“胜利属于我们,我爱英国,我爱上帝。”
浸礼会差遣委员会为理查德安排了充实的退休生活,去各差会做巡回报告,激励人们对上帝的忠诚和热情。一次报告会结束,一名记者抢先来到他身边,道,“你好理查德先生!您的事迹非常感人。有个问题向您请教。”
理查德站定,耐心地等着他提问。“您觉得你在中国的经历是成功还是失败?”记者问。理查德笑笑,“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我只回答复杂的问题。”记者也笑了,继续道,“好的,第二个问题:如果再来一次,您是否还会选择中国?”理查德想了想,反问,“你觉得呢?”记者耸耸肩,一脸窘色。“你的问题是错的。”理查德笑道。“为什么?”记者一脸困惑。“我从来没有选择过,”理查德道,“而是被选择。”说罢,转身而去。记者一脸茫然地望着理查德的背影,本要落下的笔悬在空中。记者笑了笑,摇摇头,合上本悻悻而去。
一个薄云遮日的午后,约翰突然造访理查德,约他一起去钓鱼。两个老头兴致勃勃地来到一条小河边,支起鱼竿,抛下鱼饵,等着鱼儿上钩。约翰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轻声道,“理查德,还记得当年安葬爱德华的那个上午吗?”
“当然,”理查德笑道,“那天我被雨淋湿了,你打伞来接我。”“我让你跟我一起做生意。”约翰回忆道。“是的,”理查德道,“多亏当时我没答应你,不然,你今天会陪个精光。”约翰哈哈大笑,眼泪流出来。“没错,经商靠天分。我有,而你没有。不过,我也没有全错。我当时跟你说过,中国人不需要你,而需要我。”
理查德的鱼漂突然下沉,他猛然用力,一只肥硕的鲤鱼跃出水面,将理查德的鱼竿拽得弯弯的。理查德赶紧将鲤鱼从鱼钩上摘下来,将其扔进鱼桶;鲤鱼打了几个挺,开始在鱼桶中游弋。
“你的商业头脑要是有你钓鱼技术的一半就好了,”约翰笑道,“我记得耶稣的门徒彼得和他兄弟安德烈就是渔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对吗?”理查德笑笑,没说什么。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道,“明天你有事吗?”“没什么事。”“我想去给小儿子立个墓碑,你能不能开车送我过去?”“当然,”约翰道,“跟他哥哥葬在一起?”理查德的眼圈忽然红润起来。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点点头。约翰走起来,拍拍理查德的肩膀。第二天一早,约翰开车来到理查德的家里,帮他将墓碑抬上卡车,然后驱车前往墓园。理查德将小儿子那本残破的日记扔进挖好的墓坑里,然后墓园工人将墓碑放进墓坑,填上泥土。两块墓碑并列,一模一样,只是铭文不同。理查德开始祷告,女儿安妮搀扶着他。“主啊,求你饶恕你的两个儿子的罪过,让他们进入你的天堂。”理查德道。“阿门!”约翰和安妮同声道。安妮搀着理查德转回身,向墓园外走去。走到墓园门口,理查德突然站住了,满脸惊异。
安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东方女人站在不远处,微笑地望着理查德,似乎遇到了老熟人。
她的身后,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理查德走过去,轻轻握住陆锦夏的手,道,“你还好吗?”“感谢主,我还好。你呢?”理查德笑笑,“马马虎虎。”“学生们要开学了,所以来看看你,”陆锦夏道,“开了学就会忙起来。”“谢谢你们,”理查德笑道。安妮领着学生们离开,走向约翰的卡车。“你答应过我,”陆锦夏道,“带我看看你童年玩过的地方。”“我从不食言。”理查德笑道,向陆锦夏伸出臂弯。陆锦夏将手臂伸进理查德臂弯,两人沿着一条小溪,向远处的森林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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