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数据化孔子(2)
除了宰相季氏主持聚会外,还有大量的鲁国上层官员莅临,可提供大量的从政机会。
孔子很高兴,穿着丧服就赶到了相府。
在门口,孔子碰到了阳虎。
这是一个需要记住的人。孔子一生的命运,与他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孔子吃尽了苦头,挨尽了牵累,差点儿拼尽了性命。
在二人相遇的这第一次,谁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在日后有数度交缠。
阳虎更是无从预料,眼前这个披麻戴孝的少年,不久后,将名震寰宇,其能量,像核辐射般,无人能抵挡。
他更无从预料,为了招聘孔子,他又是巴结又是送猪,还要围追堵截。
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掌握着把门的无上权力。因此,他如火山一般喷发了,气势汹汹地冲着孔子喷溅唾沫,主人请士,没请你!
阳虎的傲慢无礼,隐现出两重问题。一重,孔子虽为祖家承认,但社会上尚未认可;二重,孔氏家族虽为士阶层,但因衰落不堪,已饱受轻视侮慢。
阳虎赶鹅似的,往外轰孔子。
孔子受到沉重打击,默默退下来,回家了。
父亲不在,无人为他撑持;母亲不在,无人为他拭泪。清苦梦里,他唯有思父恸肠;冰冷雨里,他只能祭母暖伤。
3.孔子实名制
对于学而致用,孔子先知先觉。
对于彷徨求索,孔子后知后觉。
对于万世瞩目,孔子不知不觉。
对于身家姻缘,孔子半知半觉。
所谓姻缘半知,是指孔子知道自己与宋国亓官氏有婚约;所谓姻缘半觉,是指孔子有感家道贫落,不知亓官氏能否践诺。
十九岁时,孔子去宋国研考殷礼风俗,并准备迎娶亓官氏,虽然情绪半喜半忧,心跳半上半下,还是登门拜访了。
孔子是孔氏家族在鲁国的第六代宋国移民,亓官氏是宋国的土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那就是——微子。
这一层关系,透着先入为主的亲近,透着宗血上的联系,透着传承上的密切。
亓官氏家族几乎没有过多地考察孔子,便应承了婚事。
婚后,孔子继续半工半读。
工作并不难找,铁革命业已开始,它带来了铁犁牛耕,带来了官道官舍,带来了交通物流,带来了更频仍的战争、更惊人的消耗、更激情的生产、更狂野的商业。自然,也带来了人口爆炸,带来了生活需求、精神需求——过分的,或不过分的;带来了文化交融、文化碰撞——粗暴的,或不粗暴的;带来了都市繁华、夜市繁华——有红灯区的,或没红灯区的;更带来了就业意向、就业机会——靠谱的,或不靠谱的。
城市化革命,作为铁革命的衍生品,也开始了。
大片大片的城市,俨若大片大片的朋友,轰然而来;大片大片的乡村,俨若大片大片的敌人,遽然消亡。
在这大片大片的惊心动魄中,在这大片大片的沧海桑田中,孔子,裹挟在大片大片的应聘者中,面临着大片大片的工作岗位。
高管,总是有限的;普通职员,总是无限的。孔子从不挑肥拣瘦,他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于是,他选择了给宰相季氏家当委吏。
委吏,是官方叫法,把它翻译成民间叫法,就是:小伙计。
小伙计的工作内容,分为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前者,是指管理仓廪、斗量谷料;后者,是指会计、出纳。
