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理查德一直等着孙中山的回信，希望能在宋教仁遇刺案中帮助他。然而，一周过去了，再没有孙中山消息。一个月后，理查德从报纸上获悉，孙中山联合数省军政人员武力倒袁，战火在江西和江苏两省蔓延。理查德拿着晨报发愣，陆锦夏端进早餐也不知道。

“想什么呢？吃饭了，”陆锦夏轻声道，从他手里拿过报纸，扫了一眼。

理查德叹了口气，坐到餐桌前，道，“这个孙文，真是一意孤行。战事一开，再无妥协的余地。可政治就是妥协啊！”“你不了解中国人，”陆锦夏道，“中国人不喜欢妥协，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所以才需要改变！”“好，我支持你！”陆锦夏做了一个鬼脸，递给理查德一杯咖啡。理查德喝了一口，轻声道，“谢谢你的支持，更谢谢你的耐心。”两人突然笑出声来，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笑过之后，理查德叹了口气，道，“如果孙文和国民党把官司打下去，杀害宋教仁的幕后凶手就有可能被查出来；可现在，这种机会彻底失去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直觉告诉我，”陆锦夏笑道，“您不做侦探真的很遗憾。”理查德笑笑，不再说话。两个月后，理查德在起居室里读着同一份报纸，报载孙中山发动的武装政变被袁世凯的北洋军镇压，孙中山亡命日本。理查德拿着报纸再次陷入沉思，陆锦夏将咖啡递给他，才把他唤醒。“和平解决的机会早就没了，”理查德自言自语道，“暴力只能带来暴力。”“我的圣人，您又在忧国忧民了，陆锦夏调侃道，这里是China。”

”“可这里不是大不列颠，“可我生活在这里，”理查德接过咖啡道，“就不能不想。”“可你想来想去有什么用？”陆锦夏道，“徒增烦恼而已。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您能帮我修理一下吗？”“没问题，夫人，”理查德一本正经道，“把它交给我好了。从小我就擅长这事。”陆锦夏笑了，顺势坐在理查德的腿上，缩进他的怀里。“什么时候带我回英国？我想把你生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那一定非常有趣。我还想看看你的孩子们。”“等联合医学院竣工，”理查德吻着陆锦夏的秀发，“快了，也就几个月了。”“浸礼会能批准你休假吗？”陆锦夏问。“我想应该会，”理查德道，“我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而且好几年没回去了。”陆锦夏搂紧理查德，笑道，“太好了，我要好好看看你小时候什么样。”想到几年未见的孩子们，理查德陷入沉默，泪水忽然浸满他的眼眶，一下涌了出来。陆锦夏帮他抹去泪痕，轻轻吻着他，“想他们了？”理查德点点头，泪水不停地往下淌。陆锦夏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快了，咱们就快回去了，就快回去了，就快见到他们了。不是吗？”理查德咬紧嘴唇，用力点点头。“别难过，亲爱的，”陆锦夏道，“你还有我，还有我。”“谢谢。”理查德轻声道，用餐巾擦去眼角的泪。三个月后，洛克联合医学院竣工，理查德作为学院董事出席隆重的开幕典礼。洛克集团中国教育基金会代表罗伯特，中国政府代表和社会名流，以及世界各国一些着名大学校长、教授和医学团体负责人，共同参加了剪彩仪式。新闻界进行了热情的报道，宣称这是中国医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将极大提高中国的医疗及医学教育水平。会后，罗伯特与理查德提出一个想法，洛克联合医学院设备如此先进，可以作为未来的世界基督教会议的接待地点。理查德深表赞同。

