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无声电影中走来的孔子(1)
五十一岁之前的孔子,尚未出仕,一个人,如同一部无声电影,看起来,沉默静寂;实际上,孔子并不寂寞,他在历史的黑白片中,不仅导演了一场气势宏美的京剧——广纳弟子、开堂授教;还导演了一幕风云流荡的话剧——与老子会晤;并导演了一出激情四溢的歌剧——向音乐家苌弘求教;更导演了一部热血澎湃的诗剧——到国外(齐国)求职、面试。由于他还身兼男一号和编剧等职,因而,档期总是满满的。
1.孔子的私立学校
如果把春秋末期比作一棵山楂树,那么,战争,就是满树的山楂。
几乎没有哪个时代,像春秋末期那样盛产战争,不仅盛产卫国战争,盛产解放战争,盛产征服战争,盛产殖民战争,还盛产——内战。
站在时间的中途,我们远远伫望这棵树。一个轮回中,它笼罩在漾漾迷雾中,满树开满白色的繁花;又一个轮回中,它静立在萧萧白霜下,满树结满簇簇红果。番番轮回间,模样似未大改。然而,当我们走近,当我们细听,这棵山楂树,分明又充满了彷徨的声音。
彷徨的,是高级公职人员。
他们原在各个诸侯国中,掌管文化学术的发展与应用,但因战争连绵不绝,内斗剧烈不息,社会动荡不尽,贵族衰落不堪,他们陆续地失去了世袭的福利待遇,他们的生活,也漂泊不定了。
他们从国务院,流散到各个封地;从公室,流散到民间;从上流社会,流散到基层。为了谋生,他们一头扎入了各种礼仪活动中,从事起相礼的工作。
如此,文化以光的速度,以水的流势,被迅速传播到了旷野荒山,边陲僻地。
王官失守了,文化下移了,私学,随之出现了。
办私学创业的人,不止一个,但最成功的,却只有一个。
这就是孔子。
孔子的办学方针是:知识平民化,学问普及化,学员大众化。
孔子的时代,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制度,贵族和平民之间,隔着宇宙的距离,光年的距离。这种“庄严的距离感”,冷漠的距离感,是道的失衡,是理的偏移,是仁的干枯。孔子针对这种境况,以一己的力量,大力推行平民教育,施以礼乐教化,提升百姓的文化素质,从而,提升经济素质,进而,提升人的素质。
孔子的貌,是蔼然的;孔子的言,是温和的;孔子的行,是循序渐进的。因而,他所带来的文化冲击,也是易物无形、润物无声的。
然而,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形处,看遽变。孔子的授学,带来了两个大变化。
近期变化是:打破了贵族对教育的垄断,学问面前,人人平等。
远期变化是:促进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次解放运动。
孔子的私立学校,生员复杂,有农民,有匠人,有游贩,有商贾,有地主,多数是来自各行各业的底层民众;他们有的拥有钱,有的拥有物,有的拥有门第,多数是什么也不拥有的。他们从各自的生活环境中,奔涌而来,况味不同,性情不同,诉求不同,观点不同,一代一代播散下去,到了战国时期,人的思想,得到了磅礴的喷发,就一发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
百家争鸣,对古文化的影响,是有意识的,积极的;孔子,对百家争鸣的影响,则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
起初,孔子把校址选在了阙里。
他的教育理论是,主修德,次学技艺。即,先做人,后做学问。
德,是一种美色,是结晶了的真理;技艺,是一种方法,是进化了的知识。
修德,是事业,是使命,是对大道大义的追求和努力实践,着眼于天下。
学技艺,是工作,是奔命,是对小利小益的追求和努力实践,着眼于个人。
孔子崇德,但从学于他的弟子,很多都是为接受技术教育而来,他们不想学宏观的东西,想学具体的东西,孔子于是有感而发道,“不志于谷,不易得也”。意思是,不志于俸禄,而志于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其实,儒业,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儒,就是术士。术士,就是艺士。艺士,就是靠某种技术谋生的人。所以,志于谷的学生,也并没有错。
但孔子也没有错,他只是把儒业的内涵,提升了。
孔子把儒分为两类,一类是志于道的,为“君子儒”,一类是志于谷的,为“小人儒”。
君子儒,是怎样的呢?
