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风歌 (5)
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10月,刘邦的政府军和英布的造反军在蕲县(安徽省宿州市蕲县集)对峙。
刘邦在庸城(蕲县西)遥遥看见对面的英布摆下的精锐兵阵,竟然和当初楚霸王项羽的阵势有几分相像。这很正常,项梁、项羽叔侄本就是英布的最初领导兼导师。
一时间,当年和项羽逐鹿中原、鏖战成皋的那一段往事又浮现眼前,恍如隔世。
现在,自己的老对手,气势如虎的霸王项羽早已霸业成虚,死去多年了。
刘邦心中,或许会有几许怅惘吧。
除却怅惘,还有恐惧。莫非在自己垂暮之年还要再次遭遇和项羽一样强大的对手?
来到阵前,刘邦准备再做一下英布的思想工作:英布,你也几十岁的人了,当你的淮南王不好吗?何苦造反,你我兵戎相见(何苦而反)?
英布现在油盐不进:我也要当皇帝。(欲为帝耳)
这下没办谈了,双方有大异无小同。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开打吧。
两军在战场上展开对决厮杀。
事实证明,英布的队伍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几次冲击,英布叛军被政府军打得节节溃败。最终,英布向南逃过淮河,正规军被打成了游击队;最终,英布和残存的一百余名铁杆队员变成了政府通缉犯。
英布也算一代枭雄,其部队为什么如此不经打呢?
我想原因有三。一是英布最初就无甚雄心壮志,他的最高理想就是当王,既然如愿以偿,于是放弃整军备武,封国部队的战斗力是不强的;二是英布造反生生出于被逼,事前准备仓促;三是汉朝建国已有7年,刘邦放宽治国法度,降低税率(三十税一),不扰民、少收钱的政府谁不拥护?于是人心思安。
就在英布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这人是现任的长沙王吴臣。确切地说,吴臣是英布的舅倌,他的父亲吴芮当初本是秦政府基层干部,毅然造反,为了培植势力,壮大自己,把自己的女儿,吴臣的姐姐(或妹妹)嫁给了当时还是江洋大盗的英布。
这是老狐狸吴芮的一次政治投资。
这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现在眼见英布被政府军追到绝路,吴臣派出使者找到英布,向他表态,自己以情义为重,对造反失败的英布不离不弃,愿放弃王位和姐夫(或妹夫)共同逃亡。
英布感动不已,感谢上天赐给自己一个义薄云天的舅倌,他随吴臣的使者逃向长沙国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
就在番阳(江西省波阳县),英布被吴臣派出的杀手击杀。
稍后,英布的人头被打包,特快专递送到长安。
龙生龙,凤生凤啊。老狐狸吴芮革命事业后继有人,小狐狸吴臣更擅见风使舵,可称老奸巨滑。
大风歌
打垮了英布,刘邦突然思念故乡,他顺便回了趟老家沛县。
十四年前(公元前209年),刘邦在沛县扯旗造反,号为沛公;
十年前(公元前205年),刘邦在彭城被项羽战败,逃跑时经过沛县,时为汉王;
现在已是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一统天下,建国立都,扫平海内,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王一一消除,已是皇帝的刘邦想,该自己干的大事似乎都干完了吧!
该回趟老家了!
再次回到沛县,刘邦在沛县把父老乡亲全部召集起来,皇帝请客,大家喝酒狂欢。
一时场面热烈。
酒酣耳热之际,已经六十一岁的刘邦恍惚回到了年轻岁月,他不再是皇帝,而是那个在沛县无所事事的泼皮,解决邻里纠纷的亭长刘季。
那就姿意快乐吧!
纵酒还须放歌。刘邦亲自站在宴会中央,为沛县父老击筑而歌。这歌词是他亲自写于击败英布后的回乡之路上,只有三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想当初,烽烟并起,一时多少豪杰逐鹿;百战艰难,现在唯我独尊,一统江湖;大好基业啊,哪有猛士守护,如何才能永固。
大意如此。
歌声豪迈,似乎还有几分英雄暮年的无奈!
