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长期的辛勤劳作消耗了珍妮的全部精力。一次洗澡,她在右乳摸到肿块,让她感到不安。理查德动员她去医院检查,但为了完成教学,珍妮放弃了,打算到学期结束再做全面检查。她根据一些医学杂志进行自我诊断,相信那只是肌肉粉瘤,无关大碍。然而,就在学期临近结束时,右乳上的肿块开始隐隐作痛,在理查德坚持下,两人来到上海,诊断得知,珍妮患上乳腺癌。所幸是早期,如果立即手术,尚能根治。理查德发电报给家乡的浸礼会差遣委员会,委员会立即批准他带着妻子回国治病。就这样,1903年的深秋,理查德带着珍妮再次回到祖国。
手术进展顺利,珍妮被切掉右乳,但所幸癌细胞尚未扩散,生命得以保全。差遣委员会探望了理查德夫妇,希望他安心陪伴妻子养病,直至痊愈。理查德携着爱妻的手,徜徉在家乡的山谷和湖泊之间,珍妮逐渐恢复健康,脸色开始红润起来。陆振华和陆锦夏等在英国读医学研究生的几名中国学生,来到理查德家探望,他们出色的学业让理查德和珍妮欣慰不已。圣诞节期间,留学生们和理查德夫妇欢聚一堂,感谢赞美的歌声在恬静的庄园萦绕。
转眼进入1904年,珍妮放心不下远在异国他乡的孤儿院的孩子们,以及繁多的教学工作,希望和理查德一起回到中国。经过认真的医疗检查,确认珍妮已经完全康复后,早已归心似箭的理查德向差委会打报告,尽早赶回中国从事神圣的事业。差委会同意了他的请求。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动身之际,突然传来了在中国满洲爆发日俄战争的消息。虽然清政府严守中立,但因为战争爆发在中国国土,大批中国人沦为难民。作为主权国家,满清政府在自己领土上爆发的战争无力制止,甚至只能保持中立,任由国民遭受战争的摧残,生灵涂炭,无疑是极大的耻辱。理查德为灾难中的中国感到痛心,心底再次萌生了用和平计划制止战争、拯救人类的冲动。
理查德和珍妮告别故乡,回到中国上海。他起草了一份十国同盟计划:由世界上十个主要国家在互惠互利和机会平等的基础上结成联盟,把所有国际难题都提交世界联盟组建的最高法庭;保留一支海陆军,以保障最高法庭的裁决得以执行,维护世界的正义与和平;对不愿意加盟的国家实行高额关税,而十个加盟国之间实行自由贸易。
带着这个计划,理查德拜访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鸿坤。张鸿坤对这个计划非常感兴趣,但觉得中国作为贫弱之国,不具有倡导的能力,列强有可能冷漠对之;但如果有强国参与,中国定会加入其中。受到鼓舞的理查德立刻致信美国总统和日本天皇,以及英国首相和法国总统,介绍雄心勃勃的十国联盟计划。不久,各国领导人纷纷回信,感谢理查德为人类和平的努力,但同时表示,要将此计划变成现实,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优美的外交辞令像一堵无形的高墙,将理查德拒之门外。理查德没有气馁,两年后,利用去美国长老会就中西大学述职的机会,再次将十国同盟计划介绍给美国总统威尔逊。威尔逊百忙之中会见了理查德,表示将在适当的时候提交国会讨论该计划。从白宫出来,理查德向美国长老会和洛克集团详细汇报了中西大学的教学情况,受到一致称赞。
理查德认识了美国长老会学生联盟总干事罗伯特,在他安排下,为美国学生志愿传教组织做了一次演讲,号召更多的美国青年像他们的前辈史密斯那样,前往中国传教,把真理带给远方的角落。晚宴上,理查德与洛克集团主席交谈,向他描述了史密斯在义和团排外运动中的英勇行为,转达了史密斯建设一个由各教会联办的大学兼博物馆的遗愿。
洛克回忆了青年时代与史密斯的交往过程,他们在唱诗班里结识,洛克是男高音,史密斯是男低音。大学毕业后,史密斯来到中国,洛克留在国内,靠白手起家开创了庞大的商业帝国。理查德坦言,洛克与史密斯的关系,与自己跟哥哥约翰的关系相仿。还有一点更为相似,两个成功的商人,都是热心的募捐者;所不同的是,洛克成功在美国,而约翰的成功来自于东方古老的大国。鉴于美国长老会与英国浸礼会成功合作建立了中西大学,洛克表示,洛克集团会继续支持联合大学的建设。
理查德再次陪同珍妮回到故乡,在宁静的乡间回忆儿时的幸福时光;同时也关注着大洋彼岸第二故乡的变化。当他们从纽约时报上看到清政府推行新政,废除科举,反对缠足,办新式学堂,预备立宪等消息,由衷地感到欣慰和鼓舞,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一天,他们收到一张明信片,落款是非常熟悉的中文名字:孙文。两人热情招待了老友,并就中国的未来再次热烈讨论。孙中山不讳言,自己此次在美国的目的仍然是为武装推翻满清王朝而募捐。
理查德以满清政府模仿英日政治制度,实行预备立宪为由,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信心,反对任何暴力革命。孙中山与其针锋相对,坚信改良主义在中国行不通。为了说服理查德,孙中山从口袋中拿出报纸,让理查德仔细阅读有关满清政府成立责任内阁的新闻。按照满清摄政王载沣的安排,责任内阁一共十三人,而满清贵族宗室就达七人。这哪里是还权于民,分明是以预备立宪之名,行集权之实。预备立宪不过是满清权贵控制权力的新招数而已。