孔子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意思是,成为君子,有一个分寸的问题,不能质朴过了头——流于粗野,不能文雅过了头——流于做作。无论质或文,都要刚刚好,恰恰好,在尺度上,在限定上,在刀刃上,在黄金分割点上。这样堂堂正正地为人,才会有君子的资格证。
小人儒,是怎样的呢?
《论语》中,有太多“小人”的字眼,如,“小人怀土”,“小人怀惠”。
意思是,只惦念着乡土私利的人,就是小人,只惦念着小恩小惠的人,就是小人。
孔子所说的小人,多与道德无碍,与品行无碍,而是指志趣不高的人,想法不明的人,心态紊乱的人,庸庸碌碌的人,欲望很多的人。欲望一多,人格就不刚强了,精神就瘫痪了,意志就抽搐了,人就从内里虚弱了,就容易被打倒了。
所以,孔子才主张,一个人,首先要无欲,因为无欲才能刚强,才能达到人生的基本境界,之后,再随心所欲,登临人生的最高境界。
所以,孔子才主推,一个人,首先要修德,因为德,是儒的主食,之后,再修技术,因为技术,是儒的副食。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理念,不随众俯仰。即便在今天,它仍然不失进步的意义。但我们的某些大学,已在工业文明的影响下,本末倒置了。
作为一名老师,孔子是实至名归的,是一个萝卜顶好几个坑的。
他是教育家、学问家、道德家、政治家、军事家、音乐家,一身兼数职,既是语文老师、历史老师、品德老师,又是政治老师、体育老师、音乐老师。
他并不知道,万世师表就在此时已经开始了,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履行他的教育职责。
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超人,也是一个情怀旖旎的超人。爱祖国,爱人民,爱抒情,爱感动,爱声情并茂。
比如,在讲解大禹时,孔子不按部就班地颂扬大禹的功绩,而是感叹连连,痴痴沉醉,回味悠远地说道,这人儿啊,我可真是一点儿挑剔也没有了。
这时的孔子,便是声声色色的孔子了;这时的学生,便是踊踊跃跃的学生了。
孔子很梦幻,学生很着急,想知道为什么。
孔子便情深无限地解释开来,说大禹这个人,自己吃得简单,祭祀的时候,却很精致;自己穿得粗陋,祭祀的时候,却很考究;自己住得局促,祭祀的时候,却很敞亮。他打发起自己来,很粗糙,很草率,像个灾民,像个破烂王;他供养起百姓来,却很周到,很大方,像个富豪,像个阔少。他不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没时间;他只把精力放在指导农业生产上,因为他总在赶时间。
学生们听了,就感觉乏味的历史,被加入了味精,口感好极了。
孔子从不板着脸概括中心思想、画重点段落、背千古名句、填关键词。他不。从不。
他的目的,不是复制历史,因为历史不全是结论;不是复制思想,因为思想不全是真理。
他的目的,是让学生受到历史的感染,从而理解它,热爱它,明白它作用于本时代的价值,从而,修正人生。
因此,他与他的学生,形成了史上最人性化的共生关系。
师生讨论,很激情——五花八门,天马行空,如何不着调、不靠谱的问题,如何无厘头、无准头的问题,学生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在探索的路上,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课堂上,热闹得就像唱京剧。