歌唱数遍后,沛县父老随刘邦而和,大风之歌响彻全场。
刘邦随即起舞。
刘邦领唱,众人合唱的大风歌虽不整齐悦耳,却更显慷慨苍凉。
载歌载舞的刘邦突然被自己所唱的歌曲感染,深感伤怀,于是老眼流下数行泪水。(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欢快的宴会终有结束的时候。
欢宴结束之际,刘邦对家乡父老再次动情:在外的游子总会惦念故乡,我虽为皇帝,定都关中,不能时时回来,我死之后,魂魄终会回来这里陪伴诸位。(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于是,刘邦宣布。沛县作为皇帝的私人领地(汤沐邑),世世代代,人民不必再缴纳赋税。
大约居留十余日,刘邦即将离去。
乡亲父老竭力相留,刘邦拒绝:随同我而来的人太多,长相停留,增加乡亲负担(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对于家家户户送来的土特产品,刘邦一一拒绝。
就此离去吧。实际上,命运导演留给刘邦的时日已极为有限,不久之后,他将魂兮归来。
长陵亦是闲丘陇
刘邦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差。
本来就是带病出征,在征讨英布时被流矢射中,中间还回了趟老家,喝酒狂欢,没休息好,回长安途中,病情急剧恶化。
在长安,重病的刘邦脾气见长,行为怪异。
他竟然拘押了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宰相萧何。
起因是,萧何把刘邦御花园的空地改为农田,转包给平民耕种。
这事是萧何擅作主张了,毕竟御花园是人家刘邦的私有财产,不跟人打招呼就把人家家产处置了,难怪刘邦跟他急眼。
然而萧何也是出于公心考虑:一是因为长安地狭人多,耕地紧张;二是刘邦的御花园太大,导致荒芜,整理起来也要花成本。
萧何如此处置,可算是盘活存量资产,实现效益最大化。
按说事出之后,只要刘邦、萧何相互沟通一下,如果刘邦认为不合适,土地再行收回即可。
实在不算是大事吧?偏偏刘邦小题大做,发雷霆之怒,直接把萧何逮捕,囚入监狱。
刘邦一口咬定,萧何是受了奸商的收买,收了人家的黑钱,拿老子的御花园送人情了。
关了几天,刘邦身边的一个王姓侍卫长官见刘邦病体稍好,心情似乎不错,于是决定为萧何求情,说公道话。
其实道理是摆在面上的。
萧何当初在楚汉争霸时干的就是后勤,他要是想捞钱,多少钱捞不到?偏偏现在功成名就后去贪污商人的几个小钱?
这话刘邦听进去了,当即叫人拿自己手谕,速到监狱释放了萧何。
萧何已经很老了,吃了几天牢饭,想来受罪不少。
被释放后,向来谦虚谨慎的萧何连牢衣都没换,光着脚,直接跟着使臣进宫晋见,向最初自己的下属、后来的领导、现在的皇帝刘邦谢罪。
两个老头见面后,刘邦见萧何被自己修理成这副狼狈样子,也觉不好意思。
好在刘邦泼皮出身,后来又见惯了大场面,随机应变、顺水推舟那是强项。当即哈哈一笑:萧相国考虑民生,为民做主,俺却不许,还把你抓起来,目的就是想让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俺是个坏皇帝,而萧相国是个贤相。(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王,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这就有点耍无赖的意思了,纯属自找台阶。
这似乎是一个小插曲,大家可以当轶事听,一笑了之。
我以为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刘邦囚押萧何或有深层次考虑。
刘邦重病在身,知道来日无多。他最操心的还是向来羸弱的太子刘盈能否控制得住局面,政权能否稳定。
那将是少主和大臣的博弈。
眼下的功臣系中,韩信、彭越、英布已然被杀;张良避不问事;现在大臣的领袖,威信最高而且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唯有萧何。
现在对萧何稍加整治,是为了教育警告萧何及各位大臣:诸位都不过是打工仔。
唯有老刘父子,才是老板!
