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请您戴上口罩检查病人。”陆振华道。
梅尼斯摇摇头,笑道,“我佩服您的精神,但错误永远是错误。谢谢您的关心,再见!”说罢,推门而去。
北里三郎和哈夫肯也站起身,以有病人为借口,紧随梅尼斯离去。剩下总督锡良、陆振华和理查德,愣在屋里。
“对不起,总督先生。”陆振华面色晦暗。
“不,你没有错,”理查德拍拍陆振华的肩膀,“没必要用别人的傲慢惩罚自己。”
锡良哈哈大笑,“陆博士,应该抱歉的是我,是我没有经验,没能主持好这个会议。梅博士也是好心,我会做他的工作。您们二位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做?”
“哈博士说得对,”陆振华道,“灭鼠和药物治疗相结合。但最重要的是实施隔离,防止飞沫传染。”
锡良看看理查德。“我完全赞成,”理查德道。
“可是,”锡良面露难色,笑道,“梅博士不赞成飞沫传染的说法,恐怕不会配合我们。毕竟他是北洋医院的首席教授,是我请来的,我不能一点不给面子。”
“您是总督,我是全权总医官,以您和我的名义联合发布命令,谁能不听?”陆振华道,“再说,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救人要紧!”
“退一万步讲,”理查德道,“即使不是飞沫传染,隔离也是应当的,可以有效减少跳蚤传播的成功率。”
“好!”锡良一挑大拇指,“既然您两位这么有信心,那我就全力支持!隔离计划什么时候完成?”
“很快,”陆振华道,“但我需要地图。”
“这个我会提供,还需要什么?”锡良问。
“阻断飞沫传染的防护服。”理查德道。
“谁来设计?”锡良望着二人。陆振华看了看理查德,理查德笑道,“这个交给我。”
“太好了,生产我来组织。现在请二位跟我去地图室。”说罢,锡良将陆振华和理查德带往总督衙门后院。
经过一夜奋战,隔离计划和防护服全部完成。第二天,哈尔滨对病发区实施隔离检察,医护人员穿起防护服,避免与鼠疫病人的直接接触。总督锡良给理查德配了一辆专车,以便他去各地指导。隔离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梅尼斯表面上执行隔离计划,但内心更加不满。为了表示自己的正确,梅尼斯让所有的助手穿上防护服,而自己连口罩都不戴。
尽管采取各种措施,死亡现象依然有增无减,平均每天死亡一百多人,尸体堆在街道上,惨不忍睹。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死后入土为安,但由于东北天寒地冻,挖坑极难,尸体不能迅速掩埋,会造成更可怕的污染。陆振华提出用火化的方式,这样可以彻底杀死鼠疫杆菌。锡良一方面组织实施,一方面广泛宣传,让人们意识到病菌的危害,接受新的安葬方式。陆振华首先用炸药将冻土炸出一个大坑,扔进几十具尸体,然后浇上煤油点燃。尸体被焚烧后留下骨灰,铺上生石灰,再用黄土掩埋。当人们得知火化是唯一的杀灭瘟疫的方式时,只能眼巴巴看着亲人被火焰包裹和吞噬。
这天上午,当理查德和陆振华监督尸体烧埋时,忽然传来了法国医生梅尼斯博士生命垂危的消息。两人急忙赶赴梅尼斯所在的日军医院,发现梅博士已经陷入昏迷。两人耐心等了一会,梅博士慢慢张开眼睛,发现是陆振华和理查德,歉意地笑笑,轻声道,“对不起,陆博士,我错了。”说罢,又昏迷过去,停止了呼吸。
当天下午,陆振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通报了法国医生梅尼斯的死亡情况,确认了鼠疫是靠飞沫传染,要求采取最严格的隔离措施,同时停止灭鼠行动。会议刚刚结束,忽然传来沈阳也发现死亡案例,死者是刚刚从哈尔滨乘火车抵达沈阳的在俄国打工的中国工人。这名工人的家乡在山东,准备换乘从沈阳开往济南的火车回家过年。这可怕的消息让防疫委员会的人们惊出一身冷汗。这意味着如果不迅速采取措施,沈阳就是第二个哈尔滨!