师生态度,很开明——孔子是一个负责的老师,对他的学生,总是提出建议;孔子又是一个进步的老师,学生不接受他的建议,他并不强迫,而是尊重。
师生关系,很坦荡——孔子该责便责,该骂便骂,学生该接受便接受,该顶嘴便顶嘴。孔子允许学生不服气,允许学生理直气壮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服气。
师生互动,很自由——孔子讲话时,学生听,学生讲话时,孔子听,彼此都很认真,都很当回事。没有哪条校规规定,必须要由老师讲话,由学生听话。
到孔子的私学上课,几如赴宴,内心欢腾,脸色通红,兴奋不已。
对比于当下,情形两般。互联网上有人称,某校学生上课,几如赴丧,郁郁寡欢,脸色苍白,压抑不已。
2.三件大事一种影响
对孔子的探索,越深入,对孔子的敬重,越强烈,对孔子的胸襟之广阔,越惊讶,对孔子的思想之深邃,越神往。
公元前522年,鲁昭公二十年,就在孔子的私学开张的这一年,卫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件的主人公有三人,一是宗鲁,二是齐豹,三是公孟絷。
宗鲁是待业青年,最缺的,就是工作;齐豹是司寇,司法部长,最缺的,就是礼教;公孟絷是国君卫灵公的哥哥,最缺的,就是道义。
三人的关系是这样的:宗鲁要找工作,他的朋友齐豹听说了,帮他在公孟絷那里寻了个当骖乘的活儿,就是当司机,给公孟絷赶车。
宗鲁是个挺不错的人,对朋友——齐豹,有情有义;对主人——公孟絷,尽心尽力。齐豹和公孟絷,也都厚待于他。
但是,齐豹和公孟絷之间,却不和谐,闹了别扭。公孟絷总是“狎”齐豹,以不庄重的态度,轻慢他,以不文明的举动,侮辱他。一日,竟然无故把齐豹解职了。齐豹失业了,颇不甘心,颇不情愿,颇不痛快,颇想磨刀,于是,便联合了公孟絷的几个对头,想要暗杀公孟絷。
齐豹将暗杀计划,通知给了宗鲁。宗鲁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对于齐豹,宗鲁存有感恩之心,对于公孟絷,宗鲁怀着知遇之心。朋友,他不能背叛,他若将齐豹的计划告密,是不义;主人,他不能背叛,他若将公孟絷甩掉逃跑,是不忠。
细思量,宗鲁毅然选择了赴死。
他一声不吭,继续驾车出行。最终,在齐豹的乱军中,与公孟絷,双双死于非命。
他没有离弃主人公孟絷,也没有出卖朋友齐豹,他用生命,诠释了他心中的信与义。
孔子的弟子琴张听说了,要去哀悼宗鲁。
孔子劝他不要去。若去,便是认可宗鲁的行为,可宗鲁的行为,非君子之为。
“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你吊唁什么呢?”孔子说。
孔子的意思是,宗鲁有错,错在不义——主人无道,他却接受其俸禄;错在非礼——朋友杀戮,他却为其掩盖;错在不智——事起奸乱,他却妄自轻生。他为“盗”、“贼”之徒,舍出了生命,为不良之人,信守了义,其义,实乃不义,因为义的前提,是从善。
对于生命,孔子素来是珍视的,严肃地珍视着。他看重生命的质量,生命的功能性,他以为,生命,是用来善待、用来实用、用来促进社会前进的,而不是用来唐突、用来誓诺、用来虚掷的。
孔子这一年将及三十岁,对宗鲁的评判,深远明彻,十足让人惊罕。
三十岁时的我们,对宗鲁,是何样的评判呢?
同年,还有一件大事发生。此事,与孔子息息相关。
齐国国君齐景公、宰相晏婴,到鲁国访问,特别会见了孔子。
聊天时,齐景公向孔子问史,说,从前,秦国,国又小,地又偏,你说,这秦穆公怎么就成了霸主了呢?
