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想起十年前的那场排外运动,理查德默然无语。约翰拍拍理查德的肩膀,笑道,“请原谅我的冒昧和粗鲁,我无意否定什么,只是感到困惑。”理查德依旧没有回答,茫然地看着加工厂的工人在忙碌。陆锦夏跟在后面,跟兄弟俩隔着一段距离。一个职员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对不起,约翰先生,懋隆公司的业务代表已经在办公室等候您多时了……”
“哦,见鬼!我居然忘记了,”约翰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转向理查德,“我有个约会,必须离开,不能陪你了。”说罢,又握了握陆锦夏的手,“认识您很高兴,欢迎您常来!恕不奉陪!再见!”
约翰转身离去,将一脸思索的理查德留在一旁。微风吹过,理查德咳嗽两声,陆锦夏急忙将一件马甲披在理查德身上。“谢谢。”理查德道。“您真是个爱思考的人。”陆锦夏笑道。“哦,是吗?”理查德笑道,“如果是你,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如果是我,我会把它交给上帝。”理查德哈哈大笑。两人走向码头,踏上航运公司的货轮。随着一声长笛的鸣叫,货轮缓缓离开岸边,向大海深处驶去。
白天,理查德在船舱里撰写调研报告,陆锦夏帮他誊写。累了,两人就站在船舷看海鸥追着货轮飞翔。夜晚,两人在甲板上散步,研究下一步调研计划。约翰为两人准备了两个单独的房间,以便他们安心休息。
这天傍晚,货轮抵达大亚湾,缓缓靠岸。由于天色已晚,货运公司的人准备在货轮上过夜,第二天再动身上岸。连日的疲劳也让理查德早早睡下,很快进入梦乡。半夜里,理查德突然被一阵枪声惊醒,一伙人打着火把叫嚷着跳上货轮,理查德意识到遇上海盗了。他迅速穿好衣服,想去隔壁保护陆锦夏,刚一看门,正赶上一名海盗向他跑来,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海盗一脚将房门踢开,一枪托将理查德打倒在地。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坐在一间漆黑肮脏的底舱,陆锦夏挨着他,也被反捆着双手,满脸泪痕,嘴里被堵着一块毛巾。
接着微弱的亮光,理查德轻声问,“你还好吗?他们没有欺负你?”泪水一下从陆锦夏眼眶里流出来,她用力点点头。“他们没有伤害你?”理查德再问。陆锦夏摇摇头。理查德长出一口气,“都怪我,不该带你出来。”陆锦夏使劲摇头。理查德笑了笑,“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堵你的嘴,是怕你哭?”陆锦夏使劲点头。两人同时笑了,笑声过后,泪水再次涌出陆锦夏的眼眶。“没关系,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理查德安慰道,“他们要的是钱。”房门突然被踢开,一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走进来,手握左轮枪,大声呵斥道,“不许说话!