典礼结束了，几年的辛苦运作化为现实，理查德突然感到难以阻挡的疲惫。当参加典礼的人群逐渐散去，理查德来到医学院的大门外，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宏伟的中西结合的建筑，四十年前他初到山东的一幕幕又在脑海滑过。当年，他跟这些学子一样有着青春的容颜，如今，岁月已经将他的两鬓染白。“要不，我们再进去坐一会，喝杯咖啡？”陆锦夏突然出现他身边，轻声道。理查德笑笑，“中国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不散的宴席。”说完，牵着陆锦夏的手，向外走去。“医学院竣工了，你要兑现承诺。”陆锦夏道。“当然，”理查德笑道，“明天我就打报告，向浸礼会请假。”“你已经超期服役了，”陆锦夏道，“应该退休回家，享天伦之乐。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别人考虑嘛。”理查德听出了陆锦夏的弦外之音，一脸歉意地笑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替别人考虑，不能只想自己。你说得对。”第二天一早，理查德用完早餐，正准备写请假报告，出去取报纸的陆锦夏急匆匆地走进起居室，将报纸递给他，一边说道，“英国也被卷进去了！”理查德接过报纸一看，一行醒目的大标题：“英国正式向奥匈帝国宣战！”理查德盯着报纸发愣，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陆锦夏问。理查德摇摇头。“我们还能回去吗？”陆锦夏问。理查德再次摇头。“孩子们怎么样？会不会也被卷进去？”理查德还是摇头。陆锦夏长叹一声，“当初劝你早，你不走，非要等医学院竣工。现在倒好，走不成了吧？

中国有句话叫夜长梦多……”理查德握住陆锦夏的手，道，“别急，我会给孩子们拍电报，了解情况。”一周后，理查德接到女儿安妮发来的电报，她的两个哥哥参军上了前线，自己的丈夫也应召入伍。目前国内气氛紧张，为安全起见，暂时不要回国。当晚，理查德和陆锦夏的祷告又增加一个内容：求主耶稣保佑远在万里之外的两个儿子的平安。二尽管理查德的祷告更加虔诚和谦卑，但不幸还是发生了。半年后，安妮再次来信，两个同是医生的哥哥一个被流弹击中，抢救无效死亡；一个失踪，下落不明。安妮随同寄来大哥所在部队的勋章和慰问信，信中说这位勇敢的医生在救助伤员时表现出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们为有这样一位战友感到光荣与自豪。

理查德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心脏不适也开始加重。每天在陆锦夏的陪伴下，步履沉重地在住所外溜达，看夕阳西下。夜深人静时，泪水便像小河一样滑落在枕巾上。他不断祷告，询问上帝这究竟是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没有接听到那神圣的回音。上一次是十几年前，他将史密斯的骨灰葬进济南的教会墓园的时候，他询问上帝，为什么魔鬼要用义和团的手将史密斯带走？他翻开旧约，重读约伯记，竟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一天下午，理查德忽然接到一个请柬，打开一看，落款是中国民国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袁世凯一身素服，为理查德失去爱子表示哀悼。袁世凯坦言，自己想请理查德帮忙，为他研究一下世界各国的君主立宪制度。理查德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这样的工作应该交给年轻人来做，于是介绍了美国长老会学生联盟总干事罗伯特。在袁世凯的邀请下，罗伯特写了一篇文章《共和与君主论》，发表在报纸上，引起巨大轰动。文章大意是，中国没有共和传统，因此更适合实行君主立宪制，而不是目前的共和制。仿效日本的君主立宪制，才能真正处理好中央权威与地方自治的关系，而不是目前出现的各省抗税不缴的状况。

当孙中山得知是理查德帮助袁世凯介绍美国人研究君主立宪，立刻登门来找理查德。“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孙中山质问道，“为什么要帮助一个专制独裁者？一个杀人犯？”“因为我同意罗伯特的观点，”理查德道，“中国目前的国情，只有君主立宪最为适合。”“可是，您知道吗？共和已经深入人心，没有人愿意回到过去！”“你错了，”理查德道，“君主立宪不是君主专制，这不是回到过去，而是真正的进步！”孙中山无奈地笑了，“先生，您太不了解中国人了。中国人对两千多年的帝制深恶痛绝，您支持袁世凯恢复帝制，无异于倒行逆施！”“那你打算怎么做？”理查德问。“推翻袁世凯，建立真正的共和国！”孙中山斩钉截铁。“暴力，暴力，又是暴力！”理查德忽然情绪激动，“暴力不会带来任何进步！只是历史的重复！政治就是妥协！”

孙中山又一次笑了，“妥协？如果政治就是妥协，您的故乡为什么烽火连天？大英帝国为什么不跟德意志帝国妥协？如果这世上只有和平，您的两个儿子怎么会为国捐躯？”刚说完，孙中山猛然意识到走嘴，想收口却来不及了。理查德脸色骤变，颤抖着道，“我请您出去，立刻出去！”