鉴于哈尔滨的整套防治工作已经进入正轨,理查德提出前往沈阳指导防疫工作的请求,经过短暂的协商,陆振华和总督锡良同意了他的请求。理查德立即发电报给沈阳铁路局,截住从沈阳向南的火车。对已经发出的列车,立即召回。当理查德和珍妮搭乘总督锡良的轿车赶到沈阳时,一辆几个小时前从沈阳发出的驶往直隶和山东的列车也被迅速召回。理查德将几百名乘客暂时安置在一个大型客栈内。原来的客人们不肯离去,但一听说即将入驻的都是瘟疫病菌的携带者,立即吓得魂飞魄散,溜之大吉。
这几百名旅客几乎都是从俄国回国探亲的中国劳工,他们的家乡位于直隶和山东两省。必须对这些劳工迅速展开检测,查出病菌携带者,予以隔离。就在理查德和珍妮刚刚开辟出一间房屋用来化验时,沈阳的街道上又出现了几个同样的死者!这证明鼠疫已经在沈阳开始传播,必须立即在全市范围实施隔离,刻不容缓。每耽误一分钟,都会出现更大面积的传染和更多的死亡。情急之下,理查德只得留下珍妮独自承担检测任务,自己与总督锡良研究实施全市的防治计划。陆锦夏自告奋勇,担任珍妮的助手。理查德为两人注射了血清,以增强抗菌能力。
理查德在总督锡良的支持下,在沈阳复制哈尔滨的防治计划。两天后,珍妮传来消息,在数百名旅客身上,果然发现了鼠疫病菌的携带者。这名携带者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同时传染了身边的几个人。珍妮立即采取隔离措施,避免了更多人被传染。对尸体的处置过程同样采取火化的方式。在理查德的指导下,短短一个月内,整个满洲设置了一千七百多所防疫站,遍布城镇和乡村。义务宣传员手拿传单四处散发,成为满洲大地的一道风景。
为了减少被传染的可能性,理查德和珍妮开始分居,每天靠电话联系,相互安慰和鼓励。珍妮继续负责为全体旅客做检测,理查德则东奔西走,指导具体的防治工作。进入防治计划第二个月,由于居无定所,通讯设施跟不上,理查德一连几天接不到珍妮的电话,夜深人静时便开始挂念。然而,天一亮,紧张的工作又占据了他的大脑空间。这天下午,短暂午休后的理查德正要出门,碰上陆锦夏迎面跑来,满脸惊惶,一种不祥之感立刻袭上理查德心头。
陆锦夏刚一张嘴,理查德就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珍妮被染上鼠疫杆菌,已经出现咳血和昏迷。
珍妮几天前就感觉不适,头晕,恶心,但她不相信自己会被传染,更不想让这个消息影响理查德的工作,因此不让陆锦夏告诉理查德。珍妮认为自己主要是疲劳所致,增加睡眠就会恢复体力。当天晚上,她很早便上床休息,期待第二天精力充沛地醒来。然而,第二天,伴随她醒来的不是旺盛的精力,而是痛苦的咳嗽,痰中带有血丝。珍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染上鼠疫病菌。但她不相信自己会轻易倒下,而是强打精神,继续投入到检测工作中。就在当天中午,珍妮刚刚吃过午饭便陷入昏迷。
陆锦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理查德住地,总督锡良立即派车将理查德接到沈阳车站,探望珍妮。当理查德穿好防护服,走进珍妮的房间时,珍妮似乎听到了理查德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睛,深情地望着床边的丈夫。望着妻子苍白的面孔,泪水顿时涌进理查德的眼眶。他强忍抽泣,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珍妮微笑着轻声道,“不知为什么,这次上帝没能看顾我。”
泪水扑簌簌地跌出眼眶,理查德紧咬牙关,使劲摇头。“不,你会好的,上帝在看顾你!”
珍妮笑着摇摇头,“感谢主,让我遇见你。我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永远。”理查德用力握着珍妮的手。
“真遗憾,”珍妮继续说道,“不能再陪你了,亲爱的,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你会好的,”理查德道,“你只是太疲劳罢了。”
“谢谢你的安慰,”珍妮笑道,“也许我的使命真的完成了。把我的骨灰分一部分,跟我哥哥史密斯放在一起。”
“不,你不能这么想!”