孔子说,秦国虽小,志向却大,地域虽偏,施政却正。秦穆公举贤任能,与百里奚,面对面,讲论三天,把他从奴隶,举封为大夫。有了这种治国精神,称霸还是委屈了他呢,称王也是可以的。
齐景公笑眯眯的。
齐景公的祖上,与秦穆公有着错综的宗族关系,因而,他听得很受用。
孔子是实实在在地回答问题,因而,他的感觉也很适意。
在这场舒服的会见结束后,双方的样子,都有些悦悦然,双方的滋味,都有些惺惺然。
第三件大事发生于公元前518年,鲁昭公二十四年。
这一年,鲁国贵族孟僖子病危了,临终前,留下一句遗言,让他的双胞胎儿子,到孔子那里去学习。
原来,孔子十六岁时,孟僖子曾随鲁昭公访问楚国,在经过郑国时,郑国国君迎之于都门,热情地款待、慰劳。人家礼仪周到,而他却不知如何引导鲁昭公还礼酬应。他像个傻瓜似的,绝望地看着鲁昭公,鲁昭公像个呆子似的,惆怅地看着他。到了楚国,又碰到了同样的问题。楚国国君迎之于郊外,排场浩大,仪式隆重,而他,仍然不知如何相礼。他把鲁昭公陷于了尴尬的境况中,他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臊得无以复加。虽然没有人当场耻笑他,但他认为,心里的耻笑,更可恶!此次外交礼节上的失态,成了他终生的憾恨!它使他,成了一个扯淡的玩笑!十七年过去了,孔子已经三十三岁,孟僖子也迎来了人生的暮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次失礼之耻,因此,他切切地嘱咐双胞胎儿子,定要拜孔子为师,然后,才放了心,咽了气。
孟氏双胞胎——孟懿子、南宫敬叔,十二岁,年龄小,家世大,其家族,是鲁国三大家族之一,也是鲁国政权的实际执掌者之一。如此显赫门第出身的公子,尊孔子为师,足见孔子的礼仪造诣,确是深厚。
孔子办学三年,发生的三件大事——宗鲁之死、受齐国国君接见、收孟氏兄弟为徒,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古代没有录音机,在场的旁听者,就是录音机。旁听者用细腻的听力,记录了当时的一字、一句,或一感叹。
古代没有电视机,在场的旁观者,就是电视机。旁观者用激情的目光,定格了当时的一举、一动,或一回眸。
古代没有戏匣子,热情的老百姓,就是戏匣子。老百姓探出了一颗颗好奇的心,耐心地接收了旁听者的声音波频,精心地接收了旁观者的截图信号,然后,用越来越迷人的词汇,越来越迷人的感情,迷人地,将其滚动播放出去了。
孔子的知名度,顿时得到了爆发式的扩张。
不过,众人沸沸然,孔子若若然。他也是有一丝激动的,但更多的,却是恬淡,是从容。
或许,大师,就是这样的吧。以宁静的姿态,隐于闹市,隐于繁华,隐于喧嚣。
3.孔子的“西游记”
如果世上有一种药水,可以使时间显影,就像洗相片一样;如果世上有一种CT机,可以使时间呈像,就像扫描人体一样。那么,时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有些人的时间,大概是麦秸状的,一节一节,细细碎碎,空虚飘舞。
有些人的时间,大概是种子状的,一粒一粒,饱饱满满,充实油亮。
对于孔子,他的时间,只能是后者了。
孔子把时间塞得满满的,膨胀的程度,使时间都快发芽了。他没有时间空虚,没有时间寂寞,除了授徒,他还要专研,要求证,要考察,要游学。
孔子志于学,致于学,学得郑重,学得贪婪,学遍了鲁国,还要到外国去学。
他从鲁国的博物馆中,发现了夏历的隐隐踪迹,于是,便出境到杞国(夏禹后裔之国),去求证它,考定它。由此,他还原出了夏历,重新建立了夏历,一发推崇了夏历;由此,他使时人知道,使后世知道,使世界知道,夏历所具有的科学性、严谨性、逻辑性,是令人惊讶的。
此外,孔子还屡次到访宋国、齐国。
孔子所游学的国家,都是鲁国的周边国家,距离有限。如,杞国的首都,距离鲁国首都曲阜,只有230公里左右;宋国的首都商丘,距离鲁国首都曲阜,只有175公里左右;齐国的首都,距离鲁国首都曲阜,只有190公里左右。
若马车一天可行150公里的话,那么,去往这些国家,时间最短的,只需一天,时间稍长的,只需两天。
孔子三十六七岁时,想去中州游历。
中州是河南的古称,中州的首都洛阳,是周宗室之都,距离鲁国首都曲阜,只有400公里左右,坐马车三天可到。可问题是,孔子还没有马车。
作为一个名闻四方的大学者,他这时又不好再搭顺风车——逃荒似的,有失体面;也不好骑驴出国——轻佻佻的,不成体统;更不好步行跋涉——从山东走到河南,相当于小长征。
而且,如果他采用了上述出行方式,人们难免会以为,鲁国不重贤才。
可是,他又不能不去。对灿烂文化的渴望,会把他炙烤成灰烬。
怎么办呢?
一天,鲁国贵族孟氏家的双胞胎来上课了。
孟懿子只冒了冒头,俄而,就如树梢上的风一样,倏地,溜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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