总之,满清贵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其专制统治;他们的贪婪本质,决定了他们至死也不会对权力有一丝一毫的割舍与放弃,谎言与暴力就是他们全部的治国手段。理查德却认为,再坏的君主立宪也比最好的暴力革命要好,因为政局稳定是一切改革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中国人没有共和的传统和素质,贸然以共和制度取代君主专制,势必造成天下大乱,中国将回到四分五裂的老路上去,将为列强瓜分中国提供机会。孙中山却坚持认为,四分五裂的中国可以重新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统一,而满族的异族统治必须首先打破。两人各执己见。
回到山东,理查德夫妇立即投身到繁忙的教学和管理中。不久,陆振华和陆锦夏率领几名中国留学生学成归来。陆振华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鸿坤任命为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陆锦夏和其他几人则留在中西大学,成为医学院的中坚,培养中国的医学人才。陆振华动员妹妹和自己一起去天津,那里的待遇优厚,陆锦夏表示自己更愿意服侍上帝。陆振华告诉妹妹,自己选择天津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里不用每天做祷告,留英多年,他早已不习惯倾听上帝的教诲了。他认为知识比道德更重要。
陆锦夏对哥哥的改变并不感到惊讶。早在留学期间,陆振华就表现出对无神论的兴趣。每到周日,陆锦夏和大家一起去教堂,刚开始哥哥陆振华还能跟他们一起去,但渐渐地以各种理由拒绝。后来的几年,陆振华甚至连圣诞节也不参加,他的好友全部是无神论者。他经常参与他们的讨论,认为神造论是十足的谎言。他崇拜尼采,认为信仰使人软弱,坚信上帝已经死了。他最常说得一句话就是,既然自助者天助,那么说到底人们只能依靠自己。没有救世主,从来没有,命运永远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陆锦夏无法说服哥哥,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信仰。
陆振华离开信徒的队伍,并没有让理查德悲伤。经历了义和团的血腥屠杀后,理查德更加认识到那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信与不信,全在神的拣选。神有他自己的计划,他何必为此苦恼呢?他不可能越俎代庖做神的工作,他能做的就是做好主的使者,在被拣选的道路上收获更多。再说,陆振华学成归国,被张鸿坤委以重任,自己当初为中国人培养医学人才的目的已经达到,足堪自慰,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理查德和珍妮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和管理中,紧张而充实。转眼到了1910年,初冬的一天,满洲突然传来爆发瘟疫的消息,被感染者无一幸免,从发病到死亡仅仅几个小时,已经有成百上千人暴毙。疫情从满洲里向南传播,哈尔滨成为重灾区。满清政府任命陆振华为全权总医官,去东三省扑灭疫情。鉴于疫情重大,以及理查德具有丰富的医疗经验,陆振华向满洲总督锡良提议,聘任理查德为政府荣誉顾问,参与疫情的控制。当聘书到达理查德手里时,他毫不犹豫地跟珍妮立即启程,赶往哈尔滨。
久别重逢,师生倍觉亲切。理查德和陆振华来不及叙旧,立即投入到对疫情的研究中。陆振华向理查德展示死者细胞切片,发现有明显的鼠疫杆菌,因此判断这场瘟疫是鼠疫。理查德同意陆振华的观点。第二天,被中国政府邀请的法国、俄国和日本的医生也随后赶来,迅速投入到瘟疫的研究中。一周之后,专家会诊举行。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满洲总督锡良对疫情做了介绍。
这次瘟疫最先发现于满洲里。两个从俄国回到中国的客商,住进满洲里的一家客栈,三天后死亡。症状十分蹊跷,先是头疼,然后是发热,接着咳嗽、吐血、陷入昏迷,一天后死去。这家客栈开在镇子上,老板叫郭老九,见客人死了,搞不清楚什么原因,草草将他们埋了,然后回老家办事。
郭老九回到村中没几天,得了和两个客商一样的怪病,头疼、咳血、昏迷,两天后一命归西,皮肤变成紫红色。按照当地的习俗,家人将郭老九停尸五天,让亲属和邻里来吊唁。奇怪的是,几天之内,郭老九的亲戚里有几十个人得了同样的怪病,全部暴毙。全村几百号人,只留下十几个活口。得知有了怪病以后,各地的中医采用针灸和放血疗法,结果全部失败,连这些中医也一命呜呼。
总督锡良结束了发言,请各位专家各抒己见。“通过我们的研究,我们认为这场瘟疫是鼠疫。”陆振华道,向在座的各位专家展示被放大的细胞切片中的鼠疫杆菌。“不可能,”北洋医学院首席教授、法国医生梅尼斯首先反对,“根据我多年的研究鼠疫经历,以及我在贵国唐山防治鼠疫的经验,我认为这不是鼠疫。”“这是明显的鼠疫杆菌,”陆振华道,“不是鼠疫是什么?”“从细菌的形状并不能判断这就是鼠疫,”梅尼斯道,“鼠疫两个最明显的特征是,一是病灶在腹股沟的腺体;二是通过跳蚤传染。从目前对死者的分析看,我们没有找到腹股沟出现病变的证据。所以,这不是鼠疫,而是一种新的传染疾病。”