再出声崩了你们!”理查德看着海盗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海盗见两人不再出声,转身要走,却被理查德喊住。“你要还算男人的话,就把这位女士放走!”理查德高声道。海盗转过身来,盯着理查德,半晌,笑道,“也是,留着她也是累赘。我不要她,我要的是你。”海盗走过来,拿出陆锦夏嘴里的毛巾,道,“傻妞,你自由了。”
“我不走!”陆锦夏突然说道。海盗愣了,眨了眨眼,为她松绑的手停住了。“要走我们一块走,”陆锦夏语气坚定。海盗骂道,“真他妈不识抬举!”重新将毛巾塞进陆锦夏嘴里,将她推倒在地。“你认识崔云龙吗?”理查德突然问。海盗一惊,盯着理查德,满脸疑惑,“那是我父亲,你怎么知道?”“我为你父亲治过病,从他腿里取出一颗子弹,”理查德平静地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海盗上下打量着理查德,从腰里掏出烟袋,点燃,坐下来吸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就是理大夫?”吸了几口,海盗将信将疑地问。“正是,”理查德笑道,“我见过你父亲和你母亲,没见过你。”“你还见过我母亲?”海盗表情更加惊讶。“当然,比见你父亲还早,”理查德笑道,“你母亲不愿意裹脚,偷偷跑出来的。”海盗盯着手中的旱烟袋,默默地吸着,仿佛自言自语道,“没错,就是您了,我从我奶奶那听说过您。”“你叫什么名字?”理查德问。“崔小龙。”海盗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不再说话。四天色渐渐亮了,阳光射进底舱,照在从崔小龙嘴里喷出的烟雾上。“你以前做什么?”理查德打破沉默。“当过兵,跟我父亲一样,”崔小龙淡淡地说。“后来呢?”“满清倒了,部队解散,回家种地。”“怎么出来了?”理查德故意轻描淡写地问。崔小龙一笑,“您怎么不在英国待着,您怎么也出来了?”理查德一时语噎,眨巴着眼睛,不知从何说起。俄而,笑道,“不一样。我们不一样。”“都是出来混的,没什么不一样,”崔小龙笑道。“你做这些为什么?”理查德问。“还能为什么?”崔小龙冷笑道。“你是为钱,”理查德道,“可不是所有人都为钱……”“我知道,您是牧师,”崔小龙一脸厌烦,打断理查德的话,“您不是为钱。可是您的老乡,这间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到这来就是为钱!”“你是说约翰?”“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个木材加工厂的老板是英国人,跟您一样,从英国到中国来赚钱!”崔小龙忽然有些激动。“这个老板就叫约翰,”理查德道,“他是我的哥哥。”崔小龙眼睛瞪得像铃铛。俄而,缓缓道,“那好,我也跟您说句实话。我这次来,就是跟您哥哥要点盘缠。有钱大家挣,还算公平吧?”理查德一时无语。“基督徒不是讲奉献吗?”崔小龙笑道,“您只要跟您哥哥说一声,他就会答应我的条件。6万大洋,对他来说九牛一毛,您说呢?”理查德摇摇头,“我不会替你做这种交易。”“那好,”崔小龙笑道,“您不做,我做。您就受几天委屈吧。”说罢,崔小龙转身离去,将理查德和陆锦夏丢在黑屋里。
听着崔小龙远去的脚步声,理查德忽然感到有两个词组盘旋在他的脑海——父与子,兄与弟,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久久不去。想着想着,竟然笑出声来。
陆锦夏的蠕动,打断了理查德的思绪。借着光亮,他看见陆锦夏冲他晃动着嘴里的毛巾。“让我帮你拿出来?”理查德问。
陆锦夏点点头。
理查德摆好姿势,用嘴叼住毛巾,用力扯了扯,陆锦夏鼓励地点点头。理查德一点点用力,陆锦夏一边配合,终于将毛巾从陆锦夏嘴里拔出。陆锦夏泪流满面,一头扎进理查德怀里,“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永远都不!”
十年鳏居的理查德忽然想起珍妮,泪水从他眼眶里跌出,滑落在陆锦夏的秀发和额头上。
几天后,约翰将一张6万墨西哥鹰洋的支票交给崔小龙,理查德和陆锦夏重获自由。
三个月后,理查德和陆锦夏回到上海,完成了中国医疗与教育现状调查,并将调查报告和建校计划寄往美国洛克集团。洛克集团对调查报告的详尽和严谨非常满意,经过半年的充分讨论,最终批准了在北京建设一所培养高级医学人才的专业学校——洛克联合医学院。