“对不起，”孙中山一脸歉意，“先生，我实在太无礼了，请您原谅我的冒失！”“出去！”理查德大吼一声。孙中山急忙戴上礼貌，拿起手杖，快步离开。当他打开房门，忽然转过身来，一字一板道，“我一生尊重您，但我不得不说一句真心话：这里不适合您，请您回英国去吧！”说罢，向理查德深鞠一躬，关上房门。一阵心绞痛袭来，理查德痛苦地皱紧眉头，陆锦夏急忙将他扶坐在沙发里。“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理查德道。“当然不是，”陆锦夏附和道，“不去管他了，把他交给上帝吧。”几个月后，袁世凯称帝，改国号为洪宪，但八十三天后即宣告失败。袁世凯也在忧愤中驾鹤西归。不久，理查德接到孙中山的一封信，对上次的冒昧再次致歉。孙中山说，他理解理查德的心情，也相信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袁世凯称帝绝对是错的，因为他在错误的时间办了正确的事，照样还是失败。而在他看来，在正确的时间里办正确的事，就是组织北伐，打倒军阀，统一中国，建立真正的共和国。

理查德将孙文的信给陆锦夏看了，问道，“你同意他的观点吗？”“我只知道你现在该吃药了。”陆锦夏道，将药片和水递给理查德。“请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事？”理查德笑问。陆锦夏想了想，“就是按时吃药，睡觉休息。等战争结束了，告老还乡。”想到战争中失去的两个儿子，理查德的眼眶又开始湿润。陆锦夏将他搂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回去，你不会孤单的。”理查德像孩子一样，偎在陆锦夏的怀里，任由她抚摸和亲吻。三年后，一战结束，理查德和陆锦夏准备动身回英国。女儿安妮来信说，她的小哥哥依然没有下落。这天，理查德和陆锦夏从英国使馆办好签证回来，坐着一辆人力车走到长安街，突然遇到一大群学生示威游行。学生们高喊“打倒帝国主义”“反对巴黎和会，还我山东主权”和“要民主要科学”等口号，同时将标语向市民散发。走在学生队伍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陆锦夏的哥哥陆振华。

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陆振华一眼认出了妹妹和理查德，表情甚为尴尬。陆振华停下来，对理查德冷淡地说了声你好，便请求妹妹下车，有话跟她说。“你们谈，亲爱的，我先回去，”理查德对陆锦夏道。陆锦夏点点头，理查德被人力车夫拉走。

几年不见，兄妹俩一时无话，默然而立，眼光都指向别处。还是哥哥先开了口，“你还好吗？”

“很好，”陆锦夏道，“你呢？”“也不错。”陆振华道。“你不在北洋医学院教书当院长，跑这来干什么？”陆锦夏问。陆振华一脸震惊，“巴黎和会的事情你不知道？”“知道一点，”陆锦夏笑道，“可这个世界属于男人，女人能怎么样？”三陆振华笑了，指了指学生队伍，“可那些女生不也是女人吗？”陆锦夏默然无语。“你还去教堂？”陆振华问。“当然。”“帝国主义列强在巴黎和会上出卖中国利益，你没向你的主祷告，求他拯救你的祖国？”

陆振华问，一脸嘲讽。“我每天都在为我的祖国祷告。”陆振华笑了，“结果呢？”“我能做的就是祷告，”陆锦夏道，“结果跟我无关。”陆振华笑出声来，“我想提醒你一句，出卖你的祖国利益的，其中就有大英帝国，一个所谓被上帝蒙福的国家。”“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上帝？”陆锦夏道。“我没有议论上帝，”陆振华笑道，“我在议论他的儿女。如果一个人说一套做一套，那他就是伪君子；同样，一个国家也是。”“你到底要说什么？”陆锦夏显出不耐烦。“我要说的是，”陆振华突然提高音量，“一群由伪善的基督徒组成的国家，正在出卖你的祖国的利益！巴黎和会把战败国德国在青岛的特权转让给了日本，这就是那些自以为追求上帝公义的国家在做的事！这个世界就是丛林法则，没有上帝，更没有所谓上帝的公义，从来就没有！如果你不想欺骗自己，你应该能明白我说的全部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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