刘邦的箭伤突然恶化,生命垂危。
老太婆吕雉在全国寻找良医来为刘邦会诊。医生通过检查,认为伤情可以控制。
刘邦一世强人,现在被病伤所困,正自痛苦。
精神稍好,他突然对医生大加谩骂:老子出身一介平民,却靠武装夺取天下政权,这是天的旨意,如果上天认为我大事已了,命我寿终,医生能管屁用。(吾以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功已成,事已了,我何惧死!
于是,刘邦拒绝治疗,但仍重赏医生,打发回家。
刘邦,那把曾经无比辉煌绚烂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了。
皇后吕雉知道刘邦随时可能断气,趁他清醒之际向他请教后事。
您百岁之后,如果萧何也去世,谁可代任相国?
曹参!
曹参之后呢?
王陵,但是王陵太有原则性,没有灵活性,有点一根筋,必须让陈平当副手才能互补。陈平灵活性是绰绰有余的,但魄力不足,难以独当一面;周勃虽是粗人,没啥文化,但将来能保护我刘氏后代儿孙的,必然是他,他可担任帝国武装部队总司令(太尉)。
那么王陵、陈平之后呢?
刘邦衰弱一笑,此后的事情,你也已经用不着再操心了(此后亦非乃所知也)。
全凭儿孙造化吧!
刘邦是充满睿智的政治老人,他洞察所有下属的特长缺点。
他对自己百年之后可能出现的复杂政治局面作出预想,并预留伏笔。
据说,在象棋运动中,能分析棋局下一步发展的不过菜鸟;能分析两步的是为庸手;能分析十步以后的可称高手;如果你居然能分析到十五步以后,恭喜你,您是绝顶高手!
故事的后续情节将会证明,刘邦是权谋大师,是政治赛场上的绝顶高手!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夏,4月甲辰(4月25日),长乐宫。
汉王朝第一任皇帝刘邦逝世,年六十二岁。
4月丁未(4月28日),汉政府为刘邦发丧,大赦天下。
5月丙寅(5月17日),刘邦入土为安,安葬长陵,这里是当年项羽烧掉的咸阳宫的旧址,是咸阳的至高点。
刘邦或许认为,自己出身一介平民,却灭掉了一个帝国,当初,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咸阳宫时,才是自己一生最值得骄傲的时刻。
后人对刘邦的评价有很多,简单梳理一下吧。
他出身低微,却最终登基称帝,打破了王侯有种的神话;
他厌恶读书,却胸襟开阔、知人善任,充满亲和力,将天下英才汇聚旗下,为己所用;
他历尽挫折却从不轻言放弃,即使身居皇帝之尊,他也永远出现在战斗最前线,为了建立、巩固、保卫他的帝国,九死一生;
他继承、修订、完善了秦帝国的军功制度、朝会礼仪制度、法律制度,规模宏远,为后世所法;
他开低税制之先河,建立了十税一、十五税一的低税制,藏富于民,影响深远;
更重要的是,他留给后人一个“汉”的文化符号,成为华夏民族此后永远的称谓。
以上总结,比较啰嗦,绝不权威,仅供参考,谢绝抬杠!
结束了吗?
还有一个小故事。
话说刘邦还叫刘季,在沛县当小混混、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之时,老爹刘老汉常常指着鼻子骂:我咋生了你这个倒霉儿子,你咋不向你二哥刘仲学习,看咱家老二刘仲多么会置产业。
刘季听时似乎漫不在乎,其实自尊心严重受伤。
乃至几十年后,在庆祝未央宫建成的宴会中,已由混混变成皇帝的刘邦旧事重提,借向老爹祝寿敬酒之机鄙问老刘头儿:你总说俺不会置业,不如老二,现在你比一下,看看是我置的家业大还是老二置的家业大?(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
老刘头儿无语,唯有傻笑,“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大约在刘邦死去一千余年后,唐代有个叫唐彦谦的学者先后参观游览了刘邦的墓地长陵和刘仲的墓地仲山,作诗一首,其中两句: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所谓功业,皆如浮云,豪杰常人,终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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