委吏的工作,不很体面。但孔子人很体面,心很体面,思想很体面,所以,把一个不体面的工作,做成体面的了。
由于他“会计当”,账目出入毫厘不差,成了小伙计中的“王”,所以,一年后,被提升为乘田。
乘田,是官方叫法,把它翻译成民间叫法,就是:羊倌。
但不是一只羊、一群羊的头儿,而是满山坡羊的头儿,所以,算得上是低级别的行政官员。
当牵牛花绽开带露的清晨时,孔子赶着三心二意的羊,还有漫不经心的牛,上山了;当归燕剪掉了半天夕阳时,孔子赶着含情脉脉的羊,还有神情恳恳的牛,下山了。
由于孔子“调理当”,“牛羊茁壮长”,繁殖率速增,他又成了羊倌中的“王”。
野放的动物,野放的人。在天地苍莽中,在草色浓绿中,孔子,捕获了野放的美,创造了野放的美。他行止在羊的呼吸中,坐卧在牛的体温中,悠然研习学问。
之于现代人,读书识字,犹如一日三餐般平常;之于春秋时人,读书识字,则如祭祀朝拜般庄严。
现代人,有纸有笔,有电子文档,有快速输入法;春秋时人,只有竹简,只有木牍,只有这些极不便捷的版籍。
正是因此,孔子对文字,充满了敬意。当他在放羊放牛的路上,遇到驮运版籍的车通过时,他会停下来,庄重致意。即便他日后升职为上大夫,乘车出行时,看到版籍,虽然不得停下,也必要凭靠车辕,整冠致意。
这是一个敬字的人,一个敬文的人。或许,这敬意中,还饱含着对母亲颜徵在的怀念,因为如果没有母亲的耳提面命,悉心教导,他也许将是一个与字与文擦肩而过的人。
孔子继承了父亲的社会等级,但却放弃了父亲的武士行业。他因此失去了马匹车戎的配给,但也因此得到了笔墨的芳香。
他不求以力名世,只求以礼名世。
这一时期的孔子,忙,并快乐着;累,并甜蜜着。
他还有一个兼职:相礼家。
相礼家,是官方叫法,把它翻译成民间叫法,就是:丧祝。也称:术士。
以相礼助丧的从业人员,在春秋时期并不少见。这是因为,当时的丧礼,既复杂,又考究,从死亡到下葬,其礼仪程序,至少有五十项,每个程序,都有各自的严格规定,每个丧具,都不得错乱、缺遗。
由于孔子“相礼当”,专业性强,“丧事不敢不勉”,他又成了术士中的“王”。
孔子吃啥啥有够,干啥啥都行,一时,名声大噪。他的学业,也日益精进,德行,传播于外。当他的儿子诞生时,连鲁国国君鲁昭公都惊动了,专门赐鲤鱼给孔子。
这不是简单的祝贺,而是隆重的认可。国君的认可,国家的认可。
这不是泛泛的尊重,而是政府的尊重。元首级的尊重,国家级的尊重。
孔子想起几年前受到阳虎欺辱的情形,不禁百感交集。为铭记这一刻,他为儿子取名孔鲤,字伯鱼。
孔子在二十岁时,行冠礼,入鲁国宗庙进修、考察、专研。
鲁国宗庙,相当于国家历史博物馆,是周公文化思想的标本。
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周公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身份显赫,政务繁忙,不能亲临封国,便派长子伯禽到鲁。
伯禽很听话,很踏实,很木讷,很不开窍,一到鲁国,立刻改革鲁国的典章制度和仪礼,大大小小,七七八八,罗罗唆唆,婆婆妈妈,累得够戗,忙得要死,直到完全复制了周宗室的文化,把鲁国打造成了微型的周宗室,他这才喘了口气。一看,老天,三年都过去了!惊叫一声,撒丫子往周宗室跑,去向他老爸周公汇报。
周公哑然。
他很想批评伯禽缺乏宏观调控的眼光,瞧瞧人家姜太公,人家的封国在齐国,出差五个月,就把事情理顺了,方法又简单,又讨巧,就八个字:大处更易,小处保留。
可是,他又不能批评伯禽,伯禽尽力了,也尽心了。