陆锦夏给哥哥陆振华去信,将自己跟理查德订婚的消息告诉他,希望获得他的祝福。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陆振华反对她和理查德的婚事,理由是他越来越容忍不了宗教的虚伪。他相信,陆锦夏嫁给一个非信徒,照样能够获得幸福。他永远不会认为妹妹和一个老男人的婚姻是神的应许。他表示,如果妹妹非要嫁给理查德,他将缺席他们的婚礼。
清明节那天,理查德在陆锦夏的陪伴下,前往济南美国长老会的墓园,将重新修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一把钥匙,刊登建设洛克联合医学院消息的报纸和一束鲜花,放在史密斯和珍妮的墓前。济南中西大学和当地的信徒们也纷纷来怀念史密斯和珍妮,这其中既有当年理查德和珍妮的同事,也有珍妮的学生。信徒们欢聚一堂,共同追忆那美好的属灵生活。理查德参加了几次当地中国牧师主持的周日礼拜,为主的福音遍布深感欣慰。在此期间,由洛克集团捐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举办了开馆典礼,理查德作为嘉宾之一为典礼剪裁。
告别了济南,理查德和陆锦夏回到贯县,在教会墓地祭奠了十年前被义和团杀害的主的儿女,包括陆锦夏的母亲慕新生和继父瞎张。然而,他们的到来绝不仅仅带来悲伤的回忆,更有美好的憧憬。在当地中国牧师——周兴邦的妻子孔氏的主持下,理查德和陆锦夏在救主耶稣面前庄严宣誓,今生今世永不离弃。婚礼简朴而热烈,信徒们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赞美的歌声在空中缭绕,美好的祝福和感恩荡漾在每个人的心中。婚礼结束后,理查德和陆锦夏来到新娘子的家乡,当年就是在那,理查德将她和哥哥陆振华收进孤儿院。
三十年过去了,鲁西在悄悄改变,最明显的是遍布乡镇和村庄的带有十字架的屋顶,以及从那屋顶中飘出的赞美歌声。凭着记忆,陆锦夏来到祖居的院落前,早已是面目全非。她和理查德走进祖传的坟场,为父亲献上一束鲜花,把自己和理查德的幸福婚姻讲给早已长眠地下的听众。哽咽一次次打断了陆锦夏的倾诉。新婚妻子的不幸童年让理查德的眼眶浸满了泪水,他将她搂在怀中,对她说,神看顾他的儿女,暂时的苦难恰恰是被神拣选的门径。他还告诉她,他将带她回到他的故乡,让她跟他一起缅怀他的童年。
当这一切结束后,理查德和妻子陆锦夏回到北京,着手洛克联合医学院的筹建工作。
转眼进入1913年,洛克联合医学院开工建设,理查德和陆锦夏作为监督人之一,兴奋地看着宏伟的仿古建筑拔地而起。这天夜晚,当他们刚刚结束祷告,正准备休息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理查德打开房门,顿时惊喜交加——一脸疲惫的孙中山出现在他的面前。
孙山中看看身后,神色有些惊惶地跨进门,理查德十分诧异,道,“您在找什么?是不是有人跟您一起来?”
孙中山望望院门外的两三个西装革履信步徘徊的人,低声道,“那是我的保镖和同事,他们在外面警戒,这样我才安全。”说罢,将门轻轻掩上。
理查德摇摇头,一脸困惑,“您是政府的交通总长,如果您都没有安全感,普通民众怎么办?莫非您又在搞革命?”孙中山无奈地笑笑,接过陆锦夏递过的茶杯道,“谢谢!您越来越漂亮了!”“谢谢!请慢用,”陆锦夏笑道,坐在一旁。孙中山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宋教仁被暗杀了,您知道吧?”“是的,”理查德道,“我为贵党失去一位好同事,中国失去一位政治家深感痛心。据说凶手还没抓到。”孙中山冷笑一声,“凶手是谁很清楚,还有必要抓吗?”理查德甚觉诧异,“连警察都没有线索,您怎么知道凶手是谁?”“凶手就是袁世凯!”孙中山猛地将茶杯拍在茶几上,险些将茶杯打碎。“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请原谅。”“没关系,”理查德道,“慢慢说,别着急。”孙中山猛然站起,“看看袁世凯最近干了什么,您就不会认为我的判断是无稽之谈。袁世凯与我党之争,最主要在宪法由谁来起草。既然我党在国会选举中赢得多数席位,理应由我党理事长宋教仁组成责任内阁,再由责任内阁召开国会制定宪法。”理查德点点头,“应该是这样。”“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就存在一个问题,”孙中山继续道,“我党在国会占多数席位,议员多是我党成员,那么由议员制定宪法,必然倾向于我党的一贯主张,而袁世凯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因为我党主张以责任内阁为主导,限制总统的权力,与袁世凯的想法背道而驰!”“您是说,袁世凯作为总统,喜欢拥有更多的权力?”理查德问。“当然,”孙中山语气坚定,“权力是中国人最大的价值观,袁世凯更不例外。”