“我同意梅博士的看法,”日本细菌学家、腺鼠疫理论创始人之一的北里三郎道,“我们在三千只老鼠身上寻找病原,并没有发现常见的鼠疫杆菌。所以,这不是腺鼠疫,而是一种新的传染病。”
陆振华笑道,“两位专家是否注意到,这可能是一种新型鼠疫,不是通过跳蚤传播,而是通过飞沫和呼吸道,所以传播速度极快。我们把它叫做肺鼠疫。”“我同意陆博士的意见,”理查德道,“这应该是一种新型鼠疫,不同于肺鼠疫。”“荒唐!”梅尼斯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在没有任何实验证据的条件下,就贸然命名一种新型传染病,是不负责任,甚至缺乏起码的科学精神的!”“您怎么看?”总督锡良转向俄国医生、哈尔滨铁路医院院长、鼠疫疫苗研制者哈夫肯。“我认为这是鼠疫,但不是肺鼠疫,”哈夫肯笑道,“梅博士说得有道理,未经临床试验而命名一种新的疾病,是不够慎重的。”“既然不是肺鼠疫,”陆振华问,“那您觉得这是什么鼠疫呢?”“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哈夫肯道,“我想,正确的防治办法是灭鼠与药物治疗相结合。”“可既然北里三郎博士在老鼠身上没有发现携带体,”理查德道,“灭鼠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正是我提出飞沫传染的原因,”陆振华道,“我提出这种假设,就是为了减少传染的可能,因为每天都有死亡在发生……”
“陆博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梅尼斯打断他的话,“但不能因此违法科学精神,把严肃的科学研究当儿戏!疾病诊断有一套科学的体系,不是靠情感冲动就可以随便假设的!这一点请您注意。”
“有史以来从没有飞沫传染的所谓肺鼠疫,”北里三郎附和道,“所谓腺鼠疫也是经过医学界多年临床实验验证的,陆博士的说法的确不太严肃。”“可是,您们二位想过没有,”陆振华也开始激动起来,“细菌的畸变永远走在临床之前!
病菌的变化是不会征求学究们的态度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梅尼斯脸色涨红,“你在讽刺我?”“墨守成规只能延误瘟疫的防治,这就是我的意思!”陆振华道。“我支持陆博士的观点,”理查德道,“科学研究需要突破和创新,因循守旧常常使我们认识不到真相。”“我在中国唐山有过成功的防治鼠疫经验,”梅尼斯对理查德道,“而您,更多的是外科方面的经验。所以,在这方面,我比您更有发言权。”“经验是值得依赖,”陆振华道,“但经验也常常成为创新的绊脚石。”“可创新不是靠儿戏!”梅尼斯反驳。“飞沫传染比跳蚤的传播更快,”陆振华道,“如果不立即采取措施,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这个责任谁负?”“请你不要危言耸听!”梅尼斯大叫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飞沫可以传播?临床依据呢?
您的所谓假设更有可能延误瘟疫的防治!”“依据我以后可以给你,但现在最紧要的是采取防治措施!”陆振华也提高嗓音。“可笑!”梅尼斯道,“连疾病的性质都没搞清,奢谈什么防治,您难道不觉得这很滑稽吗?”“恰恰相反!”陆振华道,“就在我们外面,每天都有死亡发生,而有人却视而不见,用陈旧的思维束缚头脑,我认为这才是滑稽和可悲的!”
梅尼斯一拍桌子,对陆振华吼道,“陆博士,你太狂妄了!”随后转向总督锡良,正色道,“我请求总督阁下罢免陆博士全权总医官的职务,由我来接替他。因为无论从学术、临床实践和防治经验上,我比陆博士更适合这个岗位!假如您替三千万满洲人民考虑的话,请认真研究我的请求!”
总督锡良急忙站起身,做出息事宁人的手势,笑道,“各位专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督万分感谢各位专家的热忱和奉献精神!你们都是为了敝国的防治事业而来,万不可为此伤了和气,那样的话,我这个总督也不好交差啊!”
梅尼斯突然站起身道,“非常抱歉,总督先生,参加这样一场幼稚的医学讨论会,对我来说无异于浪费时间。我还有病人需要观察,恕不奉陪!”说罢,穿上外套,夹起皮包,向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陆振华喊道,“请您千万听我说完!半分钟!”梅尼斯站定,回过头来,嘲笑道,“有这个必要吗?您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假设?抱歉,我对此毫无兴趣!再见!”陆振华走到门口,挡住梅尼斯,近乎恳求道,“我无法说服您,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是对您和您的病人负责。”梅尼斯尽量耐心地看着陆振华,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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