周宗室的典章制度和仪礼,都来自周公的设计。伯禽把周公思想,端端正正地嫁接到了鲁国。这嫁接的文化,长出的枝丫,与周宗室一般疏密;开出的花,与周宗室一般馥郁;结出的实,与周宗室一般润美。
鲁国的宗庙,与周宗室一般丰富。周宗室有什么类型的典籍,它就有什么类型的典籍,周宗室有什么风格的文物,它就有什么风格的文物。一样不少,当然,也可能一样不多。
由于鲁国宗庙累积了丰厚的文化层,其独特的文化氛围,使鲁国的史学家,远远多于其他诸侯国,遥遥领先于国外同行。
由于鲁国宗庙有着极高的地位,它不仅是举办重要政治礼仪活动的庄重场所,也是外国首脑访问时,必要参观的国家机构。
在表现周宗室的气质方面,鲁国宗庙,最为活色生香,为其他诸侯国望尘莫及。而且,每望之,就想流口水。
孔子七岁那年,吴国贵族学者访鲁,参观宗庙时,模样很贪婪,眼睛直勾勾的,脚步总是挪不动。半是痴,半是梦。
孔子十一岁那年,晋国宰相访鲁,参观宗庙时,模样很亢奋,一时赞,一时叹,末了,说了一句:“周礼尽在鲁矣。”半是羡,半是妒。
孔子二十岁那年,习学于鲁国宗庙,模样很庄重,脚步很轻缓,语调很矜雅。半是喜,半是敬。
孔子无法推测,他的先祖逃出宋国,选奔鲁国时,是否因为鲁国保存着纯正的周文化。他只知道,他自己是热爱这里的古文化的,它们静静守候,古色古香,幽远幽静。
流连在鲁国宗庙中,沉醉在国家一级文件中,徘徊在君主级礼乐器中,孔子身心清凉,精神舒逸。
夏朝,湮灭在一千多年前的风烟中,殷商,湮灭在六百多年前的迷雾中,隔着一千多年的距离,隔着六百多年的光阴,孔子一度怅然而望。但在得入宗庙后,他便迈过了那道古老的门槛。
孔子是老实人,他在吸收知识时,却并不“老实”。
他总是不满足,总是饕餮不已,总是攫之不舍。
研究历法时,他推崇夏历。研究了夏历,他又想着,既有日历,必有观察天象的仪器,计算天象的筹具,所以,他又去研究天象。
研究礼帽时,他推崇周朝服饰。研究了周朝服饰,他又想着,既有衣冠,必有礼制限定下的风格、颜色,所以,他又去研究各级礼制及其与服饰的搭配。
研究车驾时,他推崇殷商车具。研究了殷商车具,他又想着,既有木制交通工具,必有土木工程、水利工程,所以,他又去研究大禹治水。
在这如痴如醉的探索研究中,孔子的思想,更其独到了。而且,当他成为大学问家时,也兼备了天文学家、美学家、工程学家的资质。
也正是因此,周公和大禹,成了孔子终身的偶像。
孔子所识越多,所问也越多。在鲁国宗庙中,他抬头俯首,举手投足,般般是是,粗粗细细,几乎都要请教于人。
人曰,谁说陬人之子懂礼?他什么事都要问。
孔子道,这就是礼呀。
孔子是一位特殊的考古学家,是古文明的探测者,发掘者,他清理出了隐秘的历史残片,修复了风化的文化骨骼,扩展了自己的胸襟容纳。
日间,他欣然悦然,每每,神往古礼;夜间,他沉然酣然,梦梦,皆遇周公。
然而,他的发现越多,他的叹息越多。这是因为,他意识到,正统的官学,失传了。
他在探索中,没有发现这种经学,因而,失望至极,急切至极。
公元前525年,鲁昭公十七年,二十六岁的孔子正思古兴叹,忽然觉察到,都城气氛骤然一新,街道干净了,酒肆整齐了,执法人员笑眯眯的了,骡子和主人一样规矩了……原来,是郯国的王子郯子,到访了。
郯国,位于山东与江苏边境,它很奇特,固执地保持着远古图腾形式。
郯国虽微小,却因郯子之德,而得获尊重;郯国虽没落,却因郯子之才,而得获留存。
郯子之德,表现在至孝上,令孔子感慨。