“这一点我同意。”理查德笑道。“所以,袁世凯不同意由国会起草宪法,要成立什么宪法起草委员会,待宪法初稿完成,再提交国会通过,”孙中山道,“总之,袁世凯根本不想让国民党人制定宪法。因为那样只会削弱他的总统权力。”“可是,”理查德一脸困惑,“袁世凯有权力规定由谁来制定宪法吗?他只是临时大总统。”“问题就在这里,”孙中山道,“作为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无权决定宪法起草程序,一切权力在国会!”“明白了,”理查德不住点头,“作为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无权干预国会制定宪法,所以只能用一些非法手段来阻止。”
“正是这样,”孙中山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由于我党指出袁世凯的所谓宪法起草委员会没有法律依据,他又想出一个宪法讨论委员会,再遭我党驳斥;这家伙居然又想出一个宪法研究委员会。说到底,就是想剥夺国会的立法权。”
理查德默默颔首。
“袁世凯本以为正式大总统非他莫属,顺理成章;但他无视国会的这种做法,让我党同志非常失望,”孙中山道,“所以,未来究竟选谁当大总统,并不一定。袁世凯可当,别人也可能当选。这点,袁世凯也非常清楚,因此对我党嫉恨日深,视我党理事长宋教仁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孙中山一口气说完,坐下来喝茶,一边打开折扇,为自己降温。“既然如此,”理查德道,“您找我来的目的是什么?”“请您跟英国政府沟通,”孙中山两眼炯炯有神,“支持我党搞二次革命,推翻假共和,建立真共和。”
理查德沉吟不语。“我知道,您反对暴力革命,”孙中山道,“看着袁世凯肆意践踏临时约法,您难道不为中国人心痛吗?”“我当然为中国人心痛,”理查德道,“但我跟过去一样,坚决反对暴力革命。事情还没有坏到非采取武力不可的时候,毕竟袁世凯不是义和团!”“您这么乐观?”孙中山道,“您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袁世凯和平地交出权力,尊重临时约法,尊重国会?”“当然有!”理查德眼睛一亮,“您不是认为宋教仁先生是被袁世凯密谋杀害的吗?”“当然,”孙中山道,“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那好,请把证据拿出来,用法律让他原形毕露,身败名裂!”孙中山突然低下头,缄默不语。“怎么?您认为这个办法不可行?”理查德问。“那倒不是,”孙中山道,“我担心袁世凯操纵审判。”“您的这种担心,用一句中国话说就是因噎废食,”理查德笑道,“如果不去调查真相,真相永远不可能大白于天下!如果您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袁世凯就是刺杀宋教仁的幕后指使,您为什么不把它公之于众?这比您的二次革命更有力量!”孙中山再度陷入沉默。“假如贵党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理查德道,“我会全力支持你们。别忘了,中国很多报纸的总编,都曾经是我的部下。”孙中山看看表,低声道,“我会考虑您的意见。抱歉,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还有个重要会议等我主持。”
“希望您能认真考虑我的意见,”理查德道,“当然,顺便也强调一点,法律的原则就是公正。如果是袁世凯指使,那么他注定会身败名裂;如果不是袁世凯,也决不能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
孙中山点点头,握了握理查德手,匆匆而去。理查德望着孙中山远去的身影,陷入深思。陆锦夏过来,为他按摩肩膀,轻声道,“你觉得宋教仁真是被袁世凯害死的?”理查德一笑,“你觉得呢?”“如果真是袁世凯,那他也太低级了,”陆锦夏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做。”理查德笑了,“有道理。凭我对袁世凯的了解,我不能接受孙中山的说法。”“你要不要考虑改行当侦探?”陆锦夏笑问。“当然,”理查德道,“如果我的智商超过福尔摩斯的话。但是,这可能吗?”两人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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