“告诉孩子们,我永远爱他们!”珍妮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
泪水泉水般涌出理查德的眼眶,他的双肩剧烈抖动着。陆锦夏站在一边,不断擦拭着满脸泪痕。
防治计划进入第四个月,在付出了五万多条生命的代价后,满洲终于控制住鼠疫的蔓延,死亡数字逐渐下降,直到终止。理查德将爱妻火化,将珍妮的骨灰分作两部分,一份跟济南哥哥史密斯的骨灰埋在一处;一份寄回自己的家乡——美国波士顿乡下的一个小镇。史密斯的生前好友,洛克集团董事长派人安排了安葬仪式。总督锡良交给理查德一张一千英镑的支票,委托他交给珍妮的母亲作为抚恤金,感谢她的女儿为了中国人民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很快,珍妮的母亲将支票寄给美国长老会和洛克集团合办的中国教育基金会,并声明这笔基金将由理查德参与管理和运作,以促进中国的教育事业。锡良深受感动,立刻捐出九百英镑给中国教育基金会。他原本可以捐出更多,但出于对珍妮母亲的尊重和谦逊,认为自己的捐献数额不应该超过这位令人尊敬的母亲。
鼠疫和丧妻之痛更加坚定了理查德加快发展中国医疗教育事业的决心。他向英国浸礼会、美国长老会和美国洛克集团提出了在清帝国首都,建立一所培育高级医学人才的学校,用以指导整个清帝国的医学教育,迅速提高帝国的医疗水平,受到一致拥护。洛克集团中国教育基金会专门邀请理查德,就中国的医疗现状做一次广泛调研,并以此为依据,提出一个可行的建校计划。在取得家乡的浸礼会的同意后,理查德携带助手陆锦夏,踏上了横跨南北中国的调研之旅。
当他们抵达武汉后,突然爆发了辛亥革命,绵延了两千多年的帝制一夜之间崩溃。望着欣喜若狂的人们,理查德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中国人民终于摆脱了专制和压迫,信仰自由有望成为现实;担忧的是,人们的思想与时代的发展相脱节,四万万民众并没有做好迎接民主共和的准备。当他和陆锦夏顺长江来到南京,听说孙中山已经辞去临时大总统的职位,拥护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对孙中山的胸襟十分佩服。闲暇之余,理查德走访了孙中山,孙中山热情招待了他和陆锦夏,两人就中国的未来展开热烈讨论。
“我个人觉得您作为交通总长更有意义,”理查德道,“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择。”
“谢谢您的鼓励,”孙中山笑道,“我个人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实现三民主义,让中国人民获得新生。”说罢,孙中山递给理查德一本书。理查德接过一看,是孙中山写的《建国方略》。理查德随手翻了翻,道,“非常好,假如把我的关于医疗和教育的计划补充进去,会更加充实。”
两人哈哈大笑,随后去花园散步。孙中山意味深长地说,“建国方略虽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推翻帝制;所以,这场革命是必需的。我知道您不赞成暴力革命,可它还是来了,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不反对变革,”理查德道,“我反对暴力。暴力带来的还是暴力。没有宽容的革命,不会带来真正的进步。”
“又回到老问题上了,”孙中山笑道,“英国不是中国,英国人民不是中国人民,英国王室更不是满清皇帝。所以,英国的光荣革命不可能在中国出现,就是再等一万年也不会。”
“是吗?”理查德笑道,“也许您是对的,您比我更了解中国。不过,我有一个担心,帝制虽然不存在了,但是专制思想还盘踞在中国人的头脑里。换句话说,看得见的专制被摧毁了,看不见的专制仍然根深蒂固。您以为呢?”
孙中山长叹一声,“这也是我担心的。”
“所以我反对暴力革命,”理查德道,“暴力带来流血,却并不能改变人们的思想,对于社会进步来说,付出的代价过大,甚至得不偿失。”
“可是,”孙中山道,“如果没有暴力,听任看得见的帝制继续存在,又怎么能改变人们的思想?换言之,不打倒专制,又如何能消除专制思想呢?您认为用改良可以变革人们的思想,但那太漫长了,人民没有这个耐心。而且,即使改良下去,也未必会有思想的真正变革。因为历史一再告诉我们,在中国,从来没有改良!”
陆锦夏担心两人争论起来,便轻声咳嗽一声,引起了孙中山的注意。孙中山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激烈,便歉意地笑笑,“对不起,理查德先生,我有点激动,请您原谅。”
理查德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没关系,我早已适应。请您继续。”
两人再次哈哈大笑。
孙中山谦逊地笑道,“其实,我非常理解您。我何尝不希望改良,可是……”孙中山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有道理。生活就是这样,不会让一个人全对,也不会让他全错。”
孙中山用力点点头,“谢谢您的理解。”
理查德掏出怀表,“哦,上帝啊,我们该走了。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向孙中山伸出手。
孙中山握紧理查德手,“后会有期。您有什么困难,一定跟我打招呼。”
理查德点点头,和陆锦夏转身离去。孙中山目送两人走远,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离别孙中山,理查德和陆锦夏搭乘哥哥约翰的东方航运公司的邮轮,前往福建,调查南部中国的医疗与教育现状。义和团的排外让约翰损失惨重,但辛丑条约签订后,约翰卷土重来,扩大在华业务,企业已经发展成横跨棉布、煤油、采矿、铁路、电信、航运和木材加工等诸多领域的跨国集团公司,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前景广阔。
理查德和陆锦夏来到福州,考察了当地的情况,恰好约翰在福州办事,三人共进晚餐,畅叙离别之情。约翰带着理查德和陆锦夏参观了福州的木材加工厂,告诉他们加工厂促进了当地的就业。约翰说,理查德当年在山东传教时的理想,今天被他实现了大部。跟十年前义和团的盲目排外相比,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开化了很多,类似当年的疯狂举动似乎不会再出现了。
临别,约翰将一只勃朗宁手枪赠给理查德,以作防身之用,因为福建和广东沿海多海盗出没,却被理查德拒绝。约翰无奈地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厌恶暴力,可是,和平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理查德忽然想起热衷暴力革命的孙中山,发现哥哥约翰和孙中山竟然如此相似。
约翰继续道,“理查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请讲。”
“你觉得是传教士在改变中国,还是大英帝国的海军陆战队?”约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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