郯子父母年迈,视物不清,估计是白内障,郯子向一个老字号的名医求助。名医说,喝药没用,喝水更没用,要喝,就喝野鹿乳,新鲜的,纯天然的,没污染的,而且,需是自然流出的。母鹿若受了惊,若心情不好,若和配偶闹了别扭,若百无聊赖,都会影响到鹿乳的药用价值,所以,虽有药方,就怕用不上。此方,传了三代人,一次也没用过,落下的尘埃,都要把字迹给锈蚀掉了。郯子听了,毅然披上鹿皮,进入深山老林——扮演鹿。他先是在鹿粪里打滚,以祛除人味;然后在鹿群中厮混,与幼鹿嬉戏,与雄鹿蹭痒痒,与母鹿勾勾搭搭。他是一个实力派的人,又是一个偶像派的鹿,演技很高,终是博得了母鹿的信赖,从容地挤到了鹿乳。但也因为演技不凡,差点儿被猎户射死。
郯子之才,表现在问官上,令孔子钦佩。
郯子访鲁时,在国宴上,鲁国大夫叔孙昭子问他,你的祖先少皞,因何以鸟名来命名百官?郯子说,黄帝以云为图腾,炎帝以火为图腾,共工以水为图腾,太皞以龙为图腾,少皞以凤鸟为图腾,以鸟给百官命名,给百官分类,体现的是传说人物与氏族的血缘关系。郯子言罢,举座皆赞,连夸郯子,你太有才了。
郯子的事迹,并非孔子亲见,他只是听说。他久慕郯子,却因自己级别不够,不具备如宴的资格,因此,他决定私下拜访郯子。
孔子像个私家侦探似的,严密地关注着郯子的行踪。一发现郯子回到了官驿,便沐浴,振衣,郑重前往。
郯子满腹才学,孔子满心谦逊。相见之时,分外融和;相谈之时,分外欢洽;相别之时,分外留恋。
从孔子那里,郯子感受到了温润的儒雅之风,深厚的史学之韵;从郯子那里,孔子知道了许多遗存远古图腾形式的小国,以及官学的传承。
“孔子师郯子”,意外地解决了一个困扰孔子许久的问题:官学的失传。
孔子喜道,原来,四方的蛮夷小国,尚且局部或大部保存着官学。
孔子又叹道,原本,是天子推动了古代官制,不曾想,天子宗室却遗失了关于它的学问。
自此,孔子开始频繁去往国外,进行更细致的实地考察。
到三十岁时,孔子已经名声昭著。
与此同时,他也成为了鲁国宗庙最优秀的毕业生。
孔子开始开堂授教了。
平生第一次,他被人称为了“孔子”,以往,他一直被人称为“陬人之子”。
这种称呼的转变,十分重大;称呼所寓含的区别,十分重大。
“孔子”,即孔家的先生,表达明确、干净,渗透着尊重、信任;“陬人之子”,即陬邑家族的子弟,表达模糊、含混,渗透着轻视、不屑。
从“陬人之子”到“孔子”,二字之差,咫尺天涯。
二字间,孔子整整跋涉了十五年。
孔子实名制,其认证,端的辛苦。这大概也是他后来强调“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原因之一吧。
孔子说,三十而立。这一个“立”字,至少容纳两个意思:一个是学识上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见解;一个是社会地位上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位置。
立,何其不易!
从十九岁到三十岁,如果用数据来表达孔子的人生,那么,就是一组色彩分明的图像数据了。
他对世界的参与,他对生命的观照,表现为三原色。
二十岁左右,主要的颜色成分,是红色,热烈,浓稠,不可稀释。
二十六岁时,主要的颜色成分,是绿色,既明亮,又忧郁,叶脉里,飞得出阳光,叶阴下,寄居着月色。
三十岁时,主要的颜色成分,是蓝色,深沉,朴素,光芒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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